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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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住在宫中的第一顿早饭,御膳房大显身手,明知是两个人的饭,硬是摆了满桌,足足上了七十二道汤菜早点。

    宋春景每样吃了两口就觉得饱腹,又喝下半碗汤,才算彻底放下筷子。

    李琛等他擦了手,才随意问道:“之前赵毅彩跟你过的封后大典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宋春景仔细回想,然后:“记不清了,皇上叫赵大人来再一遍吧。”

    “好,再跟你一遍。”李琛。

    宋春景心中疑惑,提议:“不妨直接跟您,省得微臣笨嘴拙舌,转述不清。”

    李琛不知想到什么,低头笑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的嘴,“宋太医的伶牙俐齿,舌头灵活的很,可一点都不笨。”

    宋春景:“……”

    他昨日醉酒,根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想也知道必定没什么好事儿。

    “闫真。”李琛不等他反应,立刻唤人。

    闫真刚好不在,乌达立刻出现在门口,“闫总管去内监所了,皇上。”

    李琛随口一问:“做什么?”

    “许是挑几个聪明的太监来吧。”乌达猜测。

    李琛没往心里去,:“去把赵毅彩带来。”

    “是。”

    乌达应了,去带人。

    宋春景站起身,只觉浑身酸痛,头痛欲裂,“皇上忙吧,微臣去太医院了。”

    “太医院很近,即便走过去,也片刻就到,不用去的这么早。”

    宋春景:“……”

    他这才认真量一眼春椒殿内的摆设,觉得正对着门的那面墙略微宽了一些,其他的都同印象中一模一样。

    李琛吃着饭,由着他量。

    “……不对,”宋春景疑惑的:“这是……”

    “皇宫。”李琛道。

    宋春景回想昨夜就头痛欲裂,连带着胃里也跟着涨疼,他努力想了想,什么都没想起来。

    宿醉的弊端就在此了。

    一时醉,一时爽。

    爽过之后没个两天缓不过来。

    “这不是春椒殿吗?”他放弃了动脑子,直接问。

    “是,”李琛:“看看跟东宫的差的多不多?”

    宋春景眉梢一动,大概明白了。

    “皇上真是财大气粗,诺大一座宫殿,搬进来就搬进来了。”他不怎么真心的夸奖道。

    “……”李琛:“不然我费劲心思建成了,丢就丢了吗?”

    “那可不成,”他对着宋春景笑了笑,“还指望着它讨宋太医的高兴,盼着宋太医往后能常住宫中啊。”

    宋春景不应。

    片刻后,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皇上,”

    两字落地,乌达带着赵毅彩进来了,“老臣拜见皇上!”

    赵毅彩太积极了,根本不用带,乌达刚一出门就同他迎面走了个对头。

    听闻是去请他的,高兴的腿也不瘸了,眼也不花了,脚底生风往前跑。

    “来得刚好,”李琛示意宫人给他抬上凳子,看了宋春景一眼,示意他坐下,才:“封后大典的事情,朕忘得差不多了,你再。”

    赵毅彩犹疑看着宋春景。

    宋春景犹豫着仍旧要告辞,李琛坚定道:“坐下。”

    “多谢皇上。”宋春景也不强势,从善如流随即坐下。

    赵毅彩长出一口气,一张老脸满是和善笑容,“这封后典礼,乃是……”

    “这封后典礼同咱们就没关系了,”将军府,管家一边斟满一盏茶搁在沈欢眼前,一边:“等到登基祭祖,上了天坛祈福,回到太和殿,届时就可以留在殿里等候皇帝归来,封后典礼可以不必去。”

    沈欢点了点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他本不爱喝茶,回到家竟然念着这一口,便洗净手泡了一壶。

