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我寄人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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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京要归家的时候,车上的石英钟刻度已经逼近十一点了。

    章郁云,等他忙完手头一个商务标的价格,就来见老太太。

    他手来拉梁京的手,想与她道别,晚安。

    副驾上的人自顾自地解安全带,也成心躲开章郁云的手,不作声地就要下车去。

    章郁云快一步扣住她手臂,“圆圆……是真生气吗?”

    梁京低着头,他便松开安全带,探身过来,比她还低些,来探究她的情绪。

    目光清浅浅的,闪躲的,难堪的。

    章郁云的气息拂到她眉眼上,她不得不眨了眨眼,再看他,某人学她懊淘的样子,“好委屈呀,样子像爷爷老宅那里养的那条德牧。”

    这是什么比方,德牧那么黑乎乎的。

    章郁云和她起岔来,他告诉梁京,家里那狗,有三个名字:

    Cash,章郁云起的,孙姆妈不会叫。

    后来改成卡施,

    “兰舟又改了个更接地气的,”章郁云问,圆圆,你猜是什么。

    梁京才不理他,某人只能自自答,“旺财。”

    还真是一家商人。连狗都这么有钱味。

    “所以,是真生气吗?”章郁云一秒言归正传,他低伏在她眼前,认真问她。

    梁京唇峰处微微翘着,情绪波动很收敛,二人四目相对,章郁云再拿右手来碰她的脸,她下意识避开……

    想提醒他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章郁云一秒意会她的难堪,替她主张,“不生气就回家去;气的话,那就再陪我待会儿。”

    横竖他不折本。

    梁京气到拿掌心一把推开他的脸,转身就要推门下车,章郁云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就当你不生气了啊!”

    下车的人,狠狠摔了下他的车门。

    她绕过车头时,腿太贴近他车子,车前雷达响了。

    梁京头也不回地往区门禁里去,路边泊车的章郁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冷不丁地冲她放了声喇叭,不远处的人回头来随即又掉过头去,车里的人微微展颜,朝还有她气息的周遭空气、朝消失不见的人影:女子。

    *

    梁京一路踩着细碎的月色回家,近仲秋的夜里,桂花香随处笼络,气候也凉得很快,深吸几口,肺里凉丝丝的、甜丝丝的。

    她尽量不想去回想今晚经历了什么,只想快些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交待在床上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她一秒都不想今天去过虑想。

    可惜,终究事与愿违。

    又或者,确确实实她太贪心。

    院落外可以看见,一楼客厅落地窗边还有光。梁京换鞋进门来,陈妈先冲她捣指头了,示意她回来得太晚了。

    Eine还没有睡,她坐在她习惯的单人藤屉椅上看书,显然夜读的专注力没多少,再听到玄关门口有动静,问,是不是圆圆回来了?

    老太太搁下手里的书与花镜,边几上还有个香插,里面点着根叫人平心静气的檀香。

    她见到圆圆沉默地挨近她,夜阑人静地,老太太,尽管她平静了好些时间了,可是,“圆圆,这一刻,我还是失望极了。”

    陈妈在边上告诉圆圆,阅川晚上来过。

    Eine叫陈妈别陪她们熬着了,先去睡觉。

    “圆圆,你自己来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梁京不去问奶奶提问的关于什么,沉默几秒后,心平气和地开口,“是,是真的。”

    “你这么晚回来,也是和郁云在一块的?”

    “……嗯。”

    “你糊涂!”Eine冲她怪罪,“他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章家是个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

    Eine,圆圆,你恋爱,喜欢人,都可以。

    但不能被一些表象、虚荣的东西蒙蔽了。

    “你这样和斯嘉有什么差别?”

