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蚁大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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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章郁云和公司随行技术人员搭载的那架载有118名乘客和5名机组人员的客机,在亚特兰大机场降落触地时,机轮失灵,滑出跑道,飞机前面的鼻翼撞破机场的围栏后急停……

    许还业告诉梁京这个消息时,后者当即就红了眼,因为不久前,她还乌鸦嘴跟章什么一路顺风。

    他临走前的那句“晦气”,梁京仿佛还在耳边。

    许还业眼见着1997失魂落魄地回自己工位,没走几步,就又折回来,好像被他的消息震得有点懵,良久才想起来问,“他还活着?”

    许还业心口一凉:好狠的妮子。那大佬死了,我能这么淡定地跟你茶话会?我们都要去给他烧纸的好不好。

    虚惊一场。不日就要回国了。许还业。

    他原本就是想捉弄一下鬼头,那晚团建迎新,章郁云亲自送这鬼头回家,他家老爷子看上去也蛮喜欢这丫头的,许还业当时还琢磨,可是大佬当初明了,是爷爷不肯他放进平旭里才丢到许还业这里的。

    许还业被章家这一老一整糊涂了,不过有一点很明白:章郁云待这丫头很特殊,这丫头明显也嘴狠心软。

    许还业同章私交这两年来,也见过后者有女伴,但都是神离那种,白了就是需求层面,不交心。总之,像把梁京这不公不私地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行迹,对于他章某人来,是头一遭。

    尽管他没挑明了,可大家同为过来人,自然懂英雄闯过美人关就在于这闯字,凡事,皆是你朦胧我朦胧时最美。

    人家愿意玩朦胧这套,许还业这个局外人也不好给人挑明了。

    但是,吃着他章郁云的“饷”,溜须拍马,必要时还是要助攻走一波的。想得大老板青睐,不能全在业绩技艺上下功夫,人情私账上也要苦心,因为,前者他是银货两讫的概念,我给你钱你同我办事。

    而人情债才是私交的奠基石。且他想赖也不好意思赖。

    四日后,章郁云回国。恰逢中元节。

    许还业给他去电话问其踪迹的时候,章郁云在他老爷子那头,规规矩矩烧纸问候祖宗呢。

    许约他喝酒,章没空,他稍后要去秦晋那里,秦特助今日乔迁之喜。

    许还业:七月半搬新家哦?是个狼人。

    章郁云:你还不知道他,百无禁忌。

    秦晋的姐姐过来投奔他了,那家伙干脆就提前搬进新居了。新屋暖房的仪式,原本秦没通知任何人,到底章仲英会笼络人心,知道后,就务必叫章郁云去一趟。

    秦家姐弟父母早亡,秦晋一路是章老先生资助过来的,其实里外都识得清,老爷子在为章郁云铺路,秦晋得了老爷子的济,再来还报章家。

    现如今,章家就是章郁云,章郁云就是章家。

    *

    秦晋阿姐离异带着两个孩子,如今大的到了上学年纪。秦晋虽一直有金钱补助阿姐一家,但到底老家教育资源有限,秦晋也舍不得两个外甥一直陷在旧巢里,如同他一般,十七八岁才开始有所谓的眼见。

    就让姐姐并着两个孩子来S城投奔他了。

    阿姐见兄弟有客人来访,为首的那位又是通身的矜贵体面,连忙像赶鸭子似的把两个孩子往房里吆。

    要今日旁的同僚来,可能秦晋面上多少有点匀不开,这是根底里的自尊心作祟。

    但来的是章郁云和许还业。前者是他的老板,这厮原本就是个公子哥,你就是现如今发迹到天上去,他也还是从前的眉眼看你。换句话,他这人瞧人瞧得是根本,秦晋于他章郁云而言,根本上就是个寒门子弟,所以压根不需要在他跟前充大头。

    许还业就更好相与,他如今依附章郁云,大家到底,还是一样的同僚。

    这厢章郁云还在门口换鞋呢,秦晋那外甥拿着一把玩具枪,滋里哇啦地乱吼一通,章郁云当即就按太阳穴了,“不得了,我想起孙姆妈对付她孙子的那句话了,‘天天对着你,我能得脑症’。”他嫌孩吵。

