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星期三。
严柯提前来到诊室,一开门, 却看到了正在啃面包的凌鹿。
“鹿?你怎么来了?”
“严老师, 早啊!”鹿笑容满面,递出另一个面包,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严柯见他穿着白大褂, 不由诧异,“你不看书跑这儿来干嘛?”
“天天看书看累啦, 过来抄抄方转换一下心情。”
严柯好笑道:“你那天拉着我牌也是这个理由。你还要不要考研了?模拟卷都刷完了?”
“哎呀,好烦。”凌鹿捂住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的态度, 嘟囔道, “我来都来啦, 总不能吃个早饭就回去吧?”
严柯无奈:“行吧, 随便你。不过你也真是, 要来抄方也不提前跟我一声。”
“我要是提前了你肯定不让我来。”
“不是。”严柯在电脑前坐下, 啪啪啪地输入工号密码,“你要是跟我好,我就在区门口买鸡蛋饼带过来了。你也不用干巴巴地啃面包。”
凌鹿低下头, 嘴角的笑容收不住,沾了一嘴的面包屑。
“对了,你来抄方这么多次了,我也没教你什么。”严柯点开药品组套,“趁现在有时间,给你讲讲感冒怎么看吧。”
凌鹿赶紧掏出笔记本。
“感冒有几组常见症状。发烧、咳嗽、咽痛, 还有头晕鼻塞流鼻涕什么的。常见的感冒可以分为三种,这是师叔总结的。”
余程的经验?
凌鹿撇撇嘴,很快劝服自己:知识是无罪的!
严柯毫无察觉,继续道:“第一种,病人以咳嗽为主诉。他可能发烧也可能不发烧,但最主要的是咳嗽。这时候你看他的血常规,白细胞和中性粒一般是不太高的,CRP可能也就十几(注1)。这些一般是支原体或者病毒感染。如果你看看觉得他还好,给他用点口服药就好了,蒲地蓝啊氯棕合剂什么的,都是中成药,效果不错的。要是比较严重,就让他去急诊挂水。对了,现在门诊已经不让挂水了,你知道吧?”
凌鹿点点头。
“第二种主要是咽痛。你拿压舌板看一下他的喉咙,咽后壁是充血的,扁桃体是肿大的,甚至可能会化脓。这时候病人会有一个典型的症状就是吞咽痛,咽口水吃东西都会痛。这种情况基本上是细菌感染,血常规白细胞高的。你可以给他用点抗生素,比如一二代头孢。但是用头孢之前一定要问清楚有没有过敏史。口服头孢还好一点,挂水用头孢一定要做皮试。在抗生素之外也可以开点蒲地蓝。”
“第三种是胃肠型感冒,他在有感冒症状的同时还有胃肠道症状,比如恶心呕吐,腹痛腹泻,有些反过来会便秘。这种情况跟我们中医的外感寒湿差不多……”
凌鹿灵光一闪:“藿香正气?”
严柯笑了:“对,藿香正气。口服还可以用兰索拉唑来护胃,加用左氧来控制感染。如果血象很高,还是让他去挂水。挂水也是用抗生素加护胃药。”
凌鹿一一记下,忍不住赞道:“这样分类好清楚啊,又好记。”夸完了他才想起这是余程的经验,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算了算了,知识是无罪的……不要这么狭隘!
严柯笑道:“时间差不多了,开门接客。”
今天的病人果然比以往多得多,幸好有凌鹿帮忙维持秩序。严柯深吸一口气,拿过第一本病历。
“医生,我感冒了。给我开点药。”
“哪里不舒服?”
“就是感冒呀。”
“具体有什么症状?有没有发烧?”
“好像有吧……我也没量过。”
严柯写了一张“请测体温”的纸条:“拿着这个到门口护士台量一下。2号!”
2号是个女孩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声音低而无力:“医生,我也感冒了。”
“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发烧的,在家量下来39度。”
“除了发烧还有什么不舒服?”
女孩咽了一下口水,皱眉道:“嗓子疼,特别疼。我想挂水。”
严柯对凌鹿笑了笑:“这就是第二种。”并示意凌鹿拿压舌板:“鹿你看一下。”
凌鹿拿手电筒照进女孩的嗓子:“咽后壁充血,扁桃体2度肿大,有点化脓。”
此时严柯已经开好化验单,对女孩:“你先去验个血,根据血象结果再决定是挂水还是吃药。”
女孩道:“医生,我疼得水都没法喝,你就给我挂挂水吧。”
严柯道:“挂水也是有输液风险的,咱们能口服就尽量不挂水。快去验血吧,先看了化验结果再。”
女孩失望地走了。
第3个病人是胃肠型感冒,严柯边写病历边报医嘱:“藿香正气软胶囊两盒,1粒tid。左克……你左氧氟沙星,2粒bid。兰索1盒,1粒bid(注2)。再加一个巴米尔,就是阿司匹林泡腾片,1粒prn。”
严柯抬头看了看电脑,确认凌鹿都对了,然后指着屏幕对病人嘱咐道:“这个巴米尔是退烧药,你体温超过38度5再吃,两顿药之间要间隔4到6个时,听明白了吗?”
病人点点头,拿上病历本走了。
就这样,门诊顺利而快速地进行。
严柯看了几十个病人,渐渐又开始手抖。幸好有鹿帮他电脑,他只是写写病历,用点力握住笔就好。
最近肌肉震颤好像发作得比以前多了?
对了,药快吃完了,这个礼拜又该去复诊了……
严柯稍稍出了点神,从病历上抬起头,却突然忘了想什么。他看了病人一眼,又低头看看病历,两秒钟前他刚写下的诊断是胃肠型感冒。
胃肠型感冒……血已经验过了,稍微有点细菌感染,炎症指标不高,不需要挂水,吃点口服药就好了。
口服药……是什么来着?
