第93章
几人就那么守着, 期间秦淮跑来跑去用毛巾给昏睡的蒋毅擦汗。他像做了极恐怖的梦,一会儿缩着身子颤抖,一会儿胡言乱语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手脚被绳子捆绑, 来回蹬着又蹬不开,看上去极痛苦, 身体也忽冷忽热。
这一等就是五时。
奔波一路的几人都很累,突然找间酒店倒也方便休息,五时内他们三个都能轮番着舒适的睡上一会儿。蒋毅转醒时临近晚上九点,另一张床上躺着哑巴,不盖被子不脱鞋, 甚至不摘掉平铺的床旗。窗帘下的沙发坐着蒋毅,抻着两条腿歪了脖子,已经睡熟了。屋内安静, 只有空调在嗡鸣,他手脚传来麻痹感,垂眼一看,看见枕着床沿睡觉的秦淮。
暖黄的灯光很明亮,她头顶几根发丝不规则的扬起, 灯光一照似乎变了色,有些发黄, 细看又是黑的。他抬手想去抚平那几根上扬的发, 才发现双手被捆,那麻痹感倏地加深。
“醒了?”
秦淮被他轻微的动作惊醒, 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哪里不舒服?”
他动了动干涸的唇:“渴。”
她站起来去倒水,惊动隔壁床的哑巴猛一下坐起来,又惊醒沙发上的秦峰。秦淮已倒了水走回去,他伸手想接,一下带出去两只手,彼此都顿了顿。秦淮往床头放了水杯替他松绑,他勉强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再看盯着他的三个人,暂停的记忆全部回来。
他手撑床垫往上坐,后腰枕在枕头上,四下看了看,没找着想要的东西。一旁的哑巴下了床,从裤兜里摸出支烟,他接过之后塞嘴里,哑巴替他点烟,他却无法控制,夹烟的两根指头不停的抖,哑巴便从他的指缝取了那支烟,自己叼着点燃后再放进他嘴里。
他用很大的力气也只能浅浅的吸上一口,很缓慢的一口接一口,好一会儿都没话。
秦峰忍了半天没忍住:“你给他抽的什么?”
哑巴掏出烟盒递给秦峰。
“妈的,真有问题我也看不懂。”
却还是拿起来看,放在鼻下深深的闻。
“真有问题在路上我就抽上了,不会折腾到这儿来。”
他声音沙哑,是疲惫后的松软。
秦峰咂舌:“那么难控制?”
他脸色平静颓然,没接话。
顿了顿:“你们吃过饭了么?”
“哪有心情吃饭。”被秦淮瞪一眼,补充,“你饿了?”
他往床头的缸子点了点烟灰:“走吧,吃完饭接着上路。”
罢掀开被子,挪动双腿到床下,哑巴蹲下替他解开绳子,再绕起来收好,还未完全收好时他脚下一软险些绊倒,哑巴又连忙扶住他。
秦峰站起来:“老实待着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他坐在床沿,看他胳膊垂吊不自然:“你手怎么了?”
“被你摔墙上摔骨折了。”
他顿了顿:“过来我看看。”
秦峰于是吊儿郎当走近,蒋毅抬手捏了捏,痛得他哇哇大叫。
“你不是连点烟的力气都没有吗,怎么忽然这么大劲?”
“刚才那是手麻。”指挥哑巴拿了条毛巾,三两下替他绑住,“去趟医院,再不去你这胳膊就废了。”
秦淮看着他:“你能走吗?要是一会儿又发作怎么办?”
他已经站起来:“老崔给的药是特殊情况用的,平常根本买不到,足够撑着回去了。”
秦峰不解:“那就用这个药不就行了,睡上一觉就好,省得大家紧张你也痛苦。”
“多用几次会死人的。”
他口气轻淡,已走去卫生间。
几秒之间又回来:“哑巴你手机怎么掉厕所了?”
哑巴这才想起来,跑去卫生间,看那支泡在马桶里的黑色手机,遂指指外间。
秦峰坦诚:“你发作那会儿他跑了,我以为他给你弄毒品去了,回来也没问,先揍了他一顿,架的时候没留神,手机给他磕飞了。”
哑巴朝蒋毅比划手势,蒋毅想了想:“先捞起来吧,不能就这么扔在这儿。我这有信号就行了,反正你是跟着我,我有轨迹他们也能知道你在哪儿,最次大不了带回去解释一遍。”
哑巴点点头,将那手机捞出来,还放在水下冲了半天。虽然蒋毅之前没人上过厕所,但仍然招来秦峰心眼的嫌弃,也不知是嫌弃马桶里泡过的手机还是嫌弃捞手机的哑巴,总之是逮着机会的夸张。哑巴知他心思,毫不介意,不时的捧着手机往他面前凑,故意恶心他。
退房后去医院的路上二人都还这么闹着,蒋毅坐在副驾驶笑了笑,余光一瞟,瞟见开车的秦淮胳膊一块青紫。
伸手摸了摸:“怎么回事?”
“不心撞水壶上了。”
也不用的再明白,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他在那块青紫上摸了摸,动作轻柔没什么。
去医院是挂的急诊,医生给秦峰看了看:“怎么弄的?”
