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万春永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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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上的白海棠着旋落进了水里,葵花野的一只黑尾蝴蝶忽闪着细长的蝶翼, 从满是星光的流水畔上方穿过。

    此刻五更的钟声在江都东侧的玄塔上悠悠敲响, 扬州城落下的第一缕光,在黑尾蝴蝶翼上闪着细碎的浅色亮斑。

    众星熄灭, 所有的声音都开始苏醒了。

    自东降下的光晕之中,宫中皇室的猫儿在咪咪地声叫着, 侍卫们行走时腰侧的长刀鞘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扣带相撞,远方海棠园子里的花旦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蝴蝶仍像是不知疲倦似地向着缓缓升起的那轮太阳飞去, 飞去…一直穿过了高高的云层。

    它细长而脆弱的透明翼下, 是起宫女们微弱的叽叽喳喳声。

    ——

    “陛下陛下, 捉到了!”

    清,白裙粉衫的宫女蹦蹦跳跳地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如意琉璃瓶子, 朝后山的回廊上跑去。

    西域外臣进贡的如意瓶里关着一只的金黄凤尾蝶,半柱香前尚在外面花田里宛转纷飞的东西, 此刻如同只无头苍蝇似的在瑰丽的琉璃瓶内撞来撞去。

    十来岁的丫头走路没个轻重, 粉色双鬓, 身形还未抽条长开的女孩子在青岩铺成的径上东跑西跳, 想要追上前面那个金袍鹤靴背影纤瘦,被成群的宫女太监们扎堆围着导致手脚有些不知所措, 看起来傻乎乎的少年。

    她手中的琉璃瓶子也跟着颠簸起来,左摇右晃。

    那只凤尾蝶终于支撑不住了,在瓶中微弱地颤动着翅膀,任由撞得破损的躯体在瓶底滑来滑去。

    “陛下走了啊…”她忽然停下了,喃喃自语道。

    琉璃半透明的菱形外瓶在阳光下旋转成了迷幻斑斓的色彩。不过几步的距离, 宫女便跑得气喘,忍不住低下头,眯起一只眼去看那瓶子。

    琉璃的光芒在宫女的眼底流转,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万家千里迢迢从东海的海中之国寻来的那什么劳什子万花筒,也是这般神奇模样。

    ——那是,虚伪的神佛随手拮取几片甜腻的梦境碎片,丢给顽劣好奇的孩童们,任由他们发泄那过剩的好奇心。

    如今满天神佛早已沉默,这光芒就像是变了味儿,安静地躺在瓶底。

    后山的侍从们都急匆匆地跟着新皇帝走远了。

    “呀,蝴蝶死了。”

    风中白海棠乱飞,宫女孤零零地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后山处,拿指尖捏着凤尾蝶的翅膀一脸惋惜。

    可那副表情只这么停留了一秒。蝴蝶金黄的尸骨毫不留恋地被丢进了青岩旁的草丛,她向着思齐宫的万春殿奔去。

    ——

    典雅华贵的屋内檀香萦绕,黎锦环抱双臂半阖了眼,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站着,望着面前雪鹤朝兰的苏绣纱帐发呆。

    她今日穿了一件嫩黄点翠的长摆齐胸襦裙,腰肢纤细胸部丰润,雪肌的肘弯处揽了宫中公主嫔妃们近日最喜的鹅黄罩衫。

    从黄金中研磨出的细碎金闪被宫中绣娘们毫不吝啬地泼洒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她逆光而立时明亮得灼人。

    如今走在街上,已经不会再有人认为她是远道而来的北疆贵族了。黎锦闭着眼思索,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像。

    她来宫中一年有余,因为这里的主人久病闭门,去万春殿请安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宫女轻轻挑动沉木时钩钳细微相碰的声音将她飘走的思绪唤了回来,她抬眸,一直萦绕于鼻尖的沉静香气骤然暗淡,垂下的昏黄苏绣帐内女人的人影绰约摇晃。

    “儿臣给太皇太后请安。”她立时单膝下跪,以皇室之礼大拜,向着屏风处的身影低头作揖。

    衣衫摩擦的声音停止了。

    檀香袅袅,屋外几株零星的金葵摇动,老人用力地咳嗽着。

    黎锦没抬头,听见一众的粉衫双鬓的宫女碎步跑着从退至纱帐外,悄悄拿余光瞥去。只见两侧宫人皆眼鼻向心,垂首作揖半蹲于两侧。

    屏风后雍容的女人却只是端立着,拄着鹤纹的手杖没有言语。

    许久,立在纱帐一侧的宫女嬷嬷看着依旧保持着之前姿势的黎锦,忍不住皱了眉,匆匆走至屏风后朝那个身影低语了什么。

    “啊...原来是,是锦儿来了么?”