严柯盯着病历,不自觉地转起笔来。啪,圆珠笔立刻掉下来。他重新抓起笔,看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胃肠型感冒……胃肠型感冒是吃什么药?中成药联合抗生素……中成药……
想不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诊的病人脸上已经露出诧异的神情,后面的病人也越来越不耐烦。
怎么会连这个都不记得呢?明明……
严柯不由开始烦躁,低头翻看这个病人之前的病历。但他上一次就诊已经是几年前了,也没有和胃肠道感冒相关的疾病……
“……严老师?”凌鹿不解地看着他。
快想起来。鹿也看着呢。
快想起来,想起来……
凌鹿脸上闪过担忧的神色。他想了想,轻声询问道:“严老师,还用3号方案吗?”
严柯愣愣地抬起头。凌鹿已经开始字,在处方里开出藿香正气软胶囊。
对了,藿香正气!胃肠型感冒用藿香加左克兰索!
“……对,还用这套。”在严柯话的时候,凌鹿已经把左克和兰索开好了。严柯心里感激不已,却不敢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严柯深吸一口气,正要接过下一本病历,凌鹿忽然起身对着众病人道:“大家出去等一会儿吧,医生要吃午饭了。一刻钟以后继续看,不好意思啊。”
严柯看了眼挂钟,才十一点,不由一愣。凌鹿已经把病人都赶出去,并关上诊室门。
“还没到时间呢……”
“严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凌鹿满眼担忧,抬起手来,似乎想碰他的额头,手刚伸出来却又缩回去,转而递出一张纸巾,“你头上都出汗了。”
严柯尴尬地接过纸:“刚才一时大脑宕机,有点着急。”
凌鹿道:“要不我叫余老师过来,剩下的病人让他看吧?”
“这点事用不着兴师动众,何况他今天下夜班了。”
凌鹿叹了口气:“那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买饭。你想吃什么?”
严柯摇摇头:“这会儿食堂太挤,一刻钟来不及的。”
凌鹿拿出早上买的面包:“要不吃这个?”
严柯笑笑:“你吃吧,我不饿。”
“不行,你胃不好。你忘记上次呕血了吗?”凌鹿很坚定。
严柯看了眼排号系统:“还有五六十个号没看呢。要不这样,面包我吃,一会儿看到十一点半你就吃饭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看。”
凌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我不放心你。”
严柯无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怎么办?”
凌鹿想了想,把面包掰开,自己拿出一半,然后把大的那半个连同包装纸一起递给严柯。
“一人一半?”严柯笑出声,“这样不是两个人都吃不饱吗?”
“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咱们抓紧看完,然后一起去吃饭。”凌鹿把那半个叼在嘴里,拿起严柯的水杯,“我去倒水。”
转过身去,脸就红了。
凌鹿蹲在饮水机前,看着严柯的水杯里冒出热气,不知为何,忍不住地想笑。
和他一起分享唯一的面包……
就像童话一样。可怜巴巴,相依为命的两个乞丐?
当他回到诊室,看到严柯也边啃面包边笑,突然觉得……
要蛀牙了。
好甜。
与此同时,B市,某公墓。
这里是公墓,其实也不比乱葬岗好多少。一座座墓碑排布得毫无章法,石阶上也杂草丛生。山坡下有个土屋,大概是守墓人住的,此时大门紧闭,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就这个?”张行端看着墓碑,皱起眉头。墓碑主人叫沈琳琳,死于十六年前。他算了算,这姑娘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七岁。
这座墓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祭拜了。墓碑上的描字早已褪色,骨灰盒上也积了厚厚的尘土。
“下葬之后我就没来过。”余程蹲在墓碑前,用湿巾细细擦拭墓碑上的相片,“看来她父母也是。”
张行端远远地抱胸旁观,他一点都不想碰这晦气玩意儿。过了好一会儿,余程才把相片擦拭干净,抬头道:“你过来看。”
张行端这才勉为其难地凑过来。黑白相片拍得很模糊,不过看起来和□□上那个女孩还是有点像的。他感到很不舒服,立刻直起身子来,后退两步道:“行了行了,我看到了。”
余程耐心地为骨灰盒拂去尘土,平静道:“其实你可以派人继续去查。虽然她跳楼的事被压了下来,但阅知书院内部肯定还有记录。还有,在进书院之前,她是我们初中的优秀毕业生,你可以去查校友录——哦,忘了告诉你,她和我是一个初中的。”
张行端有些诧异:“你们初中就认识?”
余程道:“都是一个镇上的,不认识,只是眼熟。她大我一届,初中毕业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再见面时就是在书院了。”
张行端啧了一声:“再见面时已是网瘾少女。”
余程笑了:“她没有网瘾,她只是在网上写。父母认为她不务正业罢了。”
张行端本想问“那你呢”,但这里萧索破败的环境实在让他不起兴致。于是拉着余程匆匆回到车上,正算回A市,突然扭头道:“都到这儿了,不去看看你爸妈?”
余程道:“不用。他们会联系我。”
这句话很微妙。张行端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深意,内心忽然产生一种期待的欣喜。
“你现在还住严柯公寓?”张行端问。
“嗯。”
“搬出来。”
余程瞟了他一眼,张行端笑嘻嘻地补充道:“住我家去。”
注1:CRP:即C反应蛋白。是机体受到微生物入侵或组织损伤等炎症性刺激时肝细胞合成的急性相蛋白。
注2:bid是一天两次,tid是一天三次,prn是必要时服用。顺带一提,一天一次是qd,每晚一次是q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