    外甥也不怕生,枪.口对着章郁云就一通乱Biubiu。

    阿姐还怕孩子冲撞了这位章先生,连声道歉,孩乡下待惯了,没个正行,章先生不要见怪。

    章郁云穿好鞋进来,和秦阿姐招呼,“不妨事。这到底应了那句话,外甥多似舅,他舅舅就喜欢没事呲得我。”

    章郁云惯喜欢这样和人贫嘴,但也给人很和气好相与的错觉。

    阿姐面子薄又是苦出身,冷不丁地对着这位眉眼俊俏、风流倜傥的章先生,诚然有点耐受不了他一本正经地量。

    他们今晚没做别的吃食,阿姐自己擀得饺子皮,包饺子。

    秦晋知道章郁云,他不吃饺子,他家的孙姆妈一向只给他包馄饨,“姐,你看着份外再做两道菜罢。”

    唔唔,客随主便。章郁云喊住秦晋的客套,“我下午下飞机,到家后吃了下午茶的,别特为我,我吃不了多少。”

    简单寒暄后,等着吃晚饭的空档。章郁云参观了秦晋这套高挑高大三居,在他眼里没什么别致出彩的地方,中规中矩样板房那面貌。

    秦晋领着章许二人去书房坐会儿,喝茶。

    推门而入,他那略大一点的外甥女从书案边怯怯撤开。姑娘不比弟弟,到底大些,懂眉眼高低了,见舅舅他们进来,赶忙收自己的涂画,蜡笔盒子跌了一地。

    舅舅帮她捡,姑娘扪着怀里的画,不出声。

    章郁云闲散进里,就着门口的沙发椅坐下了。他其实扯谎了,从下飞机到现在,他还没正经吃东西,家里那些吃食,供过祖宗的,再回锅,章郁云就不爱这套。

    他从西服里衬口袋里掏出他的糖盒,名片大的黑色铁皮盒子,里面装了些最寻常的水果糖,他用来关键时刻抵饿甚至代餐的。

    姑娘拿着她的画和蜡笔盒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知是被章郁云的糖吸引到了,还是他这么大年纪还吃糖的违和吸引到了,总之,直愣愣地盯着他。

    乡下野风多,把这五六岁的娃娃吹得面皮黑黢黢的,都泛亮了,不过一双亮澄澄的眼睛很早慧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

    “要嘛?”章某人翘着二郎腿,借着糖的便宜同一个孩子示好。

    没料到姑娘谨慎极了,端正摇头,她怀里的画翻了个面,此时画面朝章郁云。后者只看到一片蓝色,“画得什么,能给我看看嘛?”

    一只蓝色大象,长长的鼻子上,端伏着一只黑色蚂蚁。

    章郁云问作者,这画在讲什么?

    “来舅舅这里前,老师布置的作业,大与。”姑娘极为认真地回答章郁云,并略带期翼地等着这位叔叔的观画感。

    大与。“嗯,画得很棒,笔触优秀,立意也优秀。”章郁云一副夸夸群群主的嘴脸,哄孩子开心。

    “叔叔,”不知道是好看的男人真得就招人喜欢还是孩话匣子这才开,她问章郁云,“我问你,是大象厉害还是蚂蚁厉害?”

    这话这么问出来,套路自然就得反着来,“蚂蚁。”章答。

    孩不慌不忙问他为什么。

    哎哟喂,这还没完没了了,还赖上我了。章郁云拿斜眼投秦晋,秦晋在沏茶,“谁让你招她的。”

    女人从三岁到八十岁都不能惹。这话是章郁云自己的。

    “蚂蚁能爬到大象的鼻子里咬死他。”章郁云暗黑作答。

    孩明显被噎了下,当即反口,“才不是。是蚂蚁可以把蚂蚁举起来,可是大象不能把大象举起来。所以蚂蚁更厉害!”

