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猜测
十二点过一刻, 一辆青布马车“哒哒哒”走在沉睡的朱雀大街上。路上人影稀少,更是时不时有全副铠甲的神策军巡逻而过。每每遇到深夜徘徊在外的人, 神策军都要拦住排查一番, 但青布马车就这样慢悠悠走着, 神策军却仿佛视而不见,不仅不加阻拦,远远看到还要避开些。
马车内,李流光靠着车壁面带倦色。之前在爆炸现场, 他跟着五郎又是救助受伤的龙鳞卫,又是指挥附近的居民救火, 忙了个不亦乐乎。直到爆炸现场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才跟五郎分开, 由蔡伸护送回府。而也是直到歇下来, 他才有时间回想晚上发生的事。不自觉的, 圣人跟五郎的那句交代总是浮现在脑海。
——便宜行事。
因着之前有病,他并未像旁的贵族子弟般自培养起对政治的敏感,但他不傻。在圣人遇刺的时刻, 便宜行事这么一句话, 操作空间可就大了。若是五郎心狠手辣些, 指证越王和齐王两人参与行刺圣人, 先斩后奏直接干掉他们两人,也不是不行。他相信圣人不会没想到这些,但还是把权下放给五郎。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可值得让人深思了。
思及他第一次见于怀恩时, 对方隐隐透露圣人对五郎的重视,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可能。然问题就在这里。五郎是圣人的孩子不假,但毕竟出身有瑕。圣人这般做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谋划成功吗?但以他对历史浅薄的认知,他不觉得圣人的谋划能成真。除非圣人血洗朝堂,屠戮了全部反对力量。可真要是到了这一步,恐怕不用回鹘,大唐内部就四分五裂了。
而如果不成,五郎的命运……
李流光摇摇头,转念想到五郎知道圣人的想法吗?他自己又是如何算的?如果五郎也是同圣人一般念头,他自是毫不犹豫站到五郎身旁,这样成功的概率还大一些……想到这里,李流光轻轻叹口气。他原来的梦想是什么来着?怎么感觉离得越来越远了。
“郎君,前面便是晋国公府了。”蔡伸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
李流光拉开车帘看过去,两头巨大的石狮子正在红色灯笼的照耀下张牙舞爪,石狮子的头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晋国公府出现在眼前。
他收回视线,冲着蔡伸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蔡伸立刻笑了起来:“跟着郎君不辛苦。”完似乎意识到这种时刻不该笑,又赶紧在脸上挤出一副凝重的神色,活生生像是被人欠钱一般。
“……”
李流光装作没看到蔡伸的神色变化,扶着车门跳下马车。一直守在门房的方管事颠颠地迎了过来,大大地松了口气:“李流光术士,您总算回来了,国公爷和两位郎君都在等您呢。”
“这么晚了祖父还没睡?”李流光着掏出怀表看了眼,马上就是十二点半了。
方管事视线扫过蔡伸,表情夸张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国公爷和两位郎君怎么睡得着啊,天都要塌了!”
李流光有些受不了他浮夸的演技,但心里也清楚方管事的是实话。今晚不独自家,恐怕整个长安城的贵族世家都睡不着了。他冲着蔡伸点点头,吩咐他回去盯着五郎休息。罢从侧门回府,跟着方管事一路行到祖父住的春晖堂。
正如方管事的那样,晋国公和李周武、李周书两兄弟都在春晖堂等着李流光。待客用的正厅内,十几盏儿臂粗的蜡烛照的房间亮堂堂。年逾六十的晋国公坐在上首,闭着眼睛似在养神。晋国公的下首,李周书轻轻了个哈欠,冲着正在地上不停踱步的李周武轻声道:“大兄莫要急,圣人得天庇佑必不会有事的。”
晋国公眼睛微睁,轻轻哼道:“他担心的不是圣人的身体,而是齐王。”
“阿耶。”李周武被点破心事,苦笑地喊了声。
晋国公没再搭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李周书有些尴尬地摸摸胡须,劝道:“大兄,阿耶的没错。咱们一家荣辱全系在圣人身上。历代先祖都是一心忠于圣人,才使得家族绵延至今。且以咱们家的富贵,实在没必要理会旁的。万一……”
李周武下意识辩解了句:“齐王乃皇后嫡子,论正统……”
“国公爷,李流光术士回来了。”
方管事隔着老远便传来的谄媚声断了李周武的话。他立刻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大门。很快李流光推门走了进来。
“七回来了。”晋国公睁眼和蔼道。
不待李流光话,李周武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急声问道:“圣人如何了?之前霍节回来报信你们离着圣人遇刺不远,七你可见到了圣人?圣人受伤……”
“大郎!”晋国公厉声制止了他。“圣人遇刺七又不在身旁,如何得知圣人的情况?再者圣人身体如何也是你能探的?”转头对上李流光,晋国公语气缓和,“七这么晚回来一定累了,早些去休息吧。祖父一直担心你,现在见到你回来也能安心睡了。”
完他不给李流光话的机会,径直吩咐方管事送李流光去休息。李流光隐晦地看了眼父亲,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待跟祖父、大伯和父亲行礼后,干脆地什么话都没选择了告退。
他身后,李周武欲言又止,对上晋国公严厉的眼神,不敢再什么。
离了春晖堂,李流光回头看了眼,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从方管事的反应可得知,祖父等到现在应该是想知道圣人情形的。这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人之常情嘛。但为何不让大伯问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轻轻叹口气,这便是以前痴傻带来的坏处。他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平日不觉得,真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幸而还有个术士的身份能唬唬人,一些重要的事上祖父也不会避开他。否则他若只是李流光,像几个堂兄一样,恐怕只能将命运同家族绑定,随波逐流了。
这让他不免想到五郎,在安北时,从郭凤虏到安北军,没什么五郎不知道的。他猜是圣人布置了不少耳目在安北,想必晋国公府也同样如此。五郎若在的话,不得两人还能八卦一番。可惜……也不知五郎回宫了没有?
