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翌日清,严柯在满室阳光中醒来。脸上被照得暖洋洋的, 非常舒服。
他迫不及待地刷牙洗脸, 然后开琴盒,为他的琴弓上松香。提琴在阳光下显现出木质的光泽, 非常美丽。他静气凝神, 把琴架在肩上,背脊不由挺直, 站成了熟悉的姿势。
真好,像回到了时候。
严柯站在窗前,回忆着曲谱。然后闭上眼, 尝试着拉动琴弓。提琴发出了优美流畅的声音, 像丝绸般抚过他的耳朵。
好棒。都想哭了。
对了, 药还没吃。
严柯愉快地放下琴, 把床头柜里的药拿出来吃。然后给余程发信息琴很棒, 想拉给他听。
余程:我很期待。
严柯看着那四个字, 露出温柔的笑容。他突然想起琴还没校过音。于是把提琴放到腿上,抱着琴头开始调音。
琴头有四个旋钮,用来调整每根线的音高。他一边拨动琴弦, 一边轻微地旋转琴钮。忽然想起刚学琴时他最讨厌调音,那时候的他还对音阶不敏感,每次都要借助调音器,还得调上半天。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严柯不由扬起笑容,手上微微用力,心翼翼地调着琴弦。他想把曲子录下来发给余程, 或者直接把琴带到余程宿舍去?师叔今天有空吗?……不不不,他都已经好多年没碰琴了,应该老老实实练几天再去表演。
师叔早就过想听他拉琴,可惜那时的他已经……
铮!
尖锐刺耳的响声,将严柯拉回现实。他愣愣地低下头,看到音调最高的E弦已经崩断,一头还缠在琴钮上,另一头掉在地上。
拧过头了?
他想把那半截琴弦拆下来,突然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红印。
并且,在发抖。
他困惑地摸摸那道红印,看到另一只手也在颤抖。
耳旁忽然响起愤怒的指责声。
“什么医生啊!药都给我开错了!”
“你看看你的这是什么!”
“你能不能把字写清楚点?手抖还写什么病历!你帕金森啊!”
“我要投诉你!”
……琴盒里有备用琴弦。快把弦换掉,别让父亲看到。
他慌慌忙忙拆了一根新弦,想把弦头插进琴钮里,却怎么也瞄不准琴钮上的洞。两只手不停地颤抖,有几次甚至已经对准了又被他动掉。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他却无法完成。
怎么办。怎么办。要被父亲看到了。
“你这个医生怎么每次都要迟到!”
快换掉。换掉。换掉。换掉。换掉。
“我就开个药,不看病,你先给我看!”
不要抖了。停下来。
“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停下来。
“你这种人还能当医生?草菅人命!”
停下来!
“我希望你能当一个好医生。不要轻易自己不行,不要放弃这个职业。”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严柯用力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琴弦插进去。
忽然。
“贝贝!我听见啦!你这么早就起来——”
妈妈!
严柯连忙起身,提着琴跑到门口。他本能地想锁门,却伸出了握住琴头的那只手。
砰!琴头重重地撞到门上!
严柯受惊地一颤,紧接着是更响的一声——
砰!!!
琴摔了!
母亲被关在门外,诧异地询问:“什么声音?贝贝?你在里面干什么?”
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
怎么办!
门把手吧嗒吧嗒地转动。是母亲想进来。
别进来!别看!
严柯跌坐在地上,慌乱地把琴抱起来。他不敢察看琴有没有摔坏,更不敢开门。
“贝贝——你没事吧!”母亲担忧地呼唤着。
“没、没事!”他焦虑地张望着,想找个地方把琴藏起来,“我——我撞了一下,没事!”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把琴胡乱塞进琴盒,然后藏到阳台上,拉上窗帘。母亲不再试图转门把手,而是敲着门,柔声:“贝贝,开门呀。”
严柯咽了咽口水,怯怯地走过去。
“我刚才没穿衣服。”他开门,红着脸解释。
母亲噗嗤笑了:“是不是在练琴不好意思呀?”
