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萍水相逢
下了矿山之后, 一抬头, 发现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一片雪花恰好落到了他眼睛里, 沁凉地在眼球里化开。
他眨眨眼,等到不适的感觉过去之后, 接着环顾四周,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苍茫白雪, 他方向感本来就不好,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目眩。
他也不急着赶路了,真的, 下个目的地他还没想好具体是哪个场口, 算待会儿找人问个路。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地方,席地而坐, 摸出了早上剩下的一块馒头,馒头早就冷透了,还有点发硬, 但他不嫌弃, 正要开吃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有一双窥视的眼睛。
被人坑过一次,他的警惕心高的很, 下意识地攥紧了馒头, 戒备地望过去, 不远处蜷缩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孩。
她身上像是受过严重的烧伤或者电击之类的, 皮肤很明显曾经遭到过重创,虽然目前看起来伤口已经愈合,但脸上、脖子以及手臂上裸露的皮肤留下了大片的瘢痕,肤色深浅不均,看着怪是吓人的。
怪可怜的。
那姑娘在被发现之后,慌慌张张地挪开了视线。
钟云从也收回自己的目光,努力地将恻隐之心压制下去,他不停地对自己:你现在也够可怜的,没资格去同情别人。
他服自己之后,又拿出馒头准备咬的时候,却无奈地发现那姑娘又在偷看他了。
严格地来,是在偷看他手里的馒头。
他转过头去,冲她笑了一下:“这么好看吗?”
姑娘再次被抓包,面色一僵,飞快地垂下头,钟云从觑着她不知羞的还是冻的通红耳垂,瘢痕累累的皮肤,最终还是屈服了自己的内心——得了得了,少吃两口又饿不死。
他动手把馒头掰下大半:“光看顶什么用?过来吧,我分你一半。”
那女孩一动不动,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钟云从不得不重复第二遍,她才惶惶不安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朝他这边看过来。
钟云从指了指手里的馒头:“没听错,给你的。”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话音刚落,白兔就化身饿狼——那姑娘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冲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他手里的馒头,直接就往嘴里塞。
她那猛虎扑食的劲头不禁让钟云从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了,不定人家没有表面上那么虚弱呢?
她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让钟云从不禁想起早上在街头那个迷茫无助的自己。
他和她,都还挺幸运的,不是吗?
大概是吃的太狠了,馒头又干,姑娘被噎住了,咳的撕心裂肺,钟云从被吓到了,赶紧拍着她的背,帮着她顺气。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是缓过气了。
“慢点吃呗,又没人跟你抢。这里连口水都没有,要是就这么噎死了,多不值当?”他忍不住念叨了几句,那姑娘嘴里还塞着食物,两腮鼓囊囊的像只金鱼,一脸蒙圈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艰难地咽下馒头,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钟云从被她呆愣愣的模样给逗乐了,摇头失笑:“真是个傻姑娘。”
女孩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试探地咬了一口馒头,见他并无不虞之色,便放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钟云从见状,也吃起了自己的半块馒头,又冷又干又硬,但多嚼一会儿,还是能吃出甜味的。
姑娘风卷残云一般解决掉了半个馒头,又把指尖上的碎屑舔了干净,钟云从看在眼里,又是暗暗叹气:不知道这孩子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她似有所感,侧过脸瞧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脸太瘦了,显得一双眼睛大的有点过分,钟云从被她这么一看,不由一怔:“怎么了?没吃饱?”
女孩脸微红,摇了摇头,声如细丝:“吃饱了……谢谢你。”
她声音干涩,吐音也有些迟钝,想来是很久都没有开口话了。
钟云从歪着头量了她一会儿,而后在对方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伸手为她拍去肩上的碎雪:“不用谢,我也只是借花献佛。”
那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她看起来不是个爱话的,不过钟云从寂寞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有了个人作伴,还是很高兴,一面往嘴里塞着食物一面好奇地听:“哎,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楞了一下,望着某座山的方向,低声道:“桃。”
“桃子的桃?”钟云从满嘴的馒头渣子,声音含糊不清,姑娘却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他费力地把馒头咽了下去,抹了一把嘴,笑道:“挺可爱的名字。啊对了,我叫钟云从,钟表的钟,天上那个云,从就是两个人凑一起的那个的从……起来,还真是应景啊哈哈!”
