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搬进公寓以后,上班近了很多。星期三,严柯早早地来到了门诊,负责分诊的护士甚至还没来上班。
他独自坐在呼吸科普通诊室里,开始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把诊室照得很亮。他觉得有些刺眼,但不想去拉窗帘。
距离门诊时间越来越近,他再次烦躁起来。这是微博事件过后的第一个门诊,不知道病人看见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就是那个在飞机上救人的医生?
……这种话已经不可能听到了。
你就是那个收红包的黑心医生?
你就是那个被外国人玩屁股的医生?
你这种人还能当医生?
他突然感到不安,反复确认着胸牌有没有戴、照片有没有摆正。口袋里插着五六支水笔,他每一支都开检查,害怕病历写到一半没墨水。抽屉里还有新的水笔,他不放心地又拆了几支出来,放在键盘边上。
有点闷。窗户开了吗?
他急切地走到窗边,无意间看见中庭花园里有病人在抽烟。走廊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挂号,脸上或焦急或轻松,但更多的是冷漠,面无表情。
这些人,他们只需要一个暗号,一个默契,就会露出同样的窃笑。
幸灾乐祸。
……这些天他根本不敢开微博,就连微信都不敢轻易去看。只是暗暗祈祷着大家忘记这件事。
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想起来——
何况,医院里还会有人不知道这回事吗?活生生的,就在他们身边的基佬……今天是谁当值?护士长吗?还是新来的丫头?
不定就在隔壁的其他诊室,普通诊室和专家诊室里的同事,他们也会一脸无奈跟病人,嗨呀,隔壁那个男医生。就是他。
他们只是想看热闹。人总是喜欢看热闹的。
“严医生?早啊!”年轻护士从医护通道走过,笑吟吟地跟他招呼。
严柯悚然一惊,心脏砰砰地跳。
冷静一点!这样子怎么上门诊?被病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捂住脸,用力深吸几口气。心跳始终平稳不下来,他想找点药吃,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只有止痛片。
止痛片也只剩一颗了……要再开一点,多开一点……
他拆出最后的止痛片,四顾寻找着水杯,这才想起水杯忘在办公室了。他只好空口吞药,药片果然粘在了食道上,光靠咽口水根本吞不下去。
“咳咳……咳……”呛个不停。
这样没法上门诊!严柯慌乱地走到洗手池边,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食管,总算把药片送下去了。
吃了药就会好的。止痛片有镇静作用,吃下去就好了……
严柯顺便洗了把脸,然后坐回办公桌前,呆呆地等着药片起效。
07:59。还有一分钟。
08:00。去开门,让病人进来。
08:01。去开门啊。
08:02。开门啊。
……
就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没有。
他再次捂住脸,感到心跳越来越快。止痛片根本没有用!
有什么好怕的啊!全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但是……
不行,必须要开门。不然会被投诉,父亲会知道……
父亲……都已经断绝关系了,也不会管他了吧?
08:10。已经拖了十分钟了,到底在拖什么?怎么可以这么脆弱?
他必须上门诊,否则又要拖累师叔。师叔已经很忙很累了,这几天一直都帮他干活儿……不能再麻烦师叔,不能让他担心。
要听他的话,做个好医生。
严柯用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啪!疼痛稍稍唤醒了理智。他咽了咽口水,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开门。
病人蜂拥而入。
“你这个医生怎么每次都迟到!有没有医德啊!”
“医生帮我开个药!我有急事!”
“医生我不看病,我就问问……”
“医生我来看检查结果……”
好吵!
嘈杂混乱的声音像蚂蚁一样钻进耳朵,扎得鼓膜疼。严柯被挤回座位上,近乎哀求地:“排队,麻烦你们排一下队……”
所有人都把病历本扔在桌子上,严柯面前很快堆起了山。大脑深处颤抖起来,熟悉的抽痛再次发作。
幸好提前吃了止痛片……严柯高兴得想哭。
没问题,可以的。他点开门诊系统,看到排队名单上有90多个人。没关系,慢慢来,可以看完的。
“1号——”他对着名单念出病人姓名。没有人回应。
所有人都挤上来。
“医生,让我先看!我有急事!”
“我是2号!你插什么队!”
“我就开个化验单!让我先开我赶紧去抽血!”
“1号来了1号来了!”
好吵……
迟来的病人一屁股坐到他面前,严柯刚抬起头,突然感到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一把钢针从耳朵插进了脑子里。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痛苦地捂住耳朵。
“医生,你看不看病呀!”
“快点呀我赶时间!”
止痛片……
严柯无助地摸向口袋,却什么也摸不到。
“对不起……”他只好咬牙忍耐,翻开病历本,对病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哪里不舒服呀?”
……
5块钱一个的普通号,最终挂了160个。
严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完门诊的,他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清病人在什么。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知了,疯狂地鼓动蝉翼,搅乱他的大脑。
不过总算,结束了。
严柯呆呆地看着电脑上的时间。13:20。距离下午上班还有10分钟。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扑到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个月呼吸1组分到3个学生,都是余程在带。严柯回到病房时余程正在教他们开医嘱。
“今天谁值班呀——”护士举着两本病历进来了,“门诊送上来两个,谁去看?”
