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百官继续吃饭,没了李琛在场,就像没了束缚的牢笼枷锁,彻底将关在内心中的野兽都放了出来,一时间饮酒的饮酒,交谈的交谈,欢声笑语响彻整个御花园。
席列不高不低的中间位置,沈欢吃了几口精致菜,然后看着搭起的柱台上舞妓甩动水袖盈盈起跳。
他本代表将军府而来,又是明定的袭爵人,桌位很靠前,但是他为表谦虚,将位置主动挪后了一些,这样一来,巧同西北的将士们坐的很近。
西北这块有些不太合群,因为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既不常见,也就没什么人刻意要同他们搞好关系。
除了他们‘自己人与自己人’偶然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热闹。
比之别处喧哗,算是非常清净。
沈欢发了一晚上的呆,再次看向高台之上,正看到宋春景醉醺醺的被扶了下去。
直到片刻后,李琛也借口不适提前离场。
群臣恭送,沈欢也不例外的站起身。
皇帝走后御花园成了一口敞口大锅,里头鼎沸的人声咕噜冒泡,吵的人头疼不已。
沈欢听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孤寂和伤感,仿佛周遭的热闹和喜悦完全近不得他的身。
陈阔坐在不远处看着他。
片刻后,沈欢收拾好了些情绪,收回拉长缥缈的视线,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喝了点酒。
这酒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少爷喝不得,将军府承袭爵位的接班人却喝得。
陈阔看了一会儿,同他邻桌换了座位,提着一壶酒坐到他旁边,轻声问道:“你是,还想继续学医吗?”
“不想。”沈欢一见他,最后一点自在也消失殆尽,冷冷道。
陈阔笑了一声,要去给他倒酒,“那你一直看着宋太医做什么?”
沈欢抓的自己酒杯往后一撤,无声拒绝了。
他冷漠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端着自己仅剩的半杯酒,径自走了。
陈阔自讨个没趣,眯起眼看着他瘦弱前行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后牙。
沈欢一路走到太医院院判的桌前,对着他捧手一拜,“院判。”
“唷,”院判根本不敢当他的一拜,立刻站起身,“这不是……”
沈欢:“之前在太医院的时候多亏您照顾,今日特地来拜谢。”
“客气客气,”院判一张脸笑着,引他坐下,“将军府最近事情可多吗?还忙的过来吗?”
沈欢知道他只随口一问,并没有多关心,于是也随意笑了一下,“都还好,也多亏了诸位叔伯的帮衬。”
着,他看了一眼西北将士所在的位置。
院判眼中一转,心中了然,嘴里更加客气了,“嗨呀,再有几年就封爵,真是青年才俊啊……”
“您客气。”沈欢恭敬的朝他一点头,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对面是刑部的桌席,高升至刑部尚书的何厚琮坐在首位,春光满面的接受大理寺、刑部等众人的祝贺。
他旁边坐着一个少年,黑发浅唇,披在身上遮挡露水的斗篷精致富贵,正睁着一双圆目往这边看。
是何思行。
二人视线一对,沈欢端起自己带过来的酒,朝着他摇摇一举。
何思行眼中无措更甚,下意识往后一躲,缩在了何厚琮投射下的阴影里。
沈欢嘴角向上挑着,笑意却根本没达眼底。
他冷淡注视着,然后端着酒杯,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何思行脑中一时灌满了许多画面,爹、师父、院判、将军……等等,画面闪现的太快,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
最后定格在出现在眼前的沈欢身上。
“何大人,”沈欢站在他桌前,双手举杯,态度恭敬客气的:“将军府一案多谢您。”
“职责所在,也是皇上重视,下官不敢居功,”何厚琮嘴里客气着,啊呀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的何思行,“你同思行即是同学又是朋友,为着这层关系,我也应当尽心。”
沈欢垂眼看向何思行,思行张着嘴,用力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沈欢。
他比之前高了,瘦了,脸颊不似之前那有着隐隐约约的婴儿肥,娇憨的感觉已经完全不见了。
“是,思行同我是好朋友。”沈欢,他眼中缓缓流淌着数种情绪,唯独没有欣喜高兴。
半晌,思行猛的咳嗽两声,急促呼吸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你、你,你回来了。”
“是。”沈欢了一个字,盯着他笑了笑。
来敬酒的人换了一拨,何厚琮忙于应对,无暇顾及这二人。
沈欢寻了个软垫扔在桌侧,一撩衣摆自顾坐了下去。
何思行额头发了些汗,叫风一吹,了个寒颤。
沈欢朝他一举杯,等了一会儿,何思行仍旧毫无动作,他才恍然大悟的:“忘记了,你年纪,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罢将酒杯递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我不一样,”他:“没有人帮我挡酒,将军府又等着我收拾,只好自己喝了,何公子别介意。”
何思行低下头,片刻后,他轻轻道:“对不起。”
“什么?”沈欢好似没听清,看着他踌躇姿态又挑起嘴角一笑,身体往前一趴,压低了声音问道:“我的师父,你跟他学起东西来,可还好吗?”