    将军在时教的。

    第一道点香,焚香除妄念。

    第二道洗杯,第三道凉汤。

    然后投茶、润茶、冲水、泡茶,最后到第八道奉茶,算是沏成了。

    他细细回想着,眉眼没了当初神采飞扬的模样。

    吃了苦,受了罪,身上趁手的薄肉掉下去,消瘦不少,衬托的人略高了一些。

    仿佛几日之间就长大了。

    沈欢放下茶盏,摸了摸下面宽大厚重的茶桌摆件。

    半年不曾留意,桌面比之前更加乌青,同人的心一样,沉甸甸的。

    从丛中牡丹碎石,到高山之巅的凉亭,百年的红木触手生凉,滑腻坚涩。

    若是点上一颗沉香,便能看到白烟滚滚飘下,顺着水槽流到桌子最那头的泉池中去。

    待到喝完一盏茶,山尖沉陷燃尽,留下一截灰烬,那泉池也被白烟注满。

    此时将军若在,便会轻轻一吹,将那白烟吹沈欢一脸。

    ……

    沈欢垂下头,闭了闭眼。

    管家亦清了清发干的嗓子,“林将军过会儿去祭拜将军,咱们先去等着吧?”

    沈欢点了点头,站起身。

    他瞥了一眼留在桌上的半盏茶,一刻也不敢多停,快步走了。

    秋日刚刚露头,将军府不过短了十几日扫,就疲态尽显,墙角发出一些枯黄杂草来。

    梁上门扣的白绫还未撤下,衬托着更加萧索颓废。

    管家责了懈怠的奴仆,换了一批人收拾,半日勤勉,才勉强收拾出来一个精神些的样貌。

    将军墓地坐落在丘园陵墓,在历代王公的墓旁。

    还算体面。

    林将军带着营长和几位兵长一起去祭拜,沈欢正跪在墓前往瓦底瓷身的盆里扔纸钱。

    他没有哭,脸上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沉默盯着火盆。

    起风了便伸手挡一挡,风没了便继续出神。

    林将军解下披风搭在他肩膀上,安慰的拍了拍,“别太伤心了。”

    沈欢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起身朝着他行礼,“林叔叔。”

    这称呼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甚至叫林将军有些无地自容。

    他“嗳”了一声,看着孤单孱弱的少年和背后冰凉的墓碑,难以控制的鼻子一酸。

    他掏出随身带的礼品摆在石碑前头,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心中: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叫他受了委屈。往后,有我看顾着,一定保他平安长大。

    跟在他身后的营长兵长数人一并下跪行礼。

    沈欢依次还礼。

    林将军起身,又拍了拍他肩膀,沈欢回了艰涩一笑。

    “好孩子。”林将军道。

    其余人等一并起身,膝下沾了灰尘黄土,无一人扫。

    沈欢:“林叔叔明日进宫吗?”

    “对,”林将军应了,又问他,“你随我们一起进宫吗?也好有个照应。”

    要照应,也是单方面照顾沈欢,毕竟他身份尴尬,一起去容易忽视过去,溜一圈回来就万事大吉。

    沈欢却道:“不,我明日有些事情,要晚一些才能进宫,就不随你们一道去了。”

    他正是穿孝时期,确实不宜在人堆里走动,林兼想了想,点了点头:“行,等大典之前,我再来找你。”

    沈欢应了,对着他几人恭敬行了一礼:“诸位叔伯,沈欢年少失沽,承蒙各位庇佑,在此先谢过了。”

    营长数人不敢当将军府独子的礼,却可以受侄子的礼。

    年纪越大,对后辈更是宽容,几人受了礼,道:

    “应该的。”

    “……无需客气。”

    “快快起身!”

    有人将他扶起,沈欢又行一礼,这回变成了送客:“回来后还没有同我爹好好待一会儿,话,诸位……”

    几人舍身处地考虑他的处境,深以为然点头,便要告退。

    “回西北的事情还要多加考量,这个暂且不提,先处理好将军后事要紧。”林将军道。

    “是。”沈欢乖应。

    林将军也准备走了:“若是有事,也可以去家里找我。”

    沈欢再次应下。

    待到将人送走,他才双肩一松,出了一口气。

    火盆里的纸钱燃尽,他又朝里放了一些重新点燃,火苗遇风,飞快的燃烧起来。

    “……爹。”

