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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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着陆后,乘客纷纷离开,严柯留下来交接病人。没想到跟随地面医疗组到来的还有媒体。

    严柯立刻记者们围住,摄像机镜头倒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

    “医生您好!请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请问老人现在的情况如何?”

    “请问你是怎么做出判断决定环甲膜穿刺的?”

    “请问……”

    严柯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紧紧跟着医疗组,不敢离开推车半步,借口道:“现在还要护送病人!没时间接受采访!”

    记者们穷追不舍,恨不得跟到救护车上。车门终于关闭,严柯松了口气。急救人员根据严柯的描述,在车上就开始进行救助。

    老太眼泪汪汪的,忽然握住严柯的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严柯笑笑。老太又哽咽道:“要是老头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严柯猛地一惊,同时感到深深的后怕。幸好老头现在没事,万一当时操作没成功,老太会不会跟他拼命?

    他心翼翼地安抚老太,一路忐忑。

    来到医院又要把抢救过程再交代一遍。这次来接手的是急诊科主任,可见这家医院对此也非常重视。严柯面对主任更加怂了,生怕被指出什么错误。幸好主任理解他的担忧,让保安把记者都赶出去了,这才开始询问。

    严柯安下心来,详尽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只是略过了自己的纠结挣扎,代之以诊断依据和鉴别思路。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伙子,你还不知道你救的是谁吧?”

    严柯看了眼病历,封面上写着“杨明焕”,但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这老头是研究核能的,国内好几个核电站都有他参与设计,这次去香港还拿了个什么奖回来。其实我也是听外面记者的……”主任摇摇头,感叹道,“要不是这人有来头,记者怎么会盯得那么紧呢?”

    急诊外面的记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严柯越来越不安,他不敢接受采访,想从后门偷偷绕出去。没想到这里也有记者守着。

    严柯想跑,却听记者们喊道:“严医生!严柯医生!”

    完了,连名字都被他们知道了,跑不掉了。

    严柯无奈,只好起精神接受采访。幸好他们对具体细节还不太清楚,只能问一些简单问题,像现在的心情啊知不知道救的是谁啊之类的,严柯都谨慎谦虚地回答了。记者们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照片也咔擦咔擦地拍。

    此时急诊大门又传来躁动,好像是老头醒了。这边的记者便丢下严柯跑过去,严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想车回家,这才想起余程好要来接他。他赶紧给余程电话,自己在某某医院急诊后门。

    “后门?”电话里传来奔跑的声音,“贝贝,你等我一会儿。”

    严柯的心情忽然雀跃起来,先前的紧张也烟消云散。余程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转角,严柯笑容满面,情不自禁向他跑去。

    “师叔,不好意思我——”

    余程上前两步,张开手臂。严柯措不及防地扑进他怀里,然后被抱紧。

    “我听了!”余程的声音激动地发颤,“贝贝,你真棒!”

    严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闻到余程身上的莲花香气,听到他的心跳,忽然觉得——

    去他妈的七级浮屠!给我一个抱抱就够了!

    去停车场的路上严柯把抢救过程又复述了一遍。和刚才的交接不同,这次他把自己的失误判断和紧张情绪都了出来。余程安静地听完,然后:“失误紧张谁都会有,你处理得很好。”

    这句话比其他所有赞美加起来更让他高兴。

    严柯喜滋滋地坐进车里,:“咱们去庆祝一下吧?”

    余程笑道:“你爸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正要给你庆祝呢。”

    严柯一愣:“你告诉他们的?”

    “嗯。你那班飞机的乘客都在这件事,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么好的消息当然要通知师兄了。”

    严柯的心情立刻低落下来,撇嘴道:“他是庆幸我没把人害死吧。”

    余程叹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爸很高兴,你长进了不少。”

    那只是客套话而已。

    严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余程看着他沮丧的神情,突然问:“对了,你身上怎么会带钢笔?你不是一直嫌钢笔麻烦吗?”

    想起钢笔的事,严柯更加烦躁。

    “本来是……想给你当生日礼物的。”他不情愿地。

    “现在呢?”

    严柯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余程含笑道:“你要留着当纪念品吗?”

    严柯忙道:“不是不是,就是笔尖已经……”

    “坏了?给我看看。”

    严柯从衬衣里袋摸出钢笔。余程惊讶道:“这么漂亮的笔,你居然舍得做环甲膜穿刺?”他心翼翼地抚摸着笔身,眼里满是赞叹。

    “当时没想那么多……”严柯心里一安,至少师叔不讨厌这个样式,“你喜欢的话我重新去买。”

    “给我吧。”余程凝视着他,认真而温柔地,“贝贝,你第一次独立完成抢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严柯的心再次被甜蜜和柔情击中,幸福得战栗。

    “好。”他痴痴地望着余程,连声带都变得酥软,“师叔,你喜欢就好。”

    余程笑笑,忽然靠近。

    严柯以为他要吻他,只听咔嚓一声,原来他只是帮自己系安全带。

    ……也是,师叔怎么可能吻他。

    精虫上脑,严柯自嘲。忽然想起上次约炮已经是半个月前了。

    推开家门时,严柯看到了非常难得的场景: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把刚出锅的菜端上桌。电视在播放新闻,空气中有烟火味。

    余程弯下腰,在他身边换鞋。和他一起进门。

    这美好的画面反而让他觉得疏远。他甚至无法辨认父母的脸。

    “……贝贝?”余程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他哭了。

    严柯转身躲到门外,肩膀无声地颤动。

    “怎么了?”余程掩上门。

    严柯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他觉得很丢人,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余程摸摸他的头发,安静地陪着他。

    严柯哭够了,擦擦眼泪冷静下来。余程无奈地笑了笑:“你哭成这样,我怎么跟师兄解释?”