思行猛地抬头,一瞬间睁大双眼,呆在了当场。
“你?”他怔怔道。
沈欢紧紧盯着思行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出现在那脸上的震惊。
眼看着脸色几变,才满意的站起来,随意道:“想起来了。”
沈欢垂下眼,俯视着他。
“这才是我们的过节,别忘了。”他挑起眉,长长出了一口气。
思行不敢置信摇着头,却无话可。
沈欢沈欢伸出手,似乎那上面有无形的武器,他攥了一下,垂下手继续道:“总算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在西北的时候,还有回来这些天,有多么想你。”
思行看着他眼眸深处疯狂的光,只是摇头。
“对不起。”他声音大了一些,对着他。
沈欢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哎呀一声,再次嗤笑:“朋友间不必‘对不起’,你来我往而已。”
思行站起身,要伸手拉他,沈欢往旁边一让,躲开了。
“师父给你,我不要了,”他脸上带着那冷漠笑意,站在合欢花投下的阴影下,声音比之黑暗更加阴沉:“不过很快,你就能知道,学医能救世人,却救不了自己。”
何思行浑身发冷,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
沈欢回到座位上,陈阔仍旧坐在一旁,见他回来便问:“那个少爷,是你以前的好友吗?”
“不是。”沈欢冷冷答。
“那怎么了这么久的话?”
沈欢转头盯着他,视线如有实物钉在人身上,不过陈阔眼皮厚,根本无所谓,等着他回答。
“我没有朋友。”良久,沈欢答。
陈阔点点头,听见沈欢问:“太尉府,比之刑部尚书府怎样?”
“没什么可比性。”陈阔。
沈欢一点头,不再多话。
陈阔看着他侧脸,仔细想了想,:“本该是差不多的,我爹有旧功在身,我肩上又扛着战功,刑部尚书只是个新贵,硬要算起来,太尉府略重一些。”
“怎么?刑部尚书家里得罪过你?”他问。
沈欢沉默数息,然后:“没有。”
陈阔看着他:“若是有,我帮你。”
沈欢嗤笑一声,嘲道:“怎么帮,是明着挤兑还是暗杀,或是拉过何厚琮的儿子处理干净,让他断子绝孙。”
“都行啊。”陈阔。
沈欢看着他,知道他既得出,就能做得到,他有太尉府撑腰,身带军工,又有着同皇帝伴读的旧时情义。
他武功高强,胆大包天,杀个人其实是很简单的。
顶多,最后抓到证据,判个流放,也不至于搭上命。
“你吧。”陈阔问:“想要谁的命?”