    外甥女完就跑了,估计被这怪叔叔的咬死论吓跑的。

    秦晋狠睨章郁云,“你闲得吧,早过,你的变态请不要带出门,锁在家里。”

    章郁云拿手托腮,被主人分盏到茶,他也没兴趣喝,肚子空,更不想茶来寡。

    期间,晏云电话给他,是得知前些天他航班遇事故,心有余悸,来过问他有无安全落地的。

    章郁云经遭了这次意外,老爷子火急火燎地要他赶回来过中元节,祭拜祖宗,烧香还神。

    这样的节刻里,父亲同继母也在。

    免不得对几句。傅安安还在为前些时他们兄弟俩吵架的事,瞧不惯章郁云呢,当着公公的面,故意给章郁云软钉子吃:

    你爸爸现如今身体也不济,里外由你操持。晏云呀,他放马放惯了,你们都不能指望他,他要是些不知深浅的话,郁云你万要担待他。

    到这里,我又免不得多唠叨几句了。你爸爸是想你的,又怕你嫌烦,但苦口婆心的话总是不中听的。你如今这个年纪,结婚生子总要考虑起来,爷爷也年岁大了,不是我什么犯忌讳的话,我巴不得我们章家人都长命百岁千岁才好呢,但这不能够。

    郁云,你看,你日夜在场面上走的人。老大年纪迟迟不成婚,这知道的人明白是你眼光高,轻易人不能入眼;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怎么糟白咱们章家呢。

    头一桩就是我这个继母刻薄。看,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上心呀,老大天天披星戴月地忙也没自己生的儿子贴心,全不管呀。

    再拿你这次去美国的航班事故来,真出点纰漏,老大,你人没了,章家怎么办?爷爷怎么办?

    难不成真指望过继的兰舟继承家业、香火?我们都知道,兰舟记在你名下,无非是爷爷想破了那风水先生的凶卦。

    呵。章郁云于角落里冷落眉眼。怎么办?章家又没绝后咯,傅安安这女人最擅长以退为进,一大船的话,弄得她多委屈似的。

    她这是在给爷爷上眼药,也拿现成的危机来开发,章郁云不动声色,料到他这后母肯定有个后文在哪里存着呢。

    末了,章郁云没耳朵听般地从座位上起身,约了秦晋谈事,他差点给忘了。

    大明大晃地从傅安安跟前择开了,章家这后母气得,恨不能咬碎牙。

    晏云的电话挂了后,章郁云不作声地在看自己的微信,按部就班地按部就班,毫无进展地毫无进展。

    倒胃口得很。

    四日前,他收到梁京一条短信。没多久后,他就飞亚特兰大了。

    航班出了事,他与客户那头敲好的技术谈判也延期了。

    这一耽搁,又在那头多滞留了两天。直至回国,他都没再收到梁京的信,当然他也一直没回复她。

    与她为什么干巴巴发一个微笑表情给他一样,他又为什么迟迟不回复她。

    二者,章郁云都不愿细想细究。

    眼下抛开生计生产不想,章郁云甚至都认为,那丫头可能一时手滑,误给他发了个鬼画符过来。

    她不是那种乱弹琴的人。

    又或者,姑娘心思多,心眼多,出不了口的话,有什么想依仗他……

    想到这,章郁云几乎脱口而出,侧首问许还业,“最近有什么事嘛,她?”

    “谁?”

    “你工作室新来的那个。”

    “章总,我工作室昨儿个刚招了一个新来的,男士,单身,二十七岁,湖北……”

    “滚蛋。”

    章郁云和许挑明了,他问的是梁京,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几日前她给我发信息了。

    许还业一副我就知道的嘴脸,他反问大佬,那丫头哪里好,呆呆的,不知情不识趣,还好冷心肠的呀。

    许还业给章郁云学梁京得知他航班出事故的反应,“你猜她问得第一句话是什么?”

    “……”

    “章总,你不想知道?”

    “……”

    “把那套3C外观件直接派给我们做吧。”许还业关键时候想拿女人敲章郁云竹杠。

    章某人:你今天死也挺好的,起码七月半,日子好记点。

    许还业:那我不告诉你!

    秦晋听懂了一半。又联想到章出国前,在华甫路接他时遇到的那个姑娘。

    “章董给你张罗的?你也看中意了?”

    章郁云被这两个婆妈的男人问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刚想张嘴骂什么,许还业堵他的话:

    “1997问我,他还活着嘛?”

    章郁云休声了,他顿时能脑补出梁二姐这话时的冷漠颜色,如果许还业没有诓他的话。

    他还活着嘛?