他罗里吧嗦了一堆,没等她回,又问:“几岁了?”
桃迟疑了一下才回:“二十。”
钟云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问得太多了,虽然他帮了人家,但毕竟是萍水相逢,对方又是个独身的姑娘,难免多想,便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人话。”
桃连忙摆手:“不是的……我长得丑……大家都不喜欢我,连靠近我都不愿意,你肯跟我话,我很高兴。”
“什么?谁你丑的?”钟云从愤愤不平,“你告诉我,我带他去医院看看眼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手背上瘢痕,叹了口气:“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怕。”
钟云从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没有的事,别听那些人乱。”
桃抿嘴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梨涡,他看到了,愈发地惋惜,不知道她到底受了什么苦,才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的,等过几天我就好了。”他听到她这样,但显然没有当真,这种程度的皮肤损伤,除非植皮手术,否则就算伤好了,也会留下永久性疤痕的。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在安慰他,也不想再继续揭人伤疤,便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哎,你刚你二十了?我怎么不信哪,你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吧?未成年人可别装大人哦。”
桃的神情很认真:“没骗你,是真的。”
钟云从忍俊不禁:“那你长的还真是显,也算是占便宜了……对了,你怎么也一个人啊?”
最后一句话多少有点自嘲的味道,不过桃肯定是听不出来的,她垂下眼睑:“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钟云从一怔:“离家出走?是不是跟家里人闹矛盾了?哎,这个真是,我十几岁那会儿也特别叛逆,天天跟我家老头子吵架,也想着离家出走,结果刚跑出五米就被揪了回来,狠揍了一顿,现在想起来还痛……好像扯远了,总之,我的意思就是,跟家里人闹点矛盾没什么,他们不会记你仇的。倒是你这样跑出来,他们会很担心的。这样吧,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桃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她偏过脸,避开他的注目,低声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跑出来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家,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钟云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太想当然了……”
女孩摇头,没有话。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看起来,她似乎也背负着什么难言之隐。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外衣上沾着的尘土:“哎,吃完了……该去找工作了。你呢?有啥算?”
女孩也跟着起身,她身量十分纤弱,细胳膊细腿,身上穿的还很单薄,更显羸弱。
她低低地开了口:“我要找人。”
“哦?”钟云从有点意外,“找谁啊?”
“弟弟,还有姐姐。”
“要去哪里找啊?”
桃又是摇头:“我们约好了一个地方,但我不知道那在哪儿。”她的双目之中满是茫然:“我一条路也不认得。”
钟云从也跟着苦恼起来:“我也不怎么认路……不过你可以那地方是哪儿,不行的话,咱们找人问问。”
桃沉默了,她垂着眼,颤动的眼睫毛透出了十分的楚楚可怜,钟云从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见她这副模样,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冷了?”
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摸着胳膊,却是摇头:“还好。”
“穿的这么少,怎么能不冷啊?”他嘀咕了一句,开始解大衣的扣子,“你等一下。”
扣子解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这衣服还是苏闲给他的,他离开的时候,忘记了这回事,把这衣服也穿出来了。
还得找机会还他吧?
……现在想这个干嘛?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
他咧了咧嘴,脱下衣服之后,正要把外套给姑娘披上,临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搜了一圈,本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忘掉的私人物品,没想到,倒真让他摸到了一样东西。
摸着像是一块布,钟云从有些意外,心难道是苏闲的东西?
不过,昨晚被抢劫的时候,他翻过衣兜,明明里头什么都没有,比他脸都干净,怎么这会儿突然多出一块布?
他乍然一惊,连忙拿出了那块布,三个歪歪扭扭的血红字样映入他的眼帘。
“救救我!”
