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在薄纸的对面,坐着一位圣人。
基姆拉克教会最高地位者,教主拉蒙尼洛克。
教主本人是不动的,但是他的影子会随着蜡烛的火苗摇摆——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从未静止过。为此想要凭借影子来判断他的样子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实际见过教主长相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
是的,不存在
“库欧教师大人。”
听见有人喊他,他只把视线转向旁边——实话他连看都不想看。
“阿纳斯塔西娅吗,为什么知道是我?”
在圣堂的角落站着一个女人,她用澄澈的嗓音回答:“听脚步,就在想可能是您。”
她闭着眼睛,脸部大致地对着房间的正中央。她应该还很年轻——但是因为身上是破旧的奴仆打扮,所以显得年纪很大。头发乱糟糟的,再加上她那比少女更加低龄的幼儿一般的相貌。原本黑色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发灰。
在她被头发半遮半掩的眼窝旁,有一道粗钝的伤痕。从左眼角横跨眉心,一直延伸到另一只眼的眼睑。那是两只眼球被挖掉时留下的伤痕。
(是时候应该看习惯了才对)
他在心里。这是他自己在少女脸上制造的伤痕,但每次看见都觉得很不舒服。
少女阿纳斯塔西娅像对孩子话一样静静地开口:“赐予祝福的教师大人,就如父母一般,一听就知道了。”
“是吗。”库欧的回答仅此而已。他回正视线,在心里对自己,只要不看她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以聆听教主大人的玉言吗?”他看着映在薄纸上的影子问道。影子不停地晃动,但是影子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却不清楚。
“教主大人。”阿纳斯塔西娅恭谨地用双组合出圣印,行礼道,“从三天之前开始,就没有赐下过任何玉言。”
“是吗。”库欧再次简短地作答,转过身准备回去。本来的话,还需要复诵一段长长的圣言,但是就算不做也没有什么——至少只要附近没有部下就行。
正当他转向入口时,包裹在他身上的铠甲和剑带咔嚓响了一声。若平时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特别是今天,他身上穿的是非常特别的深红甲胄。防具看上去很不完整——只挡住了胸部和背部,腹部和脖子上没有任何护具。背上装着两枚类似羽翼的屏风模样的装甲,如果是装饰品的话也未免太难看了,也太大了。
他带着两把剑。用剑带固定的是一把收在鞘里的长剑;另一把在后腰上,没有用剑带,而是直接插在裤腰带上,是一把三十厘米左右的剑。剑柄和剑鞘皆是漆黑。虽不是匠心独具,但也能看出并非和普通的钢铁是同样的材质。
这些东西几乎是不会发出声响的。铠甲的部件那么少,并且几乎是一整块。两把剑在平时同样是很慎重地装备在身上。他因为急着想退出圣堂,所以有些慌乱。
于是——
“你武装了吗库欧?”一副像是刚睡醒一样的男人的声音。库欧听到后,迅速转身——面向圣堂内侧。
这下就不是发出声响的问题了。他当场跪地作出圣印,并开始复诵不变的圣言。
“我等,乃原始的血之圣也——”
“不用了。库欧,你武装了吗?”教主发出声音——长长的音节被他分成几段,并伴有轻微的换气声。
库欧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纳斯塔西娅,她正趴在地板上行最高敬礼。然后慢慢抬起脸
“是的。”他回答得很确切。在任何时候,作为神官含混不清的发言是绝对不允许的。
“为何?”教主的声音似是年轻,似是老奸巨猾。抑扬顿挫的程度之微弱,只能让人勉强听懂话的意思,就好像刚刚学会话的孩一样生硬。
库欧的脸微微伏下,:“有入侵者。在外围已经由部下捉拿,但是万一遭到突破,推测肯定会来此圣所。”
“又是魔术士吗”
“是的。”
“是王都的人吗?”
“正在确认。应该不是。”
如果是十三使徒的话——
他在心里:绝对是赢不了的。
教主用不变的腔调,起别的话题。
“剑折断了。刚刚得知的。”
“!?”库欧眉头紧皱,不由得将整个上半身抬起。到剑——对他们而言,剑,只能有一种意思。
那就是库欧也拥有的,佩在剑带里的——死亡教师的象征,玻璃之剑。
教主淡淡地:“‘络’探知到。玻璃之剑断了。在地下。”
“是奈姆。奈姆翁利被突破了。”不等回应,库欧就站起来,骨骼粗糙的指握成拳头。
但是教主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他用干涸的嗓音:“地下也就是,目标是诗圣之间吗?”