    这与章郁云出事时,心里咒骂,起的念头恰恰相反,他想的是:

    一了百了。

    *

    晚上九点差一刻,梁京还在工作室,今日七月十五,没人愿意加班。

    她加,准确地,她是在拿勤补拙。

    彭朗下周要带她见客户,梁京在整理项目资料。当然,其实早就做完了,她在工位上,手托腮发呆。

    和姜南方起冲突的第二天,梁京一早和Eine道歉,昨晚惹您生气了,当然,我也仅仅因为惹您生气才道歉的,其他,我不作辩驳。

    至于去三哥那里接受复查的事。Eine,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如果您看到我有任何情绪失控的地方,那么我就去接受治疗。

    相反,如果一个月后,我没有什么不好,那么请你信我一下,我有事和你。

    梁京眼下就在用她的兢兢业业证明她很好。

    她不会情绪失控,不会寝食难安。

    她可以拿自己的劳动力换取对等价值来活命自己,她不需要Eine为了她去矮自己的颜面与尊贵。

    即便她拿不到祖母留下来的一厘遗产,她也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

    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跳到21点了,梁京聚拢心神想要回去了。她关电脑收拾桌案,弯腰去抽矮柜的抽屉,想拿出自己的包。

    使劲拉了几次,都没抽动。

    蹲身去看,才发现,是包的链条夹在抽屉与柜体的缝隙里,早上她随手合上,应该是不心卡住了那活动槽。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大力出奇迹。

    正当她一门心思蛮力拉抽屉的时候,有人冷不丁地站在工位隔板边,一双手搭在沿上,声音低低沉沉地递过来,

    “你干嘛呢?”

    章郁云!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梁京直接喊出来了,再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有病啊。不出声地冒出来!”

    她是真吓着了,整个人瘫在地上,眼睛红红的。

    章郁云从右边绕过来,俯身想把她捞起来,梁京开了他的手,最后,一气之下,那抽屉也莫名被她扯开了。

    她自顾自地拿自己的东西,章郁云不禁趣她,“吓着了?还是以为我是鬼?”今天毕竟是中元节。

    章郁云笑吟吟地逗她,岂料,梁京仰面来,湿漉漉地眼睛里,有他着实看不懂的情绪:愤恨还是惶恐。

    这个话题着实不能继续。

    开间里,只这一隅亮灯了,照着她的工位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孤岛,她是这岛上唯一的人。

    梁京一身牛仔背带裤,底是件雪白的T恤,通身很淡,她用一块细方巾系在领口,点缀跳色。

    于是,人在淡薄与微微的色彩里得以俏皮灵动。

    章郁云一只手斜抄西裤口袋,他要问问她,给我那条干巴巴的微信是怎么回事,“很抱歉,没有及时回你短信。一来我出了点事故,二来,基于你表情包开头,我怀疑你想找我人.肉代购,我的秘书经常这么干……”

    梁京被他身高腿长地堵在工位上,章郁云依旧一身熨帖的西服、领带今日一点花色没有,全素黑的,头发也修剪了,两鬓铲青,短发更短,显得人很精神,五官也更立体。

    他呼吸里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

    梁京迟迟未言,章郁云干脆问她,“不好笑?”

    也知道这话里,存着些隐约的狎昵危险,他补言,“方秘书已婚已育,和她先生感情很好。”

    对面的姑娘被他点中心思般地难逃难堪,章郁云即便看到了,也不算继续促狭她,

    灯下看她人,继而,温和地再寻了个话题,幽幽地,不着边际地:

    “上次你的书找着了嘛?”

    “……”梁京不明白地看看他。

    某人点拨她,“要你沈三哥帮你找的那本。”

    就此,梁京无名烦躁起来,她不喜欢他一大摞的问题,也反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

    来问问你单给我一个表情的短信算怎么回事。章郁云近距离盯她似无底妆的脸,稍倾,未曾作答。

    他看她桌上电脑关了,案上喝地挂耳咖啡还没清理掉,

    “能走了嘛?”他问她,“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夜宵罢。”

    章郁云一本正经地重来汇她的目光,极为认真地告诉她,“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