这啥玩意儿?血书?还怪吓人的。
钟云从百思不得其解,这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的什么意思。
恶作剧?还是警告?或者,只是单纯地求救?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昨晚和他有过身体接触的人——纠察队那帮孙子,苏闲……还有那个老头!
纠察队的人都把他捆上了,应该不会给他塞这么张莫名其妙的布料;至于苏闲,他根本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看他的处境,也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那位。钟云从皱着眉头想着,既然目标锁定是那个老头了,那明这碎布上的字就是求救的意思了。
可他这会儿才看到,似乎太迟了些……
他摇着头,回过神来,把衣服披在了桃肩上,她有些惊讶,正要话,却瞥到他指间夹着的布料,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钟云从怕那血书吓到了女孩儿家,顺手塞进了裤袋,状似不经意地笑笑:“没什么,一个玩意儿而已……衣服穿好。”
他不想把素不相识的姑娘卷到莫名其妙的事情里。
桃披着衣服很是犹豫:“那你呢……”
“我又不是没得穿了。”钟云从笑笑,“穿着吧,免得感冒。”
桃仍是没动:“我们很快就会分开,这衣服还是还给你吧。”
钟云从眨眨眼,岔开了话题:“反正你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干脆和我一起,还能做个伴……对了,你和家里人约定的地方是哪里来着?”
她踌躇了一阵,这一回倒是告诉了他:“长乐街。”
钟云从一拍手:“所以咱们有缘哪,别的地方不好,这地方我还真知道怎么走。”
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他微微一笑:“当然了。不过呢,去长乐街之前,咱们得想办法挣点钱,买车票,不然光靠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姑娘很是困惑:“……怎么挣?”
钟云从自信地一笑:“你就跟着哥哥走吧,保证能发财!”
桃莞尔一笑,缓缓地点头:“好。”
有了个伴,钟云从心情好多了,他随便找了条路,就带着姑娘走了。虽然姑娘不善言辞,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乐在其中,至少有个人听着嘛。
“对了,”他自得其乐扯得唾沫横飞,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他转过身,发现是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急忙拉着桃退到路边,货车轰轰开过,雪尘飞扬,钟云从咳嗽的同时,看到车斗里载着的尽是些石块。
应该是山料。
桃不解地问他:“不走了吗?”
钟云从拍拍她的肩:“我们跟着这辆车走!”
约莫一刻钟后,沿着那条路,他们终于走近了那处人声鼎沸的场所,一个简陋却热闹的原石交易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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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从带着流□□孩桃走进了这个场地简陋、由一个个窝棚组成的交易市场,里头的摊点不少,但货物只有一样——就是从周边几个场口里开采出的翡翠毛料。
这地方又脏又破,但人着实不少,钟云从混在人堆里,从一个个摊点前走过,大多数摊子连张桌子都没有,直接铺一大块塑料布在地上,上头摆满了大大的原石,有些切了一半,有些只开了个口,还有些直接就是原生态的矿石。
买卖双方也就这么蹲着甚至干脆席地而坐,一来一往,讨价还价。
钟云从走马观花地看着热闹,一路的啧啧称奇,眼角余光瞥见大片的绿色,忍不住停下观赏:“你看那那切面上大片的绿,好看吗?”
桃也跟着看了一眼那块剖开的毛料,然后点头:“好看。”
他摩挲着下巴:“就是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成色。”
摊主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趁机推销:“哥,喜欢就买回去呗,你瞧这上成的种水,还有这正宗的阳绿。不是我夸口,你这一条街走完,都找不着这么好的毛料了!”
钟云从掏了掏耳朵,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什么种水、阳绿,都是糊弄人的,不过他确实还蛮有兴趣的,于是笑嘻嘻地问道:“能不能摸摸?”
这个要求完全在情理之中,摊主也答应的很痛快:“来!”