“恐怕,是的。”
“今晚的警备如何?”
“卡洛塔不在。只有我。”
“是吗。许可。”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许可的,可是库欧对此没什么。教主本人当然不会那就拜托你了这种话,再加上库欧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话。
但他还是低声地:“至少,奥莱尔还在的话”
“不行。”斩钉截铁的回应,容不得半分犹豫,“他看到了教主的脸。一定要杀了他。懂了吗库欧?”
“遵命。”库欧完,正要退出圣堂时——
“这么来——”教主的话还没有结束,“你以前曾经把一个看到了教主的脸的男人放跑了。让卡洛塔把你杀了。懂了吗库欧?”
“遵命。”他立刻回应。含混不清的发言是不被允许的。
就在库欧继续往前走,正要抵达出口时,教主的声音又响了。
“库欧。”
“是。”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站下了。回过头对着圣人是不允许的,所以他整个人转过来,简单地行了一礼。
在薄纸对面,只有一个影子的圣人,开始庄严昭告——
“我等,乃原始的血之圣也”
是圣言。库欧冷静地回答:“圣也。”
教主继续道:“诞生之美也。”
“美也。”
“命运之正也。”
“正也。”
最后,教主停了一拍。或许没什么意义,或许只是累了而已。
但是对库欧而言却很痛苦。
“死亡之圣也。”
“圣也。”
做完最后的回答,库欧解除圣印。然后瞥了一眼依然趴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保持最高敬礼的姿势,用紧紧地捂住耳朵。作为在这间圣堂里唯一可以直接接触圣人的她,不允许看见不该看见之物,不允许听漏应该听到的话,不允许听到的话,绝对不能去听。
(这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一边低声着,库欧一边解除圣印。现在是深夜,距离第二天的黎明感觉无比漫长。
感到疼痛时,应该怎么做呢?
这是个不值得探讨的问题。要么喊,要么哭,要么是生气。那如果是程度非常深刻的痛苦呢?——他得出的结论,是静静地,快速地——
做出无力的微笑。
他的嘴角上扬、眉毛倾斜、嘴里呼气。这确实是在笑,但是程度很浅,仿佛只要跘上一跤就会哭出来。他没有出声,如果发出声音的话,恐怕会变成哭声,他很清楚这一点。
“师父?”
背后传来一声不安的询问。他的头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脸,以极缓慢的动作回过头,看见一个有点印象的少年站在那里。
不知何时周围被照亮了,他对这一点毫无察觉——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少年身边漂浮的魔术鬼火。白色的火焰摇曳着,把他和少年,还有周围的一切照亮。
他。
他没有对自己进行审视,但是他能在心里想象出自己的样子。发色、瞳色都是不变的黑色。是毫无光泽的,静寂的黑色。除了红色头巾以外,身上穿的都不是平常的衣服。是一套穿不习惯的麻布衣,白色的布料上溅得到处是泥,已经被染成了土黄色。
少年。
少年也是同样的穿着。为了掩盖黑色衬衣,在外面又套了一件白色斗篷。他的眼神显得并不可靠,用一副呆呆的样子地看着自己。
还有其他的一切。
是的,其他的一切。
他开始按顺序观察。魔术鬼火应该是少年做出的——它微微地摇曳。放射出的光明也波动着,以相同的方式摇晃。光明照亮了所有的东西。如果没有光明,一切都将沉没在黑暗中。
现在的他们身处一间巨大的地下通道之中。它的由来并不清楚。不过在他看来,眼前的光景却似曾相识。一望无际的巨大通道——作为支撑的立柱几乎全部倒塌,只剩下几块基石,可是通道本身却没有塌方,这实在很不自然。通路还保持完好,这是事实,它将空旷的黑暗整个包围起来,发出虚无的笑声。在这广袤的暗黑空间中,如点缀般飘舞着黄色的沙尘。
地面上还在下雨——因此地下的空气特别潮湿。他感觉喉咙非常疼痛。毕竟他刚刚曾声嘶力竭。
他的眼睑也很痛。现在这双眼连哭也哭不出泪水。
其他还有数不清的外伤,疼痛已经侵蚀了他的全身。利器造成数道裂伤。逐渐凝固的血液糊满了他的身体。背部和肩膀承受过打击。不定还有脑震荡——还有折损的右臂。右腕完全动不了,虽没有骨折,但肯定有了裂缝。他的身体,经历了一场战斗。
很虚弱。身体很虚弱。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是了,身体很虚弱,受伤很严重。