    他伸手掏出一张折叠妥帖的纸张来。

    那纸轻薄一张,边缘被摩擦起了一些纤细绒毛,乃是日日带在身上导致的。

    他紧紧捏着,又去看那随风摇摆的火焰,怔怔叫了一声,“爹。”

    鼻腔一酸,一股热流涌下,眼中也瞬间刺痛,紧接着就模糊了。

    悲嘁来的如此之快。

    他竭力睁着一双眼,目眦撑圆,露出里头粉红色的水线,还有盛在里头的半眶眼泪。

    风起,他不敢眨眼,仍旧用力睁着。

    片刻后,凉风将眼泪吹干,只留下眼角一丁点不明显的泪痕。

    他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又开始往盆中扔纸钱。

    偌大园陵不闻其他声响,唯有火苗舔纸声和偶然传出来的几声雀响。

    少年孱弱的背影正对着宽厚结实的高大墓碑,显得更加渺了。

    墓碑上记载了将军生平战役,年岁和官职,又加两句奉承话,最后角边落款:孝子沈欢立碑。

    再靠边是更的一行字:于成和元年。

    新皇登基,改国号为成和,始称元年。

    沈欢过去摸了摸那墓碑上的字。

    披风拖在地上,那头连着肩膀脖颈,这头沾满了灰和尘。

    “爹,儿子回来了。”沈欢哑着嗓子道。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去,落在石碑底座一角,眨眼间晕开成指肚大。

    沈欢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泪珠子连成了线,噼啪往下掉。

    他委顿下来双肩一垂,停下动作趴伏在石碑角落中,放声大哭。

    “爹——”

    手中的信纸掉在地上,被风吹展开。

    里头笔迹潦草,墨色浓重,只有短短几句:

    我儿沈欢,聪明好学,到了西北还望诸位同僚暂且看顾,老夫且先回京护驾,过几日便追去。

    宫中,宋春景陪着听了一顿赵毅彩的解,虽然一句话没,但是感同身受,嗓子发干疼痛,特别不舒服。

    但是看李琛仍旧坐在原位听的认真。

    他只好强忍。

    赵毅彩终于完了,宋春景率先松了一口气,“皇上,院判交代过不可迟到,眼看着就要到时间,微臣就不多扰您了,告退。”

    赵毅彩张着嘴看着他,本以为他是等着完之后要给皇上请脉的,没想到,听完就走,脉也没请。

    他有些搞不懂这太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宋春景那边已经走到门边,李琛站起身,赵毅彩赶紧拦住,“皇上,”他拖着长长的像被人踩着脖子一样的苍老嘶哑声音,喊道:“臣还有一点顶重要的事情没有清楚——”

    李琛:“……”

    他转头隔着窗一望外头,宋春景已经趁此空隙,出了春椒殿的大门。

    太医院昨夜在奉肴楼吃到很晚,全都灌多了酒。

    今早无一眼眶浮肿,浑身无力,一片萎靡,行走时拖着沉重脚步,背着的药箱步履蹒跚,像乌龟背着沉重的壳。

    宋春景一进去,众人都有气无力的对着昨夜金主客客气气招呼:“宋太医好啊。”

    “好。”宋春景依次回礼,朝自己桌子走去。

    刘子贤揉了揉太阳穴,给自己开了两副方子,熬了半锅药汤。

    他一人桌上搁半碗,着:“喝了吧喝了吧,能好受点。”

    众人均道谢,太医院顿时一片其乐融融。

    宋春景路过他,接过他递过来的半碗,一看那颜色就不怎么好喝。

    “看你眼底的颜色,昨夜也没睡好吧?”刘子贤期待的催促:“喝吧,喝了头就不疼了。”

    他完看一眼四周,没什么人盯着这边,才掏出一个锦袋来塞到宋春景的手里,“喝完吃这个。”

    宋春景粗粗一捏,像是几块硬糖。

    他刚要举起手还给他,刘子贤一把推了下去,“不用谢了,咱俩还讲究什么虚礼吗。”

    宋春景:“……”

    许灼待在角落里,冷冷看着他们,然后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刘子贤立刻瞪了他一眼,转眼见宋春景没什么反应,才拉着他胳膊走了一旁,找了个背风的角落,“你听没有?”

