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滚滚红尘(3)
人事蒋姐来梁京工位问她要车牌号码,物业录门禁用。
梁京只以为公司给她安排到车位了,谁料,蒋姐告诉她,是章总秘书亲自办的,“你下次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许总钢铁直男一个,行政上的事他全不问的。”
梁京埋头签车辆进出通行许可申请单的时候,蒋姐不作声地量这个姑娘,清净白瘦的,模样温文尔雅,倒也蛮刁钻娇气的。
不声不响地报告直接捅到了章先生那里。其实蒋姐管这些,即便许总不嘱咐,她对新同事多少都会过问几句。不过,新来的这梁京,话不殷勤架子还清高,入职报告那天,在蒋姐这里办手续录指纹拿门禁卡,停当后多一句乖巧话都没有,丢下谢谢二字就出去了。
蒋姐觉得这姑娘太傲,太冷。又同章先生沾亲带故。不巴结人又不给人巴结的机会。
这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道理。涉世未深的梁京全然不知,悄默声里,二十来号的工作室,她已经得罪好几个人了。
次日,她可以开车上班了。
其实也没节省多少时间,前些天时间是花在转乘、步行上面了,现在是花在等红灯等塞车上面了。
一样的赶。
但总归躲开了风吹日晒。她的驾照是二十岁那年考的,正式上路也是沈阅川陪她走过无数趟,奶奶才放心她自己开。
奶奶也是梁京这个年纪会开车子的,那个年代绝对是极为时髦的一个本事。
没有驾照这一,车子也是古董车。
奶奶告诉梁京,倾倒爷爷的也是沈姐一身英气男儿着装地从车里下来的那一刻。
圆圆问:所以,Eine,你是主动追求男孩子的那一派?
当然。因为他值得。
奶奶从不避讳她对故去先生的爱及孺慕之情,也教诲圆圆,真真遇到你爱的人,你会特别有勇气。
换句话,那些叫你踟蹰、退缩的人或者感情,其实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在暗示,你不适合或者他不值得。
投契的爱情是该叫你有孤勇感的,为你千千万万遍。
乃至,他即便离开了,过去的涓滴意念,都能化成星河,熨帖人心,聊以余生。
如今时代变了。不谈那些个时髦的腔调。活在一个城市里,Eine,不会开车子,就跟没长脚一样呀,你得具备去远方起码的技能。
公司车位这件事,梁京跟奶奶讲了,后者点头,郁云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其实他叫你待在这工作室也好,大公司做事,公司做人。
咱们圆圆欠缺地就是做人的技能,一颗有棱角的石头丢进不见底的沙河里去,预料不到她的行踪,但总归是一种结果,变圆融了。
这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
奶奶,郁云的意思自然是你章爷爷的意思。不谈投桃报李,但诚诚恳恳的谢还是要道的,不能叫人家认为我们梁家的姑娘不讲理。
这日一天,奶奶嘱咐的谢,尽萦绕在梁京心头上。
或者,她只是需要一个托词。
她想和他谢谢的那种急急宣之于口的情绪,像是脱离她精神主宰的旁余意识,支配着她,驱使着她。
但她不敢把这种陌生跳跃的情绪与奶奶的孤勇划为等同。
因为即便爷爷去了,他们老两口实则上还是当得起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
许总出差了,临走前把梁京托付给彭朗。叫他先带梁京,找些活给她干,跟上大家的节奏。
彭朗不到三十岁,是许总的师弟。为人很友善健谈,许总都喊他彭彭,同校师兄弟,当初许总出来单干,彭朗是放弃稳固的工资及晋升来投靠他的。
这样的蛰伏情谊,旁人自然比不上。大家也都默认彭彭那高半截的身份。
对于这新晋的“花木兰”,本来大家都是热情高涨,但弄明白是章总介绍来的,就又各归各位了。
一来章总的人,没人敢去招惹;二来还是章总的人,有钱人家的姐,招惹不起。
这样反好。一门心思地工作落得自在清净。
只是也有人会偶尔玩笑玩笑,譬如章总的八卦、嘴毒。
ROUND1:
工作室团建有请章总出席过,在此之前他被爷爷安排相亲。饭桌上,许总就趣他,问结果如何?
章:不怎么样。只是老爷子被我气得不轻。
因为章郁云拒绝爷爷的辞是:对方长得实在不投口,眼距都快二里地了。
众人笑喷。
ROUND2:
章郁云不明白许总叫彭朗“彭彭”的亲近之意。然后乔就问他,章总没看过《狮子王》嘛,里面辛巴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彭彭,一个是丁满。
章郁云闻言,哦~,就是那个非洲疣猪咯。
话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还业总结他的合伙人:刻薄寡恩。
梁京似乎笑点低得很,听后闷声笑了很久。乔头一个指点她,“可不能告诉章总我们议论他啊。”
梁京:“其实……我们不太熟。”
众人:才!怪!