他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冷淡目光审视自己。还有其他的一切。少年的背上有一个金发少女——头部出血,已失去意识。少年的肩膀上还有一个屁股对着前方的黑色狗。不,是一只拥有黑色毛发的强大的深渊之龙种族的幼崽。
(没错,太虚弱)
是在观察,但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少年、少女、还有龙种族的存在。他真正在看的,只有自己深深受创的身体。还有另一个——另一个受伤男人的躯体。
是一个受伤严重,已经不会动的男人躯体。
那个男人像一个大件垃圾似的倒在他的旁边。无论是脸还是脖子都鲜血淋漓,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男人已经死了。
他,也就是奥芬,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拉着站起来。在这静谧的地道中,他的耳畔总能听到一种声音,就好像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一样的尖锐耳鸣。
奥芬叹了一口气。少年不安地又问了一声:“师父?”
少年的一双碧眼似乎在倾斜,眼神相当不安。
“这个人”他背着少女,指了指地上的死尸。实际上,他的指故意偏离尸体,指的是一处空无一物的地面。少年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把指对准尸体。
(大家,都很虚弱)
奥芬低头看着尸体。他没有必要转动视线,因为无论他朝着哪一个方向——眼中的聚焦点永远是那具尸体。鲜血从爆裂的眼球中迸射而出,男人逝去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愉悦,和满足的微笑。
这是一位负责守护基姆拉克教会总部——也就是这座地道上部的神圣都市基姆拉克的,死亡教师的遗体。
“他死了。”奥芬声。喉咙传来一阵激痛——刚才的喊叫使喉咙受损严重。一股混合了胆汁气味的血味在口中扩散。
“死?”少年对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奥芬微微地笑了。不过在旁人看来,更像是一种哭丧的表情。
“他死了。是我杀的。他向我攻击。我只能杀了他。没有其他的方法”到这,奥芬用光了肺里的空气,不下去了。然后
他摇摇头。
“不对。有的。可以不用杀他他只是个普通人,不会使用魔术。明明可以像平时一样打赢他”
“师父?”少年第三次呼唤。奥芬看着少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对他话。
(我这是在找借口吗?)
在找杀人的借口。
他又摇了摇头——这次比较强烈。
“我才没有这么懦弱呜!”击打受的伤发出麻木的痛感,肌肉如遭到冲击般产生麻痹,膝盖一下跪在地上。他扶住头,感到眩晕——
“可恶!”
“师父!?”第四声。少年拖着少女跑了过来。奥芬倒了下来,用指甲在地上抓来抓去。少年跑到他身边,跪下来,用颤颤巍巍地扶住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这——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别碰我”奥芬身体颤抖,挤出这句话,嘴里立刻又全是胆汁的苦味。他伸出不听使唤的右腕,总算抬起了上半身。折掉的臂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他呼出的气吹乱空气中漂浮的黄尘,在他的眼前——飞快地飘散而去。
“是我,杀的。听好了——这家伙是死亡教师,我们都被他骗了。他布下陷阱想要袭击我们。我像平常那样,和他战斗。”
(又是理由——不要再找理由了!)
就算他的内心再怎么喊叫,他的嘴却没有停下来。慢慢地,口中感到有一种和胆汁不同的苦味。
“真可恶——仔细想想,这样的可能性至今遇到过很多次。我是魔术士!但是这次我没能控制住”
“控制?”少年感到不解,“魔术失败了吗?”
奥芬只能笑笑。
“不是。”他又摇摇头,但是这次幅度最,“我没能控制得住自己。”
“”少年没有话,可能根本不懂他的是什么。不过他瞥了一眼那具尸体——又用看过尸体的眼神看了看奥芬,弱弱地,“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师父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没有办法?”他重复了一遍。
没有办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