严柯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迟钝地望向墙上的值班表。余程已经起身,:“我去吧。”
严柯这才发现原来今天自己值班,于是也赶紧跟上去:“我也去。”
余程道:“你刚下门诊,去值班室休息会儿吧。”
“正好两个,一人一个。”严柯偏执地,“不赶紧收完一会儿又来了。”
“也行。”余程回头对一个学生,“你去跟着严老师。”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学生走了。
严柯去护士站拿了病历,头又开始痛。他忍耐着收完了病人,这才想起忘记给自己开止痛药了。
余程还没回来。他坐到电脑前面,匆匆写了个红处方,然后把学生拉到一边,嘱咐他去交费拿药(注)。
夜晚。
余程和他一起吃完饭才回去。考研报名快开始了,师叔今年第一年收研究生,有些材料要准备。
他都已经是硕导了,我还是个住院。
严柯站在22楼的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架桥,突然觉得光怪陆离。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平静麻木,看着怪讨厌的。
今晚没点饮料和零食,护士明显很失望。但也没办法,他已经不拿家里生活费了,住院医的工资不够挥霍。
父亲好像已经出院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闷。他推开窗户透气,晚风凉凉的,很清爽。可惜医院为了防止跳楼,把所有窗户都锁住了,只能开一半。
好高啊。
严柯拉过椅子,踩着它爬上窗台。
最近瘦了很多,挤得出去吗?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翼翼地从窗户缝里探出头。
然后。
卡住了!
“……”严柯往回缩了缩,动不了。下颌骨和枕骨完美地卡住了,不知道刚刚是怎么伸出去的。肩膀也完全挤不进去,只好保持这个使不上劲的姿势。
怎么办?
他正在思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老师!”
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就往后扯。
“别拉别拉!”严柯挣扎着喊道,“疼!”
身后的人这才发现他脖子卡住了,连连道歉。严柯没法回头看不见脸,但听声音是……鹿?
他怎么来了?
凌鹿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一手推着窗户,试图把他拉回来。严柯也心翼翼地扭着脖子,好不容易才被解救下来,坐在地上摸摸硌疼的下巴。
“老师你干嘛呀!”凌鹿急得声音都哽咽了,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了!”
护士听见声响跑过来,只看到两个人狼狈地坐在地上,顿时莫名其妙。
严柯把护士发走,好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急诊值班,听你今天也夜班就来看看你……”凌鹿抽噎了一下,后怕似的抓紧他的胳膊,“老师你千万别做傻事!命只有一条!跳了就没了!”
“轻点轻点。”
凌鹿连忙缩回手,不迭地道歉。
严柯笑道:“我是叫你声音轻点,别让护士听见了。”
凌鹿赶紧点头,像在笃笃笃敲木鱼。
严柯觉得他担惊受怕的样子很可爱,于是拉着他站起来,笑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凌鹿本能地又想抓住他,但怕他生气只好缩回来,怯怯地:“我不放心。”
严柯撇撇嘴:“你也看到了,窗这么,出不去的。”
“可是你……”凌鹿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担忧害怕,“怎么会想到自杀?是不是网上又……”
严柯想了想:“没有啊。”
就是突然想跳。
“对了。”严柯猛然醒悟,“我都忘了,上次是用你账号去联系人家的,你没受到骚扰吧?”
凌鹿忙道:“没有没有。”
“那就好。”严柯松了口气,“刚才的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凌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可能当做没看见呢?
这些天他虽然在急诊,却能听见无数风言风语。实际上他的微博也收到了大量骚扰私信,满屏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但他仍然感到庆幸,幸好看到那些辱骂的是他而不是严柯。否则严老师就太可怜了。
明明救了人,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凌鹿心里酸酸的,摸出手机道:“我不走。我跟带教请个假,留在这儿陪你。”
“夜班请什么假,赶紧回去。”严柯有点烦了,把他推到门口。凌鹿扒着门框不肯走,眼睛红红地盯着他,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媳妇儿。
“如果我走后你出事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凌鹿坚定地,“我得看着你,或者喊余老师过来。”
严柯叹了口气:“我真的没事了……”他这话倒不是撒谎,被鹿这么一闹,他的情绪真的好了很多。刚才那种空洞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大脑好像又鲜活了起来。
“这样吧。”严柯提议道,“我明天请你吃饭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听到“明天”两个字,凌鹿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早饭?”
“也行。交完班你在急诊等我,我带你出去吃吧。”
凌鹿犹豫起来。严柯无奈道:“骗了顿饭还不够?你老师我最近可穷了,还要被你劫。”
“你真的会来?”凌鹿还有点不放心,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睫毛还湿漉漉的。
真的好像鹿啊。
严柯笑着推了他一把:“怎么,你还要跟我签合同啊?快走吧。不然我跟你带教报告了。”
凌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实话,凌鹿的反应让他很温暖。
严柯坐回电脑前,感受窗外吹来的凉风。
……下次吧。
不要再让人看到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注:红处方,即精神类药物处方,镇静麻醉止痛等药物受到国家管制,必须提交纸质红处方之后药房才会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