彭朗手上目前在忙的就是平旭下个月开案的项目。汽车零部件的代工向来是大鱼吃鱼鱼吃虾米,平旭是德国某汽车品牌在华公司的一级部件供应商,这类一级商竞争撕咬本就厉害,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代工企业,但真正能独立完成吃下份额的很少,这就出现了分包。
大鱼就养你鱼,鱼再去喂虾米,各自收益,各自存活,如同生物食物链。
许的工作室按道理该是虾米类,但他傍上了大鱼。
所以,原则上来,还是章郁云在养活他们。
他们分包的在案一系列设计基本完善,等着开案研讨会。彭朗把这个项目的所有零部件的外观、结构分析全拷给梁京看,让她自己先琢磨,不懂的地方列出来,等开案后,他们一一拆图分析时,他再具体教她。
这个工作日,梁京头一次加班了。
不知不觉到晚上十点,大厦有保安交班定时楼层巡岗。她才意识到很晚了,收拾干净工位关电脑准备下班的时候,手机微信进来一条提示,彭朗把她拉进了一个工作组群聊里。
群聊名是他们这个项目的缩写。
十来号人,里面各自是本人的名讳。
梁京只识得熟悉的名字许还业、彭朗,还有……章郁云。
彭朗一面是带徒弟的必要,想着研发进度跟进都在这个群里,平旭那头接洽的几位中层也在这里面,尤其章总日常在这里面闭麦“监视”。
一面礼多人不怪,油多不坏菜。大佬关照过的人,多上点心总不会错。得让大佬看到,喏,你的人我们又在carry啊。
机缘也好,巧合也罢。
一日的忙活,全然没松散掉梁京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空落落四周暗灯了的格子间中央,对着群员里“章郁云”的名字出神,
他的头像看不出来是什么,很糊,如果梁京没有看错,应该是幅壁画的局部。
赭红色的笔触,深林……好像是……鹿。
思维发散间,梁京拇指已经不心点了那个添加到通讯录!
页面跳出发送申请好友的验证备注栏:
是群聊“LENSGLCAMG0526”的梁京
活了二十二年的梁京头一次有这种昏头转向,心如过山车般地浮浮沉沉。
她俨然就是他头像模糊画里那只深林迷鹿。
也像他口里讥讽彭朗的那只非洲疣猪。
冷静与热情交锋,她还是没有歇息那蓬勃的念头,于是,暗自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屏气凝神般地点了那绿色的“发送”按钮。
……
时间仿佛没了空气那般窒息难熬。
手机界面上,久久没有回应,如果屏幕能照清她的脸,那是一水地红。
梁京后悔了,后悔这个笨拙的行径。
如果这个申请添加好友可以如同发送信息那样及时撤销,她即刻就做。
因为她脑补出章某人那张冷酷扑克脸,没准会朝她挑挑眉:我有加你的必要?
心潮上那澎湃的千军万马瞬时败了北,梁京一口气没停歇地下楼、从地库电梯口跑到车位处、再即刻归家的夜路者,惶惶驱车回去。
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奶奶和陈妈还没睡,等着她。
正如外面夜幕上的晚星一般殷勤。
这让梁京很懊淘,不是跟你们过嘛,会晚回来,不必等我。
Eine如今视力昏花了不少,但仍旧有每晚夜读的习惯,她读到好戏词了,睡不着,正好等你。
陈妈拆穿这位老姐,“圆圆一加班,你奶奶不放心你,都念叨好几回你电话了,又熬住了。煮了夜宵,等你呢!”
梁京鲜少有受挫的情绪,从前那么难受的日日夜夜,她也不曾有过挫败感,今天只是简单一桩事情,她很难承认,她挫败极了。
心上丝丝作痛感。
尤其是看到Eine这样夜不就寝地等她,她好难过,即刻生出了些背叛意味。
她不敢把这种朦朦胧胧的错觉告诉奶奶,一是怕奶奶会动怒,因为那人绝不该是梁京该想的人;二是怕她担心、伤神,圆圆又反复起来了。
她几乎下意识地搁下手里的包,无声无息地偎进奶奶的怀里去。老太太被她这样久违的娇气弄得手足无措,落地灯的光圈下,温和地回抱圆圆,“挫折是难免的,生活哪能没难处,人生本来就是逆旅啊,我们圆圆背过这样的诗文的呀。”
奶奶住不惯高楼公寓房,她们在江北的房子也是买在一楼。回来赁的这套房子,是淮安找的,房子、装潢家具都很考究。地段闹中取静,但不缺人气。
崇德巷那里的房子,自从圆圆开始精神露端疑,她们就再没回去过,祖孙俩也默契不提这事。
奶奶固执地认为那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圆圆才会这般。
如今快满二十五年期了,届时,奶奶知会淮安,一切承租手续终止,房子重交回市房管局,此事就此翻篇。
*
她依稀还记得崇德巷那处的乌漆两开门,铜环上附着绿锈。
轻轻洞开它:
斑驳的雕梁上结着蛛丝网,红罗帐里有人在温声着话,
在喊她的名字,有人抑或是风,罗帐涌起微微的浪。
她那年十七岁,同她一齐读书上下学堂的宗亲平辈椿和,不知怎地向老太太提起亲来,要聘椅桐。
为这事,慕筠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这事不了了之,不成想半个月后老太太作主,要把椅桐许给娘家一门亲。
她换了金陵的衣裳,拿着二叔交给庆元办事的对牌钥匙。城里宵禁,她出不去了,罢了才溜回了这里。
外面风雪按住了城,慕筠笙一身雀裘斗篷,雪染白了发,他出门办事才拢家,就听闻了这起子事。
待嫁的姑娘逃出了家门。
眼下,庆元和金陵都跪在明间里,等着二爷发落。
“主子错了主意,就是身边人没尽到规劝的本分。庆元待会回去领板子,金陵……发卖了罢。”
她一面哭,一面还不满慕筠笙徇私,何以你身边的人就罚得轻些,金陵为什么就要被卖掉?