……
入夜
往日宾客如流,热闹非凡的明月楼今日难得安静下来。事实上不安静也不行了。从明月楼掌柜到伙计,到今晚爆炸时在明月楼的人,有一个是一个都被神策军缉拿下狱,等着监察寺审查清楚是否跟圣人遇刺有关。没关系的,也就是受几天惊吓,若是有关系,恐怕就要后悔生在这个世上了。
明月楼三楼。
沈倾墨面沉如水地站在圣人同七郎相约的包间内,听俞煊禀告排查的结果。
“……监察寺查明,今日值守的龙鳞卫于海、陈福祥在圣人出宫前曾同宫外联系。神策军已将于海及其家人缉拿。于海供认是家中仆役寻他,通知他母亲生病的消息。监察寺确认于海母亲下午确实突发急病,家人也派了仆役到宫门处寻他。至于陈福祥在之前的袭击中受了重伤,一直昏迷尚未醒来。陈福祥的家人已被缉拿,但对陈福祥为何同宫外联系一无所知。”
“明月楼的掌柜、伙计排查过后,尚未发现什么问题。只昨日明月楼有一名叫张三郎的伙计突然离开了。据跟张三郎相熟的伙计,张三郎家境贫寒,但半月前突然出手豪阔起来。问他哪里来的钱财,他只含糊应对。监察寺根据地址去寻他,发现家中无人,目前正在城内搜捕张三郎。另有居住在袭击附近的泼皮王大供认,卯时刚过有四名身上带有胡人血统的男子出现在圣人遇袭处,徘徊良久后进入明月楼……”
“回鹘人?”
俞煊低头道:“王大不敢确定,监察寺已从今晚明月楼的食客查起,看是否有人见过他们。”
“我知道了。”
沈倾墨摆摆手,俞煊躬身退下。包间内只剩下沈倾墨一个人。他站在窗前,脑海中时而是六岁那年圣人抱着他,听监察寺禀告乳母将他丢在中元节街上的事。时而是不久前圣人对七郎,他是他的儿子,让七郎莫要欺负了他。两个画面交替闪现,他的面容逐渐变得冷酷起来。
六岁前,他是沈家的沈五郎。六岁后,他是圣人的私生子。从六岁到十六岁,圣人纵容他的一切,以至连齐王同越王两个蠢货都嫉妒不已,但却从未亲口承认他是他的儿子。
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身世,圣人并不辩解,只会一次次杀的人头落地。他无法探知圣人的心理,也不知圣人的举动出于何意?有内侍私下圣人大概觉得他的出生是个耻辱,不然为何连听都不能听到人议论他的身世?
他从沈家的乖巧到进宫后的乖僻,是一日日心里累积的不痛快,也是他对圣人无言的反击。
你不是觉得我的出身是个耻辱吗?我就是长成这么一副任性恣睢的样子。他越是肆无忌惮,背后议论他身世的人越多,圣人杀的人也越多,直到全天下都知道了他是圣人的私生子。
及至长成,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却唯独在意七郎。只他没想到那个人会在七郎面前亲口承认他是他的儿子。而他在那一刻,心里大概是快活的吧。可惜偏偏有人看不得他快活……
一念至此,沈倾墨垂眸,视线落在了腰间挂着的弯刀上,定定看了会,转身离开了明月楼。
“哒哒哒!”
马蹄声在深夜的长安街上响起,一行青衣护卫护着沈倾墨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不远处,似有神策军正缉拿着什么人,看情形并不太顺利。听到马蹄声响,双方纷纷看了过来。
神策军围着的中间,正抱头哼哼的白胖男子第一眼便认出了沈倾墨,当下面露惊喜之色,连滚带爬跳下马,不顾形象地从马身下钻过,朝着沈倾墨跑来。
“五郎,是我。是我,蔡大胖!”
青衣护卫警惕地挡在了沈倾墨的前面。白胖男子讪讪地停住,沈倾墨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何事?”
远处的神策军同样认出了沈倾墨,很快策马挡住了白胖男子的退路。
蔡大胖回头看了眼,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涕泪横流,含糊道:“越王、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