    “其实斯嘉也没什么错。”梁京不是拿姐姐替自己开脱,而是她领会到,喜欢一个人不容易,移去这份喜欢更不容易。

    梁京时候第一次拿钱去买东西,她死活不敢,她和奶奶,她不会呀。

    奶奶鼓舞她,你只要拿着钱张嘴跟老板,你要什么东西,就成功了一半了。

    那一次她自己买到了最爱吃的牛肉丸,奶奶,她拿着零钱跑回头的时候,满脸通红。

    之后人生的每一个第一次,她都会很努力地记住当时的感觉,那种突破自己,不可名状的,也许,该谓之勇气的东西。

    Eine严正地问圆圆,与章家郁云是怎么开始的,又进展到哪一步。

    “圆圆,哪怕你埋怨我,我也不许你和他一起的。你和郁云不是一路人,他难同你一处去。我会直接和他爷爷谈。”

    “Eine,我之前,如果我这一个月没有任何情绪失控的话,请你免了我去复查的要求,也请你听我些心里话……”

    眼下就是圆圆第一次去买东西的那一瞬间,她开口了,开口告诉贩卖者,她要什么。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去那些梦……Eine,或者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好。”

    “我知道崇德巷那处今年满二十五年的租期,不续约,就会被政府收回了。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在那个地方还会不会梦魇了,还会不会记忆里全是血肉模糊了。”

    “因为我似乎找到那个叫我生梦的人了。”

    “圆圆、”Eine闻言缓缓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就是章郁云。他和我梦里那个人丝毫不差。”

    “奶奶,我要如何才能叫你相信我呢!”梁京手里的包掉到地上去,她两只手来捂面上的泪,“我怕告诉你,怕你失望,失望圆圆这些年还是没有好,还是叫梁家背上有个不健全孩子的名声;又怕你吃心身体吃不消;也怕自己好不容易有些勇气、寄托,要被全部收回去。”

    “就像章郁云的那样,如果你们都离开了我,我该怎样寻常独立地活着呢!”

    “奶奶,你离开我,我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再回江北待上十年吗?”

    “圆圆……”Eine随她一起落泪了。

    梁京几步归过去,跪在Eine脚边,她抱着Eine,失声痛哭,“我想像个寻常人那样活着,我更想证明,我就是个寻常人。”

    她想试试能不能摈弃掉那些记忆,或者由它们去,即便存在着,也影响累及不到梁京了。

    她从来没想伤心任何人,也请Eine万万保重自己。

    “我还没能有真正还报您的能力。Eine,我求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圆圆,我的傻囡囡。你的心思怎么就这么重的。既然你这么重的担子,又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不告诉我!”Eine气得一只手拢住她,一只手锤她后背。

    祖孙俩一时哭作了一团。

    老太太拉圆圆起来,她扪着圆圆,“我好不好一点不要紧了,因为我的一辈子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你的一辈子还没开始,圆圆,你光要我保重自己,我保重了,你不好,我又有什么用,留着作老不死吗?啊!”

    梁京一个劲地摇头,哭到难以自已。

    陈妈也跟着掉眼泪。

    *

    沈韵之从正式教养这个孩子起,头三年几乎没什么整觉睡。

    也怪她娇惯,孩子一有点头疼脑热,就操心不停。

    其实从满周岁起,圆圆能学话时,她就时不时些叫人难懂的话。

    三岁在章家落水那次,更是叫人魂都吓没了,梁家那时候后事都预备下了。

    抛开郁云这条外枝蔓不谈,圆圆本身就不好。

    正式露精神端疑是在十二岁,她整宿整宿的恶梦,那声音,沈韵之多少年都忘不了,就像是尖刀滑玻璃那般锐利刺耳。

    圆圆十一二岁就能背临一手好看灵气的楷,可是她落款时却是别人的名字,自言自语的也是叫人头皮发麻的话。

    学毕业那年,升初的统考成绩一塌糊涂。

    沈韵之才开始正式意识到圆圆的精神问题,正经医学也看了,病急乱投医的邪气路数也求过。

    陈妈一句话,叫沈韵之愈想愈沉重的后怕。

    圆圆进梁家门,就养在崇德巷这处。沈韵之是个留过学的骄矜姐,她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但民间大把大把科学都解释不了的行径。