“没有。”
沈欢转过脸,冷冷道:“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命。”
“行啊,随时拿走。”陈阔嘴角一抬,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沈欢看着前方,不理他。
陈阔凑近了他一些,:“我教你怎么取人性命……”
他喝的有些多,气息带着酒气扑到自己脖子上,沈欢回想起在西北的不堪来,忍耐的闭了闭眼。
陈阔压低声音道:“拿人拿心,届时,那人就成了你手中一把刀,供你驱使,所向披靡。”
沈欢缓缓睁开眼。
他先是扫了一眼陈阔,然后望了望何思行方向,最后将放远的视线搁到了荔王府的桌上。
李元昆人缘很好,边上围了无数人。
他身份又贵重,荔王一死,即刻承袭爵位,由王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亲王。
太医院的角落中,许灼看完刘子贤的神气样,又看完皇上跟宋春景的亲昵,又看了一出将军府少爷与刑部尚书儿子的哑戏。
最后追随着沈欢的视线一同看向李元昆。
正巧,李元昆也正朝他看来,许灼没防备,兀自垂下头。
他整晚自斟自酌喝着闷酒。
几个年轻太医过来敬他,他也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态度。
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和同他聊天话了。
他看了一圈的戏,似乎看完了人生百态,内心感觉更加孤苦寂寥。
夜过半,风吹的御花园的花枝乱颤,舞曲换了更加轻柔的声调。
高台上两位重机大臣绊了两句嘴,旁边一堆人劝阻。
许灼冷冷看了一会儿,事不关己的站起身,他望了望头顶深色夹带了半分蓝的天,被风吹的酒醒了一半,才对院判道:“院判,下官家远,想先走了。”
院判不好挽留,于是交代道:“好,路上注意安全,明早不要迟到。”
许灼应了,朝他一点头,恭敬告退。
他逆风出宫,离背后的繁华糟乱越来越远。
渐渐的耳边只剩下虫鸣细语,再远一些,就只剩下微风拂过衣摆的声响。
今夜宫中不下钥。
他掏出太医院的宫牌给守卫看过,然后顺当出了宫。
他家远在城边,是租来的一户院落,虽然不大,但是干净整洁,若是在夜晚点上一盏灯,温暖的光就会照亮整间卧室。
是自己唯一的归处。
街上除了红灯挂彩,也没什么行人,格外安静。
他自己慢慢溜达着也不嫌远。
片刻后,一半路程都没有走完,空旷街道缓缓驶过来一辆马车,车厢四角挂着秀铃,行动间清脆作响。
车悬银铃,非富即贵。
许灼靠边站了站,为其让路。
那马车行至他身旁,却缓缓停下了。
夜色中的马车如同鬼魅幻影,有些吓人。许灼戒备看着,预备随时逃跑。
片刻后那车帘一动,下来一位熟人。
“许太医,需要王捎你一程吗?”来人问。
许灼镇定些许,朝他一拜:“下官见过王爷。”
李元昆扶住他手臂,将他拖起,再次邀请道:“许太医可要上车吗?”
许灼一时犹豫。
御花园中皇上已经离去,李元昆身为王爷,本该出现宴会上,此等场合,皇亲国戚若是没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的话,是得陪着文武百官到最后散场才行。
许灼根本不信他是路过。
“不劳烦王爷了,下官想散散步,”他停顿一下,然后:“王爷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直。”
“许太医果然心思通透。”李元昆赞叹道。
许灼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他和李元昆的交情源于刑部大牢,李元昆受刑之后一身的伤都是由许灼医治照料,算是有些雪中送炭的情义。
后来荔王去世,李元昆得释放,许灼也恢复了自由,得以重回太医院上班。
“在大牢里,多亏了你照顾,王心中不胜感激。”李元昆道。
“王爷客气。”许灼不欲多:“太色实在晚,下官明日还得进宫值早班,您有话不妨直。”
李元昆看着他略冷漠的态度,重重叹了口气。
“我想来问问,”他低低道:“我爹……真的是自杀吗?”
许灼猛的抬头看他。
李元昆紧紧盯着他神色,慢慢的:“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是他不肯自裁,死于桎梏。”
“是吗?”