    “我眼睛红吗?”严柯抬起头,用力睁大眼。

    余程笑道:“还行。你就是累的。”

    严柯点点头,和他并肩进了家门。

    母亲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举着锅铲飞扑过来,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忍住没往后躲。母亲恨不得把他抱起来举高高,碍于他一米七八的体型,只好吧唧吧唧亲几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厨房。

    父亲在客厅沏着茶,头也不抬:“回来啦。”

    “嗯……”严柯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正不知如何开口,电视里突然开始报道他救人的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余程含笑看了他一眼。

    父亲排出两个茶碗,倒入金黄的茶汤,客厅顿时香气四溢。

    “很好。”父亲。

    严柯看着茶碗,还在想这是什么茶,能被挑剔的父亲夸好。余程却突然忍俊不禁。严柯诧异地看了看他,只听父亲哼了一声,把其中一个茶碗举到他面前。

    “你有勇气站出来救人,很好。”

    严柯愣住了。父亲不耐烦地道:“接着!”

    严柯这才接过茶碗,整个人还是没反应过来。

    父亲这是……夸他?

    不敢相信。

    严柯不习惯这样的父亲,心中的讶异远大于欣喜。

    母亲果然烧了一大桌的菜,都是他爱吃的。桌上还放着两瓶红酒,四个高脚杯。严柯心里又害羞又高兴,主动开了红酒,给四个人倒上。

    “谢谢宝贝。”母亲笑吟吟的。

    “嗯。”父亲也接过酒杯。

    严柯在余程身边坐下,突然有一种回娘家的错觉。

    电视已经换了好几个新闻节目,但都播报了严柯的事。餐厅的氛围变得温馨而融洽,觥筹交错间是久违的欢声笑语。严柯渐渐放松了心情,不知不觉吃下许多酒菜。

    在交谈中严柯才知道,原来有人拍下他救人的视频,还发到了微博上。

    余程把手机举在二老眼前,划着屏幕笑道:“您看,下面这几千条都是网友的评论……您看这个……”

    母亲笑嘻嘻地读道:“天啦噜帅哭了’……天啦噜是什么意思?‘医生好帅,想嫁’……哎哟,贝贝你看,有姑娘跟你告白!”

    仿佛当众处刑,严柯尴尬地捂住脸,哀求道:“妈,别读了,好肉麻……”

    母亲乐不可支,自己拿过手机津津有味地读下去。严柯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听父亲问道:“你谈对象了么?”

    严柯下意识地看了余程一眼。没想到这个动作被父亲看到了,父亲狐疑地望向余程。

    “这……得怪我。”余程假装无奈地接锅,“我论文来不及了,就让贝贝帮我整理数据。为了这个他都推掉好几个约会啦。”

    严柯立刻顺杆爬:“对对对,都是你。”心里却甜甜的,想着还是师叔对他好。

    父母的注意力立刻被论文吸引。父亲颇有兴趣地问道:“哪个课题?你准备投SCI的那个(注)?”

    母亲也惊喜道:“余又要发SCI了?”

    话题成功转移。余程和严柯对视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怎么呢。

    每个病人看见他都会喊:医生!那个钢笔插脖子的是不是你!

    每个白大褂看见他都会招呼:环甲膜穿刺!厉害了严公子!

    严柯感觉自己的胸牌变成——姓名:钢笔插脖子;职位:环甲膜穿刺。

    不得意是假的,严柯当了这么多年咸鱼,这是头一回翻身。但每当有媒体采访他,他还是忍不住心虚。毕竟抢救成功只是凑巧,如果老头换一个病,如果老外没张牙舞爪地对他喊阿司匹林,甚至如果飞机再晚降落个二十分钟,这件事很可能就悲剧收场。

    记者采访时总要他情景再现。次数多了,他难免有些抗拒。不过当他刷微博看到和自己相关的话题,心里还是自鸣得意。这几天网民的关注点已经从老人转移到他身上,毕竟他颜值高,环甲膜穿刺又是一个惊险刺激的操作。群众爱看,媒体也就爱宣传。就连某时尚杂志都来找他做了期医生特辑。

    院内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五。不知为何,严柯心里总感到焦虑,仿佛是要去接受本不属于他的荣誉。周四晚上严柯甚至严重失眠,吃了两片安眠药都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因疲惫而变得僵硬。思维却像混乱的线团,朝一万个方向翻滚,最后绕成死结。

    凌三点他吞下第三片安眠药,结果就是错过了早的闹钟。

    虽然表彰会是在下午,虽然医务科也并不会扣他奖金,却难免有人悄悄议论:严公子平常上班不准时也就罢了,表彰大会的日子居然还迟到,这也太随性了吧?

    注:SCI,美国《科学引文索引》。质量过硬的论文才能被SCI收录。因为是国外的数据库,中医类的论文非常难进入。所以在中医院发SCI是非常牛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