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瀛洲
阿嚏!阿嚏!阿嚏!
一连三个喷嚏完,高运明放下手中的热茶, 捡起帕子轻轻擦了擦脸。
伺立的学徒手脚麻利地要上前关窗, 高运明摆摆手制止了他。
“起风了啊。”
他轻声感叹着, 视线顺着窗户看去。他所处的房间位于内域的边缘,靠近大海的一侧。生生不息的浪涛声中,半人高的浪头一浪叠着一浪, 拍在黑色的岩石上, 翻滚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从到大, 高运明都很喜欢大海, 高家的家族驻地便在海边。幼时他最喜欢干的事便是迎着风在海边奔跑, 遥遥望着漂浮于天上的内域仙境。后来等他晋升四阶术士, 真正踏入这里, 他才意识到从看到的都是假象。根本没什么仙境,只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大船,营造出的幻影骗了一代又一代术士。
“呵……”
高运明忽的一笑, 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他最近总是不经意想到时候,刚刚喷嚏也是如此, 突然便想起时候阿娘哄他的话, 喷嚏是有人惦念他。
现在他自是不信这个的。作为圣域唯一的神眷者,不知多少术士天天传颂着他的名字。若喷嚏真是有人惦念他,他岂不是一天到晚个不停?但时候他是真信的。每每他想起谁, 都会赶紧让人去问一句有没有喷嚏。家里人纵着他,顺着他的话纷纷表示有。他一开始觉得有趣,后来就变成了担忧。万一他想的谁多了, 对方一直喷嚏那可怎么办啊?
有段时间他刻意控制自己谁也不想,就是担忧自己的惦念给对方造成麻烦。一直喷嚏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内心柔软的孩子不在了呢?
高运明轻轻摇摇头,赶走无端生出的多愁善感,拿起桌上的信继续看了起来。
信是自西洲的极光会寄来的,内容无甚重要,从头到尾都在质问圣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何瀛洲圣境多日不得升空?这样来自极光会的信,高运明近半年来已经收了数十封。他心中不以为意,面上却不显,极有耐心地铺好纸,算如往常般写封安抚的回信过去。
能糊弄一时是一时。
“老师,范茂学术士来了。”门口的学徒轻声禀告道。
“让他进来。”
很快,一身白色术士法袍的范茂学缓缓走了进来。从外表看他比高运明年纪要大,但事实上,他足足比高运明了一辈。若论起来还要喊高运明一声世叔。不过同为四阶术士,这些俗礼都免了,两人仅以平辈论交。
“高运明术士。”他客气地寒暄着。
高运明放下手中的笔,微微同其颌首。
“可是有事?”
范茂学将手中的信递出:“极光会又来信了。”
这已经是极光会这个月寄来的第三封信了,寄信的频率越来越高,写信的口吻也越来越急。
高运明接过信没有拆开,随手放于一侧:“看来瀛洲圣境的情况多半已经不好了。”
范茂学点点头,心中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赵秋实术士是真急了,我观他的意思是想回圣域。”
“回圣域?”高运明的视线落在范茂学身上,轻笑道:“赵秋实是不是跟你扮可怜了?”
范茂学笑着点点头:“赵秋实术士言及目前极光会传承尚有万余人,想要借用圣域和协会的飞空艇将他们接回来。哪怕只接一部分也行,免得断了极光会的传承。”
“万余人?”
高运明摇摇头,露出一分意味难明的笑意。
“这万余人都是姓赵罢!”
数百年前,极光会远走西洲,不算带走的学徒和跟着的仆役,光是术士便有二三百名。早几年极光会同圣域还算交流频繁,学术研究称得上一句百花齐放。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极光会内部矛盾频发。和圣域神权、皇权分立不同,极光会在西洲既是神,又是世俗统治者,神权、皇权合二为一,权力斗争可谓是惨烈。一代代杀下来,除了最后获胜的赵家,外姓术士已没有几个了。
极光会自觉这些是家丑不提,岂不知长老会的人没有傻的。纵是极光会粉饰太平,可只要仔细观察图书馆的论文便会发现,极光会发表论文的外姓术士越来越少,近百年来更是只剩下赵姓。那些名字一看便知不外是父子兄弟叔侄,全是一家人。故此高运明才会这样。
闻言,范茂学会意地笑笑。其实依着他想,极光会的外姓术士也未必会少多少,只不过这些人再也冠不上术士的名头,而是成为赵家圈养的“论文奴隶”。否则赵家人的那些论文哪来的?总不会是赵家子弟各个天赋异禀又酷爱研究罢?