    待那阵低语过后,帐内的咳嗽声止住了,又等了一会儿,温和苍老的声音从摇动的纱帐后缓缓疑惑道。

    黎锦闻声连忙起身上前,在帐外作揖笑得灿烂,“是啊!锦儿来看您了!”

    “啊锦儿...哀家的如意琉璃珠儿...”

    鹤发衰颜的宁老太太忽然颤抖着双手,掀开了垂下的金纱帐。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那老宫女搀扶,一步一步向着躬身的年轻公主走来。

    她走的很慢,努力睁着眼睛去看面前抬起头的黎锦。不知为何,在看到眼前金裙白皙的公主时,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困惑。随后张开双臂,急切地唤道。

    “哎呀…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你可真是好久没过来了,怎的瘦成了如此模样?”

    老太太呆愣了片刻,忽的一拍手,开心地笑出了满脸褶子。之后脚步匆匆,颤颤巍巍地就拉着黎锦的手臂,朝帐内走去。

    “对了!你你这月十二要走,哀家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可不许让你皇兄他们知道哦?”

    宁氏先是在柜子里来来回回地翻找了好一会儿,之后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把藏在暗格里的长剑,咧开嘴笑了笑,猛的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那剑光冷厉如雪,剑身却如同琉璃一般,在阳光下幽幽浮转。

    人们都没想到檀香阵阵的万春殿内竟然会藏有刀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您…祖宗您什么时候…!”

    老宫女望着像是在挥舞玩具一般拿着剑,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的宁氏,又望望雪肌清秀,行步轻盈如蝶,亭亭池荷般立着的北凉公主,抖着嘴唇想要些什么。

    她突然“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向着宁氏连连磕头。

    “孽缘啊…孽缘啊!

    那时候她…她十一便连夜去了…这可真是孽缘啊!”苍老的宫人终于忍不住了,伏在地上埋头嚎啕大哭。

    “你看…这剑啊,是哀家送给你的。”宁老太太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似的,依旧拉着黎锦的手,喃喃地着。

    她满是溺爱地注视着那把剑,忽然推开了拐杖。

    老宫女依旧跪倒在她的脚下,一下又一下地啜泣着磕着头。

    仿佛一切的时光都在她的身上飞速倒流了,黎锦愣在原地努力眨了眨眼,只见宁氏太皇太后端坐在金纱帐内,语调拖得悠长。。

    “此剑啊,哀家称它为浮光,是请了扬州最好的铸剑师特地为你造的…之前宫中都传言,那些布衣民们皆北疆的刀剑,才是卞唐最为锋利的。”

    忽然,她布满皱纹的五指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凑近她身前,在满堂宫人的跪地之中偷偷开口,话语却是掷地震震。

    “呵呵呵…放肆!我扬州衔首,才是这千年的帝都!

    你,你且看…论起铸剑来,我们怎的比不上他们?”

    “老祖宗的极是。”黎锦被她那忽然灼灼的神情看得浑身一震。

    她看看四周沉默的气氛,虽然心有犹疑,但还是回握住宁氏的手,坚定开口。

    “北疆虽有千年陨铁,胤然城的不熄炉与云州的舞真冶水可炼玄铁。但终究地贫,用料稀少,所制的刀剑多为硬器。

    拿来当杀戮之物是极好的,但终究不能登堂入室。”

    “哈哈…这才是对的。”

    她喃喃地阖上浑浊的眼珠,想起听到了什么珍稀之音一般,满足地自言自语着,“你是千转如意命,这命好啊…天上托生的,福缘厚。

    不留在这吃人的宫中才是对的…这才是对的…”

    脚下的老宫女悲啜之声更大了。

    “来来…来啊,快接着它。”

    宁氏一把将剑塞进黎锦怀里,眼神迷茫了一瞬,又连连问道。

    “你,你怎的就要走了?怎么能连给哀家个招呼都不?那个蛮夷的野地方那么远,你怎能独去啊?