“摔了一跤。”
“拍个片子吧。”
于是拍片子,出来后那医生照着灯光一看。
“不是太严重,但是也得固定,石膏吧,恢复得快。”
他很遗憾:“那我岂不是得着石膏去北京了。”
医生:“去什么北京,好好养着吧。”
接着复位石膏再拍片确认复位,一个时后走出医院,秦峰已变成挂着石膏的少年。几人就近找了家面馆吃饭,他一只手不方便,左手使起来更不方便,捞起面来往嘴里送也很是别扭。蒋毅换一只勺子给他,他趴着腰囫囵往嘴里塞,哑巴难得不闹他,还把自己碗里的羊肉都夹给他。
他一边吃着羊肉一边抬了石膏的胳膊敲他的头:“还是很有良心的嘛,难怪蒋毅走哪都带上你。”
哑巴嘿嘿的笑,脸上浮现一抹红。
饭后近十一点,只剩下最后一程了,这一回换秦淮开。那时候外地车进北京还没有限制,他们到达时已近凌四点,正商量着去哪住一晚。
蒋毅忽然道:“先别忙着住了,难得来一次北京,去看看升国旗吧。”
秦峰:“那有什么好看的。”
“在这里看,感受不太一样。”
“你看过?”
“没。所以才要看一看。”
他看的最近的一次升国旗还是去年的秋天,接受崔礼明训练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了。在学校时他是选□□的国旗班旗手,每一个抬步摆臂都要划线齐高,汗水湿透的衣衫鲜少有干的时候,烈日到严寒都伴随整齐的步伐响亮的号令。闭上眼睛回想,那些画面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也的确过去很久了。
后来毕业他去了水上支队,也要每天升国旗,在队里在码头甚至在临水的高地上,因着两国未解决的纠纷先一步插上五星红旗,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那种感受很难形容,是尊贵是荣耀,更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秦淮看了看他:“那就去看看吧,我也没看过,正好去看看。”
又看着哑巴,哑巴举手表示赞同。
秦峰挥挥带伤的胳膊:“去吧去吧那就去吧。”
看升旗仪式的游客很多,他们也不敢多耽误,把车停在前门步行去广场。那会儿还不到开放时间,漆黑的天空下亮着路灯,城楼里的灯光也亮着,已陆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好在夏季日出早,没等一会儿就赶上广场开放,他们四个几乎是最早一批,都站在队伍前面等待仪式开始。
时值暑假,大部分游客都是青少年,有三两一堆笑的,有着哈欠玩手机的。紧邻蒋毅站着一对母女,女孩儿扎着俩辫儿,趴在她妈肩上,手里还捏着一面红旗。
她就着那面红旗指指对面站岗的战士:“叔叔为什么不回家?”
“叔叔站岗保护我们,回不了家。”逗她,“你给叔叔敬个礼,叔叔辛苦了。”
女孩儿害羞,窝在母亲怀里不肯话。
“那你敬个礼,敬礼你会吗?”
她便抬抬胳膊跃跃欲试,却不完整,玩乐一般举起来又放下。蒋毅听着姑娘的欢声笑语,看了看逐渐放亮的天空,又看一眼秦峰。
“一会儿人越来越多会很挤,你心胳膊。”
秦峰点头:“想不到这么多人看升旗。”
后面是位年轻,大学生的模样,等的无聊了便搭腔:“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多人,你们第一次来吗,从哪来的?”
“云南。”
少年点头:“云南很美啊。”
“你是从哪来的?”
“美国,昨天刚回来。”
天又亮了一些,已经能看清战士们的军姿和帽上的国徽。身旁一位老大爷唱起了歌,是瞿琮填词的我爱你中国,声音洪亮引人注目,已引领好几个会唱的人跟着唱。
蒋毅始终盯着正前方的城楼和白色旗杆,他看着战士穿的淡绿的半袖,衣摆整齐扎进裤腰,军绿的长裤笔直称展,双脚呈稍息站立。那一身挺拔的军装,他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等队伍从楼里出来时,他们身后已是人山人海,那会儿的队伍并非隶属三军仪仗队,还是九一年初成立的武警□□国旗护卫队,他们持肩枪齐步换正步,整齐划一到定点位置,接着开始奏乐升旗。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人山人海全场肃静。恰逢将露,稀薄的阳光轻覆整片大地,靠北是□□,东南角是人民大会堂,西南角是国家博物馆,正南方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
广场上肃静的人潮仰着脖子挥舞手里的红旗,蒋毅听着国歌,在风中看着那面徐徐上升的五星红旗,那一刻过往的事件成片段从脑海闪过,他想起曾经在林间升旗、在码头宣誓,又想起这大半年经历的种种,转头看一眼哑巴。
“你知道什么是信仰吗?”
声音不大,很沙哑。
哑巴想也不想摇头,黑发在中轻浅的飘起来,脸上很茫然,眼睛却很清澈。
蒋毅笑了笑,转头看着国旗随风飘扬。周围男女老少全部跟随奏乐歌唱,那位归来的异国学子已经热泪盈眶,身旁的女孩终于绷紧了五根指头抬手敬礼,其实并非女孩儿,人堆里的老大爷、暑假来此游玩的学生,被氛围感染的同胞大都朝着国旗抬手敬礼,这些人中间鲜少有穿过军装的战士。
蒋毅自然也没穿,他穿着一件薄外套,长袖下的两条胳膊已经紧贴裤缝,宽松的袖口藏着几个时前被麻绳勒出的红印。
他的手指由弯曲到平展,很想抬手敬个礼。
他很想,但是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