当然,他的这些腹诽也只是在心里转一圈,没得出来惹怒赵秋实那个疯子。
倒是高运明没什么顾忌,随口道:“赵秋实他父亲、祖父往上数一代代坑杀了多少极光会的术士,他现在要回来?谁敢让他回来?况且……”他面露一抹嘲意,“他回来又能安顿到哪里?你问问他,习惯了西洲一不二、手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生活,他能甘心回来圣域做一个连长老会都进不去的术士?”
这些道理范茂学也是懂的,他点点头:“您的是。圣域现在自顾不暇,极光会只能鞭长莫及了。”末了,他又轻声感叹一句,“若是赵捷术士泉下有知,多半要后悔当年执意远走西洲了。”
赵捷是极光会的创建者,黄金一代的四阶术士。也是如今极光会四阶术士赵秋实的祖辈。
范茂学提到赵捷,高运明也有些感触:“得不到制约的权利便是如此。当年赵捷术士骂长老会逼走同盟,烂到了骨子里。可如今极光会又如何?没有先知在,没有长老会制约,极光会腐烂的更快。神权、皇权合二为一?赵家也未免太贪心了。现在莫旁人,就问赵秋实,他还记得极光会的理念吗?”
“我记得极光会比同盟更激进,好似宣扬天下大同。”范茂学配合着。
高运明想到什么,失笑着摇摇头:“极光会啊,真论天下大同,这一点赵秋实还不如安北李七干的好呢。”
他突兀提到李流光,范茂学心中一凛。高运明注意到李流光是正常的,尤其是李流光最近在圣域闹腾出那般大的动静。但范茂学不清楚高运明此时提李流光是什么意思?敲范家还是仅仅只是随口一提?
“我听范家送了一批子弟去安北?”
范茂学点点头,下意识解释道:“范家有术士在安北从事研究,某也是想……”
高运明摆摆手断了他的解释。
“安北只短短一年就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你让子弟去不是坏事。好像前几天在圣域引起轰动的煤气照明就是从安北回来的范家术士弄得?”
“正是,是范家三房的四郎。”
“范四郎吗?他帮着李七到处推销煤气照明,指明不要资源只要飞空艇。赵秋实还想要借圣域的飞空艇接极光会回来,恐怕再过不久,圣域的飞空艇就全部到李七手里了。”
范茂学:“……”
莫别人,范家也对煤气照明心动不已,已经腾出几艘飞空艇,算跟安北签合约了。这般下去还真是,用不可多久全圣域的飞空艇就要都集中在李流光手里了。
也不知道安北要这么多飞空艇做什么?
两人又闲聊几句,眼看高运明的注意力从安北转移,范茂学窥着对方的态度起身准备告辞,突地脚下的地微微晃动起来。
地动?不对,是先知醒了!
范茂学第一反应是如此。
他下意识面带喜色地看向高运明,却在看清高运明手边的一物时诧异道:“那是……”
高运明身前,羊脂白色,由整块暖玉磨的书桌上,巴掌大、造型四四方方的银灰色镇纸突然发出盈盈绿光。
“哐!”
高运明手中的茶盏落在了桌上,透绿色的冷茶流出,浸湿了手边的笔记。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一样,目光既震惊又意外地紧紧盯着银灰色的镇纸,喃喃低语:“原来是如此开启的么!”
念头闪过,他下意识伸手将镇纸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同往常无甚区别,只盈盈绿光提醒着他,他想要寻找圣域创建者的机会便在眼前。
尽管已在内心构想过无数次,但事到临头他做惯实验一向稳健的手仍是轻轻颤抖起来。
“高运明术士?”范茂学意识到什么,轻轻唤了一声。
虽然不喜外人在场,但时机难得,高运明顾不得赶范茂学走,飞快以指为笔,依着图书馆寻到的古籍记载,在镇纸上面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原本只是微微透亮的绿光瞬间大亮,无数黑色的星点凭空闪现,编织成一个个星图环绕在高运明身边。
“星器!”
范茂学惊呼出声,震惊地量着他身边闪烁的星图,忍不住道:“星海,这便是星海!是神前来的地方吗?”
高运明不像范茂学这般大惊怪,他虽然是第一次开星图,但根据收集到的资料早已对眼前的一切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迅速在不断变幻的星图中寻找熟悉的星图,算标注脚下星球的位置。若古籍记载没有错的话,他只需要点亮熟悉的星图,曾经来到这颗星球又离去的神便会感知,并重新返回这里。
“星图、星图……”
高运明低声自语着,飞快划过身边的星图。
然环绕于他身边的星图不知凡几,又同高运明夜晚观星看到的星图差距甚大,他一时莫要找到身处的这片星空,连观星时时常看到的几处星图都寻不到。
“神的世界有这般广袤吗?”