许灼心中狂跳,强自镇定,“我不知道,我官位低微,一直站在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
“真的?”李元昆问。
“嗯,”许灼应声,然后往后两步,离他远了些,“王爷找别人问问吧,下官告退。”
言毕,他恭顺的绕过他,往前走去。
逾五六步,李元昆在身后叫住他:“许太医!”
许灼脚下一停。
李元昆声音已经低哑了下去:“刑部上下一气,除了你,我无人可问了。”
许灼张了张嘴,却无话可。
“能不能告诉我实情?我什么都不会做,也感念皇兄恩德,只想知道我爹的真实死因而已。”李元昆祈求道。
许灼深深呼吸几次,盯着乌黑不明的地面,低声:“荔王犯下滔天罪过,王爷还是不要一口一个‘爹’的挂在嘴上了。”
身后沉默下来,街道两旁门户紧闭,高矮不同的房顶都隐没在黑暗之中,许灼准备抬脚走人。
“别人的爹是爹,我的爹就不是吗?”
身后声音响起,李元昆嗓音沙哑低沉,话中包含的悲伤情绪已经尽力克制,但是叫人仍旧不忍听。
“因为我爹犯过错,是谋逆臣子,我就不能当他的儿子了吗?”他追问。
许灼脚下一顿。
李元昆:“我只是……想要一个明白。”
许灼低低道:“无论死因是什么,事实已定,都无法更改,王爷今后还是向前看,好好生活吧。”
他抬步续走,李元昆在他身后祈求喊道:“许太医能否告诉我真相,我最近非常难过,活的很煎熬!”
许灼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嘴。
……芸芸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呢?
他头也不回往前走,将群臣追捧的王爷扔在身后,唯恐避之不及。
漆黑路上落下错乱而匆忙的脚步,许灼几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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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登基大典过后,首要一件大事便是选秀。
然而选秀当日皇上头疼的厉害,将大总管闫真派过来“掌眼”。
贵妃不敢多,太后却不得不。
“皇后生着病动不得身也就罢了,皇帝也不露面,帝后都如此,怎么做臣民表率?”
池明娇身着华贵礼服,面容端方和切的对着太后:“臣妾前日去拜见皇后,娘娘实在是病体孱弱不宜见人。”
太后面容肃穆,没有看她,“若是有心,抬着也能来看一看。”
“臣妾问过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也是整日缠绵病榻,路都走不稳,实在是来不了。”池明娇撒娇般轻轻喊了一声:“太后。”
她柔声继续劝:“皇上重视皇后,若是非要皇后过来,恐怕会伤了您同皇上母子的和气。”
她倒是肯为了皇后话,太后便道:“哀家也没有怪罪她,难得你脾性好,又能担着事,哀家看,这后位给你坐也坐得。”
池明娇起身恭谨一拜:“臣妾不敢妄想。”
“起来吧。”太后叹了口气,又闫真:“皇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闫真一口咬定是头疼,又解释道:“皇上虽然头疼的厉害不能来,但是仍旧惦记着这事,特地派人来同您和贵妃一声,新人入宫,不用长相多么好,只要‘家世好,品性好’,其余的您做主即可。”
家世好,自然是指能牵制朝中大臣,但是大臣又不能太溺爱女儿,要身正体直一心为着皇上办事的,也能牵制住宫中的女儿。
品性好,则是指不焦躁不急切,不能为了荣宠整日算计着如何争宠。
这些太后都是过来人,自然心知肚明。
池明娇对着闫真点了点头,“请闫总管答复皇上,臣妾一定好好查看。”
闫真松了口气。
他走后,太后叹了口气,“本来就不常来后宫,再不挑几个长相可人的,岂不是更来的少了。”
“皇上一心扑在朝政上,是位明君。”池明娇道。
太后看他满脸崇拜之情,也不好再多,张了张嘴,“就算不沉溺后宫,也该时常来,多少年一无所出,明君不假,孝子却不真。”
池明娇再次告罪行礼,“都是臣妾的错,没能有个一儿半女的。”
她动不动就认错,态度诚恳谦卑。
但是皇上也不止她这一个后妃,原先在东宫也不缺侍女通房,若是只有贵妃一个人没儿女,那就是她的错,但是若是大家都没有动静,那便是皇帝本人的问题。
太后又想到皇帝身体不好传闻来,觉得他高大强壮,怎么看都不像身体不好。
但是他又时常召太医随侍,一年百余天都在调养身体。
她心中咯噔一声砸到底,心:别真的是隐疾吧?