钟云从拿起那半块毛料,双手细细地抚过表面,摊主忙着招呼其他人,没注意到他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一边的桃注视着他的举动,她眨眨眼,不解其意,但并没有出声。
片刻之后,钟云从睁开眼,将毛料还给摊主,笑着摇头:“多谢您了。”
摊主见他没有要买的意思,也不浪费口舌,把毛料摆好,继续同另一位客人扯皮,钟云从带着桃继续往前走。
刚才那一块完全是徒有其表,他“看过”之后才发现,那层诱人的亮绿只分布在石料表面,而且只有薄薄一层。
完全是把人当冤大头啊。
还好我不是一般人。
他环视四周,这场子不大,可处处都是毛料,他不可能一块块摸过去,而且看情况,这些摆在地摊上的九成九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就同方才那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原石一般。
要想在这里头简陋,怕是比登天还难。
出于富二代的经验,他直觉,这种翡翠原石交易的场子,不可能只提供这种档次的货色,一定有好东西,只是那些档次高的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能消费得起的人一定是少数,所以通常都是令设场地,和这些大路货隔开。
想到这里,他决定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直接找了个人问:“请问,好货在哪里?”
那人瞅了他几眼,见他这副落魄的模样却是一开口就要高档货,不由得笑了:“好货当然有,就是要看运气。”
他着指了某个方向:“有本钱的话就过去试试运气吧。”
钟云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那是一排平房,也就是很普通的青砖房,但比起这边连片的窝棚,显然是高档多了。
一面白墙上很不走心地贴着三个红色大字——赌石区。
赌石啊……这种交易方式他只看电影里看过,高风险也高回报,很刺激。
钟云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确认自己的心脏还是很健康的,经得起刺激,便拍拍发愣的桃:“咱们走,过去碰碰运气。”
进入赌石区之后,钟云从才发现那些平房之间是全部通的,换句话,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不过比起市场,倒更像个仓库房。大不一、形状各异的翡翠毛料堆满了边边角角,还有十几台机器七零八落地摆着,有些正在工作,噪音很大,不过还好,没一会儿就停了,之后有人开机器上的盖子,里头的石料一分为二,人群争先恐后地围过去看,接着发出了一声齐刷刷地长叹:“杂色太多,切垮了!”
钟云从没过去凑这个热闹,尽管对某些行话一知半解,不过从人们惋惜的语气就能听出来,肯定没出好东西。
他的目光在那堆积如山的毛料上转,它们一个个都灰不溜秋的,毫不起眼,跟普通的山石相比,并无两样。
他很想知道其中哪些藏着宝,不过光看是看不出来的,他走了过去,算动手摸一摸,桃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蹲在一堆毛料前,正要上下其手的时候,却被人捉住了手,他回过头,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好声好气地对他:“兄弟,这里的毛料可是要交了钱才能选,选了之后就立刻切,至于切开之后,那就看你的眼力了。”
钟云从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可他身上没有钱。
可人家赌石场也不是做慈善的,没钱玩什么豪赌游戏。
钟云从想了想,伸手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了一样东西,让中年男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那是某著名腕表品牌的限量款,钟云从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母亲送的礼物,玫瑰金的表壳,鳄鱼皮的表带,蓝水晶的表盘,金质立体时标,时尚又复古,价格绝对不菲。
钟云从的心情也很是复杂,这是他身上剩下的唯一值钱的物事了,之所以贴身藏着从不示人,自然是想好好保存,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拿出来救命。
可这会儿,不就要走投无路了吗?
他叹了口气,手里紧紧地攥着腕表:“我身上没有现金,先拿这个抵着,换一块毛料,等我切出好东西,换了钱再把这个赎回来。您千万要给我留着啊!”
毕竟是母亲送的礼物,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还是想留个念想。
中年男子一听他那莫名其妙的自信,不由一哂:“您这表,漂亮是漂亮,可这外壳不是纯金的吧?那这价值就……”
钟云从急了:“你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多贵,好几十万呢,限量款好吗!”
“限量款?”对方对于这个词似乎有些陌生,钟云从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总之,换你一块毛料,绰绰有余了。”
“行吧!”中年男子也算爽快,点头应下了,他收下了手表,笑吟吟地道,“您要是运气不够好的话,这块表可就归我了。”
钟云从微微一笑,没有回话,但踌躇满志,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