    宋春景:“?”

    刘子贤悄悄:“那个荔王……据不是自尽的,是……”

    他背对着外头,手指放在腰间,朝后指了指自己背对方向的许灼,龇牙咧嘴的:“是他……给灌的药,当时就死了。”

    宋春景没有看他指的谁,往下一推他的手,“太医院耳目众多,早正是宫女往来最多的时候,若被人听见不好,刘太医别这个了。”

    “对对对,”刘子贤扭头环视四周,看近处无人才松了口气,“下了班再同你细。”

    宋春景不怎么想细听,看他分享欲强烈,才笑着点了一下头。

    院中铜钟敲响,正式上班了。

    院判交代完今日要点,看到刘子贤凑在宋春景身旁,张了张嘴。

    刘子贤以为自己要挨骂,准备灰溜溜的回座位,但是院判却看了他们一眼,罕见没有什么。

    于是刘子贤又光明正大的站到了宋春景旁边。

    窗外学徒已经开始拣晒药材,刘子贤望了一眼,朝他“嗳”一声,“看到没有,外头那个最高的,我收了他当徒弟。”

    宋春景看了一眼,没看清是谁,嘴里夸道:“他很聪明,是棵好苗子,刘太医可要好好教呀。”

    “自然的,”刘子贤嘿嘿嘿一通笑。

    窗外一响,隔着窗户扇,有人站在外头声问道:“宋太医,今日有事吩咐吗?”

    是何思行。

    “进来话。”宋春景道。

    刘子贤声的问:“你收了他啦?”

    宋春景点了点头。

    何思行本来不敢进来,虽然他已经清楚了真相,也道了歉认了错,但是有些事情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

    还有,他很怕宋春景已经对他心生芥蒂。

    “待会儿随我去给皇上请平安脉,然后去药材库清点数量,今日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宋春景看着他踌躇走进来,平缓道。

    “是,”何思行声答应。

    他垂着头不敢抬起,只盯着自己的脚面。

    宋春景:“不想去吗?”

    “不是不是,”何思行立刻抬头摆手,看到宋春景正看着自己,又泄气般垂了肩膀:“我只是……”

    “沈欢也犯过错,只要能改,不算什么。”宋春景对着他:“君子不怕犯错,怕错而不认,怕错而不改。”

    何思行眼中沾了些湿气,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谢宋太医,我,我明白了。”

    这会儿整个太医院都忙着去往各宫请脉,最是杂乱的时候,宋春景想了想,:“那咱们这就去吧。”

    何思行吃惊的“啊”一声,宋春景已率先走在了前头。

    何思行主动背上药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刘子贤正在院中跟徒弟话,见他出来了便迎上前,“走走走,人太多了,等一会儿回来正好清净下来,我再跟你继续事情。”

    他平日话就多,经常拽着宋春景个不停,宋春景刚刚请了十几天假,憋了他一肚子话,恨不得一口气倒干净。

    闻言宋春景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

    二人并行走在前头,两个学徒背着各自师长的药箱跟在后面。

    走过一段距离,背后嘈杂声消失,刘子贤:“等皇上选秀完,贵人们进了宫,少我要负责四位,到时候就忙碌了。”

    他叹了口气,羡慕的:“你却只需要去给皇上一个人请脉,真好啊。”

    宋春景一时无言,低头笑了笑。

    刘子贤看着他笑,也不自觉跟着笑了笑,“往后我爹告老退休,若是由你当院判,我一定服从你的安排。”

    宋春景抬眼看他,然后和颜悦色的:“别了,院判一职恐怕我难当重任,你好好努力,升职是早晚的事情,当个院判也不是什么难事。”

    按律例,官位低的不可议论官位高的,但是太医不能议论院判,儿子却可以同好友聊聊自己的爹。

    刘子贤高兴的:“希望我爹能多活几年。”

    还好院判没听见。

    不然会以为儿子在诅自己。

    宋春景听在耳中,偏头又笑了笑。

    越过宫墙,洒在大四人后背上,宫道高耸在两侧,像一幅画的两端轴。

    四道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随着步伐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