池明娇心知肚明但是不破,看着她脸色变了几变,顺从的:“臣妾以后一定多多注意。”
太后不敢往更坏处揣测皇帝,于是不再多什么,只得道:“算了,这事也急不得。”
池明娇起身落座,温柔贤惠的笑了笑。
太后看了她一眼,“那咱们就开始吧,看看有没有出挑的秀女,一起挑挑吧。”
皇帝登基首次大选,百官重视,入宫参选秀女无数,足足选了整一天,一直夕阳西下才勉强算完。
入夜,池明娇亲自捧着留下来的侍女名册送去春椒殿。
侍女轻轻搀扶,忍不住道:“娘娘,虽皇上来后宫少,可是就算略坐坐也是好的,咱们一下子挑了这么多人去,万一新人进宫平分恩宠,岂不是来的更少了。”
“嫔妃再多,恩宠大家都没有,都是一样的。可论位置谁也越不过本宫,多选一些,也显得本宫大度。”池明娇目视前方,道。
“是呢!”侍女顷刻笑了,“太后也夸您贤惠大度,可堪为后呢!”
池明娇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轻松笑了笑,“既然没有恩宠,就要权利,后宫里头的人量着帝后的眼色办事,你看现在,都量着本宫的意思办事。”
侍女应和:“娘娘虽然没有虚名,得的,却是皇后的尊荣。”
话间,到了春椒殿门前,池明娇整理了一下衣领,扫了一眼辉煌气派的殿宇。
“春椒殿再好,也见不得光。”
“正是。”
池明娇一抬下颌,侍女点头,上前同守卫交涉,“选秀结束,贵妃带着名册求见皇上。”
“皇上头疼,传了宋太医伺候,谁也不见。”守卫道:“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侍女要喝斥,池明娇上前一步,“无妨。”
她示意侍女呈上名册,冷冷扫了那侍卫一眼,唇边却带着笑意:“那就劳烦守卫代请同皇上一声,就本宫来过了。”
“是。”守卫应了,接过名册,捧着匆匆走进了春椒殿的大门。
主仆二人往回折返,侍女悄悄量了她一眼面色,轻声劝慰:“宫中时日还长,娘娘不必急于这一时。”
“我才不急。”池明娇嗤笑一声。
她面上表情比之来时更沉了些,唇角的笑意也更深了些:“恩宠都是虚的,我爹升了六部总尚书,我摄六宫事务只差一个后位虚名,我们池家,才是真正的显赫人家,这权利落在手心里,才是实实的。”
宫中的树影更大,湖水更深,夜晚也比东宫的更加凉。
贵妃抬着头缓缓而行,精致的衣角平滑整齐,随着她稳重步伐在夜色中轻轻摇晃。
闫真接过守卫递上来的秀女名册,先开粗略看看,只觉得人数有些太多了。
这名册不同之前的只有一个名字,后面还跟着一沓画像,是宫中画像馆儿为着皇帝此次没能出席选秀,特意赶制出来的。
入选的秀女人人一张,都捡着最漂亮的角度画在纸上。
一并呈了上来,是去是留,由皇帝做最后的决定。
闫真私自扣下一张名单,扣下一半的画像,然后捧着剩余的来到门口。
乌达抱着剑站在门口,听着里头动静。
闫真问道:“今日不是你当值,怎么啦?”