高运明恍惚地想,一个分神突然发现身边的星图正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
猜到一个可能,他下意识喊道:“不!”
然他的阻止并没什么用,星图依次熄灭,很快最后一片星图暗淡了下来,环绕在他和范茂学身边的绿光消失,镇纸又恢复成了往常平平无奇的样子。
“啪!”
高运明手中的镇纸落下。突如其来的希望和随之巨大的失望让他再也难以控制情绪,狠狠一拳砸到了桌上。剧痛唤回了高运明的理智,随之让他把视线转向还在场的范茂学。
“……”
凝涩的气氛渐生,范茂学感受到高运明眼中的审视,心中一时惊疑。刚刚的星图是……不待他想到如何开口缓解气氛,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破了这种尴尬的处境。
“老师,李青哲术士来了。”
高运明沉默几秒:“让他进来。”
范茂学趁机告辞,高运明没有拦他。出门的刹那,范茂学同李青哲错身而过,注意到对方脸上焦急的神情。
“高运明术士,出事了。”
李青哲匆匆跟范茂学点点头,飞快看向高运明道。
“是先知醒来又沉睡么?我已经知道了。”高运明心平气和地。
“您已经知道了?”李青哲松了口气。
“先知可有交代什么?”
尽管已有了自己的算,但高运明仍是生出一丝期冀。以先知的神异,必然可以感知到祖地和圣域的情况。万一先知有解决的办法呢?寻到圣域的建立者和先知解决目前的困境并不冲突。
然而李青哲摇了摇头,轻声道:“先知什么也没,只醒来短短几息时间便继续睡去了。倒是极光会……”
“极光会怎么了?”走出几步的范茂学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李青哲叹息一声:“瀛洲圣境的坐标消失了。”
“什么?”范茂学惊呼。
瀛洲圣境之于极光会,便同内域之于全天下的术士、方壶圣境之于协会一样。不仅是某种象征、精神的信仰,更是存在的物质基础。
数百年前极光会从圣域分裂出去,横跨一望无际的大海,前往了另一片陆地,带走的不仅有术士和大量的资源,还有瀛洲圣境。
虽然这些年极光会同圣域日益疏远,但圣域每月调配给极光会的物资一分不少。除此之外,圣域和协会的学术成果也没少流向极光会,圣域长老会更是同极光会的高层之间保持着一定频率的书信往来。
这一切交流、来往依仗的都是瀛洲圣境。
可现在,李青哲瀛洲圣境的坐标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李青哲清楚,范茂学清楚,高运明也清楚。
“极光会的坐标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高运明反问。
“就在先知醒来之前,相差不超过几息的时间。”
这句话已能明很多问题了。高运明沉吟,先知醒来需要能量,看样子瀛洲多半被先知放弃了。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出,但却并不容易被接受。今日先知能放弃瀛洲,他日恐怕就要轮到圣域了。他心中生出一种危机感,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先知醒来是为了什么?
解决圣域困境?
他首先排除了这个可能,否则先知不可能什么都不交代又沉沉睡去。那在先知眼中比圣域困境更重要,能让他抽空瀛洲能量强行醒来会是什么呢?西洲,不可能。圣域?一切尽在掌控中,若有事,高运明肯定第一个知道。
是协会?还是祖地?
在他想来,协会多半也是没什么事的。毕竟协会、圣域同气连枝,有什么都会一声。那就是祖地出事了?回鹘?不对,现在回鹘可汗占据洛阳,颇有些就此歇战的心思,没有长老会的意思,不会主动出击。大唐皇帝?他更不可能主动做什么了,退让至洛阳已是他的底线了。
那会是……高运明的视线落在了被水浸透的信笺上。上面一个“陶”字模糊不清,一点点糊成一团。
是陶家做了什么吗?
陶玄如的谋算虽然隐秘,但在高运明眼中却算不得秘密。虽然他觉得陶玄如的谋划异想天开,却也不乏为一条出路。
就像李流光获得安北圣坛权限,在草原淡化术士的仙人身份,竭力使术士融入到世俗的生活中一样,在高运明的眼中这也是一条出路。
在圣域变故在即的时刻,比起诸多在圣域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的术士,高运明显然更喜欢这种奋力搏命的人。哪怕他为了取信大唐皇帝,达成目的,将陶玄如的谋算作为合作的条件告知了对方,但也未尝没有存着浑水摸鱼的心思。否则他就不需要瞒下神仙散的存在了。
他认真思索起这个可能。莫非是大唐皇帝出事了?两人已有多日没有联系,大唐皇帝真出事的话,他这边的计划也需要稍加改动了。
见他久久沉吟不语,范茂学和李青哲对视一眼,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这一次是极光会,下一次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