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无关风月(1)
章郁云母亲是江家正经嫡出的姑娘,但外祖母生育一女后,再无所出。江家想要一个男孙,多年未遂愿,最后从外祖父出嫁的阿姊家里过继了一个同岁侄儿回来。
江远与江沅。
对外全模糊为龙凤双生子。
但知晓的还是知晓,江家无嫡出男孙,江远原是姨娘家的孩子。
沅沅自幼无心家族里的事,而远哥儿却是十来岁就能跟着舅舅出门历练、料理生意,
江家最后也是毫无疑问地把家私担子全交给了远哥儿,沅沅在二十二岁那年与章家独子订了姻亲。
好景没有几年,留下一个儿子就惨烈去了。
幼年失恃的章郁云除了继承了母亲的相应遗产,与母亲娘家并无多少甚笃来往,即便拂云楼的股东会上,他见舅舅也无多少尊卑礼遇。
倘若,他恨父亲的话,那么恨他这娘家舅舅的也大差不离。
两个男人,一个脸朝里,一个脸朝外地逼死了个痴人。到头来,尘归尘土归土,死人到底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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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章家正经的太太、母亲是傅安安。她占了母亲的位置不谈,还僭越了一个母亲才可以费神的主张。
傅安安要给章郁云张罗亲事,对象是S城做珠宝银楼起家的庄家。
庄姐见过章郁云,章家继母一提这撮合之意,对方毫不忸怩地答应见见。
言外之意就是傅安安已经应下那头了,章郁云作为长子不好拂了她这母亲的颜面的。
中元节那天,傅安安冷不丁地以退为进一番话,其实已经在边鼓了。不成想,动作如此利索。还不愁章郁云不响应。
擒贼先擒王。傅安安动了公公,再由公公来编排章郁云。
什么这是头一次给郁云亲事,从前,按她的辞,不敢越了老爷子的主张。但也请父亲体谅体谅她作为郁云继母的难处:管了罢,郁云觉得她僭越了;不管罢,架不住外面吐沫星子地侮辱。
傅安安哭哭啼啼地在公公面前先礼后兵。一来,郁云确实年纪到了,我也没有那包办的权势,即便他生身母亲在,也没有。父亲,您就当多人多条路,叫郁云见见又何妨;
再来,父亲也不能只看到郁云,我们晏云也不了,上头哥哥迟迟不成家,弟弟凡事争出头,到时候,起来,又是多少理不清。
傅安安精刮得很,知道老爷子对郁云才过的航班风险惊魂未定,这个时候人最有固守成本意识了。这次联姻能成,老爷子得记她个头功,庄家日后也认她这个亲家母;不成,她在外面也博了个贤良多劳的名声,最要紧的是,借此挫了章郁云的锐气。
平日里,老大就假着爷爷的颜面不给他们好脸色,又给晏云软钉子吃;
眼下,傅安安不过还报回去。
成不成,他都得受这一回。
这起子家务事,没理可辩,章仲英:一家女,百家求。换到男儿也是一样的,你阿姨得没错,见见也无妨。
况且庄家他是知道的,清白人家,正经生意人,姑娘料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回,是当人情累还是生意苦,章郁云都不能撂挑子。
你父亲近来身体也不好。前段日子,你和晏云起争执的事还没翻篇呢,这个时候,你再急急你阿姨脸,头一个你父亲那里不好过,晏云多少也跟着吃心。
章郁云不禁好笑地灭了手里的烟,摁碎的烟丝在器皿里隐隐死灰复燃状,“合着我谁都不能得罪,只能得罪我自己。”
“你怎么就得罪你自己了,指望着你成家立室就是得罪你了?”
这个档口,章郁云不想和爷爷起什么争执,一是落入有些人的巴不得;二是他自己也不想。
事出异常必有妖。他不想这个时候置什么少年意气,到底露怯由人揣度。
庄姐也好,赵钱孙李也罢,见都可以见,又不是即刻拜天地入洞房;
当然,章郁云秘而不宣地秉持闷声发大财这个经验主义信条,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山不转,水转;
他不转,有人转。
正好印证了爷爷的那句俗话:一家女,百家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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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的早上,梁京临出门前,Eine想起什么,或者她看出了些端倪,径直问圆圆,阅川好些日子没来了。
梁京:大概忙罢。
Eine权以为他们二人闹别扭了,再准确地,是圆圆又耍孩脾气了。
这桩事等到梁京晚上下班回来,祖孙俩重谈。Eine问她,是不是阅川叫你去治疗,你执意不肯,发脾气了,撒到你三哥哥头上了?