乌达挠了挠头:“我想等皇上心情好的时候请个假,休息几天。”
闫真没问他请假做什么,若是要问,恐怕还要听上一段恩恩爱爱来虐待自己的心肝。
“皇上心情怎么样?”他问。
乌达摇了摇头,沉重的:“同宋太医,下棋,一直输,还没赢过。”
闫真:“……”
乌达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拉住他要敲门的手:“皇上心情正不好,这会儿进去不是找骂吗?!”
闫真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依着我来看,皇上此刻心情正好。”
春椒殿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里头道。
乌达跟着闫真一并进去,余光量着李琛,发现他脸色晴朗,心情果然很好。
闫真秀女名册递上去,“贵妃刚刚送来的秀女名册,请您最后看一眼。”
李琛继续下着棋,眼皮也没抬一眼,“你看着办吧。”
闫真将要放下的名册又抬起来,“是。”
然后抱着一沓子画像,片刻不留,匆匆退了下去。
宋春景看着他背影,“皇上不看看吗?”
“不看,”李琛道:“不感兴趣。”
乌达站在原地,看了看走了的闫真,又看了看李琛,下定决心喊了一声:“皇上。”
李琛思考着下一步该落哪里,没叫他住嘴,于是他咧开嘴笑了笑,“属下想请两天假。”
李琛“嗯?”了一声。
乌达便解释道:“暖暖……刚来京中不久,人生地不熟,之前去西北那日,我带她去城楼玩儿,没同她交代清楚就自己先走了。一走十几天,回来后同我哭了好久,我答应带她出去玩补偿一下。”
他交代请假的原因,不好意思的笑一下,露出些情窦初开的憨态来。
宋春景撑着头,看了他一眼扭捏模样,不自觉的笑一声:“……”
李琛想起来他之前的假确实没有休够,又看着他鼓足勇气的纠结模样,大方道:“可以,连着之前的假期,一并补上。”
“多谢皇上!”乌达双眼立刻亮了,眉飞色舞朝着他行了一礼。
就在这时,宋春景问道:“那是谁?”
他跟着乌达念了一遍:“暖暖?”
乌达立刻显摆,激动的边比划边:“就是那个,洛阳那个,腰细腿长的那个,南下洛阳的时候,知州送给皇上的舞女!”
李琛:“……”
“知州来京朝贺,作为贺礼送到东宫,皇上把人送给我了。”乌达以为他没想起来,继续道,“就是住在洛阳的那夜,知州送到皇上屋里去的那个,顶漂亮的!”
他一连数句描述,清晰的交代了人的来历、现状,以及将往事扒拉开,清晰展现在宋春景的眼前。
李琛再次叫他震惊了,差点伸脚踹他,“人给你了你就好好藏着,吃饱了撑的瞎显摆什么?”
他余光飞快的瞄了一眼宋春景,宋春景安静听着,嘴角还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赶紧滚。”他呵斥道。
乌达未来得及解释,宋春景想起去西北那日城楼上那女子来,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收了笑。
李琛心中一跳,宋春景垂着眼,语重心长的:
“皇上还是注意一下身份,这种‘贴身物件’,往后还是不要随意赏人了。”
李琛“嗳”一声,他后背出了一层凉汗,忍不住扯了一下衣领,立刻感觉一阵凉飕飕,“等等……”
他有前科,还不是什么好料。
结合他年少时犯过的事,和床上多不胜数的花样,指不定宋春景想起往事,会理解成两个人共同玩一个女人。
“别听他瞎,”他头痛的解释:“不是,真不是那么回事。”
“皇上,”宋春景诚恳的:“如果您有意解释,可要先想好辞啊。”
李琛又看他一眼,宋春景棋也不下了,手肘撑在玉石棋盘上,眉尾微微上斜挑起,眼角都是冰冷弧度,冷冷注视着他。
李琛:“……”
他真的想解释,但是一句半句根本解释不清,因为洛阳那夜知州确实将人送到他房间去了。
尴尬之地就在于,他虽然没有碰,但是当时也并没拒绝。
乌达张了张嘴,李琛远远伸手朝他一指,警告的点了点他。
乌达手心潮湿,额角汗渍凉凉一片,他赶紧端正身姿,“微臣告退!”