    她不能拿自己有限的识闻去赌圆圆的身心健康。

    思量再三,她还是决定搬出崇德巷这处旧楼。那时候,姜南方和沈韵之为了圆圆闹得不可开交,后者也有自己的颜面,她不肯自己教养了这些年的孩子由姜南方那般作践、笑话。更不肯他们随口的,乱议论圆圆长短。

    一气之下,才去了江北。

    一来江北教育比这边勤苦些,二来,断些往来,大家耳根子清净,也寄希望圆圆能尽快好齐全。

    无奈心病没有心药医。

    这一待,就待了整整十年。

    十年都没有断了圆圆的病根。

    其实后来圆圆夜夜大声朗读书籍,来逼着自己劳累从而有觉去睡,这样机械式地重复自己,沈韵之就死心了。

    她和陈妈坦诚过,她宁愿相信圆圆是被什么冲撞了,起码她根基里是明智的。

    又或者她原本就不该是他们梁家的人,是沈韵之要强,拿了这个主,强留了这个孩子,伤了根本里的阴骘。

    那年,她着重学英文的名义,天天要圆圆陪她对话练习,就此祖孙俩连称呼也换了。

    沈韵之一直要圆圆喊她Eine。

    就是想赎赎她的罪过。

    几年相安无事,如今圆圆旧事重提,还牵扯出了章家的郁云。

    这叫老太太如何理,如何了呢。

    信,要脱层皮;

    不信,也要脱层皮。

    “圆圆,章家不是个‘寻常人’能待的地方。斯嘉去闯我都不好,你认为轮到你,我就支持了?”

    “头一件,我就要问他们家老大,你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矜贵人,去了的母亲也是清白显赫家世,你不声不响,在我眼皮子底下招惹我的孙女,如何自处也不过去罢?”

    “圆圆,你能相信郁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吗?或者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你又清不清楚?”

    “像一个人,哪怕一个模子拓下来的,他就是那个人了吗?”

    “圆圆,真应你所的,你到底是放不下还是求不得呢?”Eine在诛圆圆内心那个折磨她的人。

    这二者哪个都不该的:

    前者拖垮自己,后者枉费自己。

    退一万步讲,人死人事尽。

    你又如何知道,这一世,那人还愿不愿意和你粘连呢?

    梁京惶惶一脸清泪错身来看Eine,

    后者苦叹一声,抚摸着圆圆的头,在她背上帮她顺气,“所有的先放放,我要见一见郁云。”

    *

    梁京归家这里被人早了一步,通知章郁云那里又生生晚了一步。

    时机总不能够给他们好相与。

    仅仅一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谓,夜长梦多,也大概是这个意思。

    是夜,凌一点多。知名艺人、流量花乐姐深夜发博即刻秒删,不到半个时,网络上引出她近日感情的大起底。

    听是被第三者插足。

    继而,营销号顺理成章地带出了一条新闻:S城知名实业集团章氏少东疑似别恋明朗少女。

    新闻有价值的只在于,视频里豪车热吻、疑似车.震是眼见事实。

    章家最近才因为土拍的新闻,上过经济版的头条。

    网络上有理智声音,很明显是乐姐在拿过去式金主出来炒热搜;

    但又有吃瓜热潮,因为是观众最热衷的插足事件。粉丝带节奏,舆论即刻压边倒地开始讨伐狗男女。

    这种花边新闻,对于章郁云本身来,毫无震慑力。

    但这次不同,因为披露了梁京。

    章家等他错的人,忙不迭地把这懊糟的消息递给了老爷子。

    章仲英接连几发电话都叫不回人,他干脆亲自来平旭总部了。

    老爷子连同秦晋一处问罪了。他问章郁云,新闻里的是不是事实?

    是不是和圆圆?

    旁的没多什么,章仲英当着秦晋、方秘书的面,叫郁云和梁家二姑娘断了。

    “比较难,正如视频章董看到那样,既成事实,我赖不了也不想赖。”

    章郁云话音将落,

    迎面就挨了老爷子一记耳光,

    “昏头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