“没有。”梁京俱实回答,确实没有发脾气,但沈阅川也确实近日未曾联系过她。
Eine怪圆圆太娇纵了。这些年来,阅川是如何陪你过来的,他那么斯文敦厚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能和你置什么气。
“你也是进社会的人了,不能惯着自己,凡事要给人留情面、下台阶。”
Eine,我不问你们为什么事生嫌隙的。但凭阅川这些年待你的认真、上心,你都不能寒人家的心。
老太太叫圆圆主动去缓和。先前梁京发工资要请奶奶和陈妈去饮茶的,现下奶奶发话,那就叫上阅川一起去。
梁京依言,给沈阅川去了电话,对方听清梁京的来意,短暂沉默,
梁京只当他还生气,“三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嘛!并且,我在邀请你明日务必赴约呀,否则,奶奶又要怪我了。”
“怪你什么?”
“怪我娇纵,惹你生气了。所以,你生气了嘛?真心话。”
“好了,早点睡。”沈阅川的声音听起来松快了些。
“一没告诉我明日到底去不去?二没告诉我到底气没气?”梁京不依不饶。
“别闹,圆圆。”他从来如此,面子薄,待自己待别人都是如此,“明天我去接你们。”
次日一早,露未晞,沈阅川的车子就在门外等她们了。
梁京扶Eine上车的时候,Eine还不忘和沈阅川再描白:圆圆被我惯坏了,前些天和我也闹脾气的,你该是知道她的,愈亲近的人才愈松心神,口无遮拦。
她和她父兄从不敢这样。
梁京那日坦诚有关章郁云的事,沈阅川只字未同姑奶奶提。一来,那是圆圆私底下朝他倾诉的病情,二来,姑奶奶忌讳了这么多年的怪力乱神,沈阅川不忍心叫老太太重新扼腕叹息,甚至重新吃斋念佛。
眼下瞧梁京气色精神都很饱满的样子,他也只能暂且搁浅思量。当圆圆只是少女情怀,即便情绪短暂错附在叫她为之一亮的章郁云身上,也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沈阅川是亲眼见到过圆圆失控的样子,朝气蓬勃的一个人,精神顷刻间瘫痪掉,那是一般人难以接受的毁灭冲击,
视觉里的美尽数剥离、崩溃、坍塌掉。
一盘散沙的无力感,他握不起来,自然旁人也难握起来。
遑论那个养尊处优,风月无边的章郁云。
“我知道的。”沈阅川答姑奶奶的教诲。
*
拂云楼的早茶是S城里最负盛名的。暑假期间,外地游客也多,这家早市从来不可以预约,只能现场排队拿号。
梁京他们六点半抵达停车场,再去店里取号,前面等号的就有四十多桌了。
且早茶只到上午十点。可以排队拿外带,但酒楼本身不做外卖。
后来梁京问章郁云,为什么一直不开发外卖服务哦,这不是你们商人该有的头脑啊。而且,对于我们这种懒癌患者,起个大早喝早茶,简直是受罪啊。
章郁云:美食总是要此情此景地去享受的,拂云楼的早茶在于,它的盖碗、茶叶、餐具、笼屉、点心以及服务你的那些职业素养,最后,以上装在拂云楼这个锦囊里。
这才是一个系统的品牌。
就在梁京把他理解成匠人脾性的时候,章总又反驳:也别这么神叨。其实就是我们做过市场数据统筹,一来外卖影响食物本身的口感、口碑,二来传统鸣堂的经营模式更易于激发消费者的饥饿欲。
梁京:呵,商人。
等号的外廊上,梁京呵欠连天。她起早了,今天又没外人,素面朝天,低低梳了个马尾。
陈妈去上洗手间好长时间了,还没回来。Eine不放心,怕老姐妹出门少,这里又是庭院格局,迷了方向。
梁京去洗手间寻陈妈,果然人不在里面。
她即刻陈妈手机,后者陪Eine出来的,压根没带行动电话。
没有他法,梁京只能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找,没见到人影,就又折返回去。原来陈妈从洗手间出来,方向走反了,好在也领悟过来,抹身就往回走。
远远地,梁京看到陈妈从庭院那头的月洞里出来。
她将想出声,月洞那头是拂云楼员工泊车进出通道,
清七点,东边日出已然昭示个炎炎天了。
梁京眼见着有人从陈妈的身型轮廓里微微错开,
白衬衫上晕着烈日的光,披出些浓重的失真感。
他有随行的人,一位身姿婉约,步履款款的年轻女士。
那女士和他了句什么,章郁云清淡一笑,那从容地笑还未在唇边尽数散开,就被迎面撞见的人,骇停了。
他人从鹅卵石铺陈的花街上拾级而上,正好陈妈也走回梁京身边,后者扶住陈妈,扭头就走。
陈妈没看见后面的章先生,自然也不知道圆圆这是怎么了,
章郁云看着廊檐东墙菱格窗分割出的光,从她耳际、眉心到脑后一一擦过:
行云流水般地一个负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