“嗯……嗯。”严柯心虚地点头。
“先下来吃早饭吧!”母亲笑着下楼了。
严柯不安地回头,朝窗帘看了一眼,又把房门关上,这才跟着下楼。
父亲已经在餐桌前看报纸了。严柯连头都不敢抬,畏缩地来到桌边。
“刚才什么声音?”父亲随口问。
严柯的心提到嗓子眼,幸好母亲替他解释了:“贝贝在练琴哪,被我听见还不好意思,一害羞就撞了一下。”
严柯忐忑地点点头。
父亲哼了一声,头也不抬道:“毛手毛脚,幸好没干外科。”
母亲把早餐端上来,忽然问:“对了,你撞哪儿了?给妈妈看看。”
严柯忙没事,伸手去接母亲手里的牛奶。手腕忽然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牛奶撒了出来。
“贝贝?”母亲讶异地抓住他的手,“你抖什么?”
严柯惊恐地缩回手,没想到用力过猛,砰!母亲被他拉得撞在桌角。桌上的杯子全都倒了,牛奶迅速浸透桌布,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对不起——
严柯张了张嘴,却不出话。
“严柯?!”父亲被牛奶弄脏裤子,扔下报纸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是手抖,是因为——
大脑深处传来熟悉的抽痛。严柯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痛苦地捂住耳朵。
母亲不顾自己的疼痛,绕过桌子握住严柯的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贝贝你快告诉妈妈!到底哪里不舒服?”
不用管我,吃药就好了。
脑子里的弦发出尖锐高鸣,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疼得不出话来。
父亲也大吃一惊,想过来看看严柯。严柯却害怕地往后躲,父亲愣住了。
“你快给余程!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母亲焦急大喊。
父亲掏出手机,严柯立刻失控尖叫:“不要!别告诉师叔!”
我明明吃药了。明明很乖地吃药了,没有减量,也没有过量吃止痛片。为什么会这样?
师叔一定以为我不听话。
可是我没有!我很乖,就算手抖也在吃!可是现在手抖到摔了琴!还弄伤了妈妈!
不,是我不听话——我动过减药的念头,一定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会发病!
……昨天真的吃药了吗?
……不能被师叔知道。他会担心的。他会对我失望的。他会生气的。
他会不要我的!
不要告诉师叔!
泪水倾泻而出,严柯痛苦地蹲下来,用力抱住头。
惊慌失措的母亲朝父亲尖叫着,父亲眉头紧蹙,大声着什么。
好吵!耳朵好痛!
严柯勉强睁开眼,想叫他们不要话,却看见父亲拿着手机在拨电话。
脑子里的弦瞬间崩断。
“不要!”他扑上去,抢过父亲的手机用力一摔。
父母都露出震惊而恐慌的神情。
严柯的心被愧疚撕碎,再也无法面对他们,扭头飞奔上楼。
身后是父母绝望的呼唤。
严柯反锁上房门,跌跌撞撞地奔到床头柜前。
止痛片。止痛片在哪里?昨天没吃止痛片,今天也没吃。所以会头痛。所以发病了。所以手抖。所以弄痛了妈妈。
不可以停的。不可以停药的。不可以停药。
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
止痛片在哪里?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好不容易找到止痛片,撕开包装盒,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拿不出药片。
必须要吃药。吃了药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
不要抖了。
薄薄的铝片包装在挤压下发出刺耳的噪音。严柯怎么都取不出药,忽然间想起——肌肉震颤就是药物副作用。
是……是哪种药的辅作用?
他停下动作,困惑地望向被撕碎的包装盒。这是——什么药?
想不起来。
盒子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现在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医生,连自己吃的什么药都不知道。
垃圾。
还挣扎什么呢。活着干什么。浪费资源。
浪费别人的时间。浪费别人的善意。浪费别人的感情。
去死吧。
门把手被疯狂转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死。
严柯意识恍惚地走到阳台前。想要爬上栏杆,却突然踢到什么。他低头一看,是琴盒。
“贝贝!”门外传来母亲凄厉的呼唤,“贝贝,求求你开门,别做傻事!快开门啊!”
“严柯!”父亲也激动地大喊,“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谈!爸爸什么都答应你!”
……不可以……去死。
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会很痛苦的。他们明明都这么爱我。父亲母亲和师叔——
不可以这么自私。
但是……我现在……好痛苦……
已经是个废物了。已经没用了。
脑子坏掉了,手也坏掉了,不能当医生了,没用了。
让师叔失望了。让爸爸妈妈失望了。
对不起,我已经没用了。
但是——不能死——他们会——伤心的——
但是——
好痛苦!
……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出生,有多少人会比现在幸福?
答案是所有人。
我身边的——所有人!
严柯跪在琴盒边,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