然后一刻也不敢多留,转身跑了。
宋春景一动不动,仍旧凉凉看着李琛。
李琛有些坐不住,摸了摸挺直的鼻梁,然后朝他扯开嘴角笑了笑。
宋春景不为所动。
李琛放下棋子,递给他一盏茶,他也毫不犹豫的接了,态度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给你机会,等着看你怎么。
李琛想了想,然后十分肯定的:“是我的错。”
宋春景喝了一口茶。
李琛态度诚恳的继续:“乌达在攻城时险些丧命,我问他要什么,他宁可不要禁军统领的官职,也想要那女子,我只好给了。”
“看来皇上还挺舍不得的。”宋春景回了一句。
“没有!”李琛立刻义正言辞的反驳,“怎么可能?!我连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宋春景继续喝着茶。
李琛眼眸一动,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真没有碰过她。”他压低声音又道:“不对,从有了你,我再也没有碰过别人。”
宋春景扫了他一眼。
李琛皱着眉,头痛而伤感的道:“不要总是怀疑我吧?”
他张嘴欲辩解,宋春景反道:“殿下早年间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若是要早年间的混账事,那可真是太多了,现场发问的就是一位‘受害者’。
李琛立刻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声:“一起什么事来,就要提当年……”
宋春景“哦”了一声,“看来都是微臣的错,实在不该提。”
“……”
“不对,”李琛坚定的:“我的错,宋太医不可能有错的!”
宋春景不置可否,但是态度转缓,已经不似刚刚冷冰冰了。
李琛再接再厉,有些伤感的:“我好羡慕乌达。”
宋春景一眨眼,李琛便知道他正听着。
他面色一松,继续沉重而感伤的:“他想带着自己的女人出去玩就可以出去玩,还恨不得昭告天下,得到别人祝福和羡慕。”
李琛看着他眼睛,诚恳的:“我也好想带着你出去。”
“出宫之前昭告阖宫,这是朕的宋太医,只能给朕一个人看病。路过城郊对着城楼侍卫一声,你们都看清楚,这是朕的宋太医,”李琛往前趴了趴,凑他近了些,笑着继续:“一路南下到了洛阳,将知州提来,叫他给你讲故事,将知县也提来,站一排给你跳舞,若是实在不会也不为难他们,唱歌也行……”
宋春景没忍住,挑起嘴角笑了笑。
“这就笑了,还没完呢,”李琛拉住他手,继续:“等到了晚上,那知州如果再不知好歹送人来,我就‘朕家教严,没有心也没有胆,快快领走不要害我!’然后让他候在床边,这时候,就该我们俩给他表演了,姿势新奇,保准他闻所未闻。”
宋春景:“……”
李琛:“什么观音坐莲、顶天立地、七上八下……”
宋春景抬眼看着他,眼皮微微下压,本就狭长的眼角更加斜细,李琛在威压之下慢慢停了话。
他伸出手,指着宋春景,:“预备,笑。”
宋春景一动不动看着他。
李琛虎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开始,笑。”
宋春景没忍住,头一偏,轻而无声的笑了起来。
长长的眼睫投下的阴影盖住一点瞳仁,眼中光芒轻轻转动,看上去十分温柔无害。
李琛盯着他脸上笑意,也跟着笑了,“完了,我得了绝症。”
他:“一看到你笑,就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作者有话要:
完啦!沈欢的事情如果要写就是一个落魄皇子复仇记,还有看的必要嘛???没有的OvO
还有其他想看的番外可留言(不一定会写)哈哈
大噶,评分那里,求给个五星鸭~
谢谢你陪我走到此,谢谢你的每一句评论、每一个雷、每一瓶营养液,都是我前进的动力,我会继续努力的,谢谢!
爱你,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