    啊,那黎家毛都没长齐的后生若是胆敢欺负哀家的心肝儿…

    棠儿,你便拿这剑斩他!不用惧怕什么,这世上可是有我宁老太婆在呢!”

    “老祖宗!”

    那声“棠儿”一出口,黎锦突然明了这满宫哀戚哑然的气氛究竟是为了何事,猛的双膝跪倒在地,仰头张口欲言。

    “老祖宗,儿臣是…”

    “殿下还不接着!”

    一旁的老宫女猛地探身,压住黎锦的衣袖急急开口抢道,又拿手掩着眼泪吃吃地笑,“哎呦,公主还愣着干什么呢,这可是老祖宗赏公主殿下的啊!

    老祖宗她吃斋念佛多年,这身边可不敢常年放着这种煞气之物。冲了功德且不,若是损了神智…殿下可赔得起?

    公主就…

    您就,替她接着吧。”

    “是。”

    黎锦默然,郑重地在宁氏身前双膝跪好,双手平举将那把浮光剑高过头顶,“儿臣,谢太皇太后赐剑。”

    “哈哈哈…”

    宁氏欣慰地抚掌大笑,拍了拍黎锦的肩,“你走罢,你走罢!来日北疆大雪将融,记得回来看看哀家这老婆子!”

    “老祖宗福寿绵延,定要看着这江山千年不朽,膝下百年子孙满堂…这等福气,是儿臣不能及的。”黎锦心中难得一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

    “那么,儿臣告退。”

    她轻轻地弯腰作了一揖,在宫女们心调弄着香炉的碰撞声中掀起帐纱悄然告退。

    檀香萦绕,宁氏在帘后枕着软榻阖上了眸子。黎锦低着头快步朝门外走去,握着浮光剑的五指指节泛白。

    北疆的雪,已经整整二十一年没有化了。

    出了外殿时,一个清秀挺拔的身影碰巧迎面朝她走来。长长的外道上二人的影子碰巧交叉,两人抬起头看向对方都是一愣。

    黎锦率先作揖,“北凉二公主黎锦,见过宁将军。”

    “宁拂参见锦殿下。”对面俊朗的男子也微回了一拜。

    他看着她手中的长剑笑了笑没有继续去问,只是朝万春殿走去。

    ——

    公主府的鸟儿叽叽喳喳,萧世离换了黑色侍服,扭头去看鸟儿一般绕着黎九飞来飞去的万倾珠。

    “白公子还有阿砾可有喜欢的茶样?”

    万倾珠提着一个装满大大珍稀花茶的篮子,一边自顾自细细挑着,欢喜而歉意地朝两人道,“我这里常年不来客,所以府里有点乱,你们别介意啊!”

    “不介意不介意,殿下可放一百个心。”黎九拍着胸脯保证,心你要是今晚在大宴上看到我的本来面目,恐怕就不会再和我这么话了。

    北凉狼女九公主,蛮横放荡,丑陋不堪,还喜好男色。

    这是扬州街头近日更新的,关于她的最新评价。

    果然坏事一传起来,就是彻彻底底的十里不同风啊。她颇为无语地想着,忍不住扭头去照了照柜台上的铜镜。

    …那句丑陋不堪到底怎么流传出来的?

    不懂,真的不懂。

    “这个便好。”

    萧世离随手捻了一个花茶包,笑意盈盈地望向还在埋头翻找的万倾珠,“奴就不必麻烦了。殿下喜好什么,不如一起交给奴去泡?”

    黎九清晰地看到,万家千金甚是可爱的粉颊上,腾地升起了两朵红晕。

    阿离这丫是故意的吧?她想起之前在街头时他不善的面容,又想起这公主对着自己含情脉脉的眼神,顿时将一个眼刀抛向了萧世离背后。

    “那在下也来帮忙。”

    黎九想都没想,按着原文她的喜好一把抓起放在篮子右侧的半盒花茶,对万倾珠闭上一只眼,眸子明亮,“公主你喜欢这个对吧?在下这就去给你泡!”

    接连承受了黎九与萧世离的轮番调戏之后,万倾珠终于半是放弃地任由两位客人去泡花茶了。

    黎九捏了包花茶溜进后厨,看着正站在案台旁研磨茶粉的萧世离,嗔怒地伸手,在他的后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捏了一把。

    “最近胆子很大啊…敢当着本主子的面,撩别家的纯情公主了是吧?

    我你,好的干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