“那依姑娘来,二者都逐出去?”
周椅桐跪下喊错。“二叔,是不是我回去依了老太太,您就可以不处置金陵和庆元。我嫁便是了,二叔允我带金陵走罢。”
慕筠笙一身酒气,拂开了她的手,眉眼间不快得很,“姑娘还真是孩气脾性,一时好一时歹,怎又想通了?”
周椅桐跪地迟迟不语。
来时雪地滑,掼了一跤。衣裳脏了,巴掌根处也破了皮。
慕筠笙要看,时就伸手来拉。
周椅桐骇地要缩,慕筠笙干脆一把拔她起身,指力全按在她的伤口疼上,
“姑娘不想嫁。我知道。”
“这回去,圆圆就去回老太太,今后就跟着歧臣了,再不去别的地方。”慕筠笙如是嘱咐着,一并屏退了庆元和金陵。
周椅桐眼泪还在脸上,着实被二叔的话吓得不轻。她想什么,慕筠笙从交椅上站了起来,横抱起她,酒气喷她一脸,他醉得厉害,“我把姑娘带到这么大,姑娘就一点不记挂我嘛?”
好狠的心。
慕筠笙,他要看看。
架子床红罗帐,崇德巷这处。十年前,她在这里给慕筠笙磕头的,她规规整整喊他二叔的。
“圆圆……”他急急地唤她,一声叠一声。
那声音变了调,像楼外凛冽的北风,卷着刃,一寸寸割开她的肌理、血肉、筋骨,直到心肠……
梦里的痛,俱实在梁京身上,抑或她又梦魇了。
从那份痛里,抽离清醒开来,她淋淋一身汗。
久久将息了狼狈与痛楚,梁京清楚听到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进来一条提示,此刻凌两点半。
章郁云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梁京盯着他的头像,瞬间像失语般地精神瘫痪。
手机握在手心里,都潮湿出汗,她良久出一行字,像是寻常问,又像是求他解梦:
您是本人嘛?
*
章郁云这头,他晚上九点飞机才落地,好巧不巧摊上了秦晋在家请客户。躲不开逃不过的一顿酒,
散席后又去消遣。
章郁云精神逃离得很,没玩几把,就躲出来抽烟了。
工作这只手机,回来后一直没关飞行模式。
才恢复通讯,邮件推送短信一个劲地往外弹。
他坐在花园里的凉亭下,一一查复,手里的烟灰全被风吹散在一片玫瑰地里。
微信好友栏里有一条申请,叫他好意外,
来自梁家二姐。
他歪坐在阑干边,四下阒静。最后,眉一皱,指一点,回应了她的好友。
不多时,那不灵光的孩,语出惊人地问他:
是本人嘛?
不然咧?当是代挂QQ的年代啊。
他顿时精神集中起来,也有意调侃她,语音回复她:听听看,是不是?
那头也是个夜猫子,这个点还没睡。
很快就回来文字:
谢谢您。我是,我的车位。
章郁云笑纳她的谢。他应得的。
才想怎么回她这一句的时候,秦晋出来找他了,怪他躲外面呢。
这一岔,再回包厢里,巡酒一圈,章郁云重新捞手机看的时候,对方只不咸不淡一句:
我就是想这些。没事了,您、晚安。
晚安个鸟。他比白天还要忙。
她的微信号是:LJ970701
朋友圈也是只三天可见,最新一个动态是昨天,起的早饭照片。他这头还能看到梁淮安的点赞。
章郁云喝得五迷三道之间,不禁喟叹:脑袋清爽还好,不清爽的话,梁家那老的一没,这的日子不好过呀。
末了,他给她备注姓名:
〇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