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生人野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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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锦的头就快要一个顶两个炸了,她和元逐对视一眼, 对方也目光困惑地回过来, 轻轻摇了摇头朝浣奴走去。

    “如果如你所,带我们去看。”他道, 同时拉住了身后黎锦的手。

    “喏。”

    她身后的宫女们缓缓分为两列,安静地低头撑起白伞, 中间黑衣竹伞的两人被浣奴引着,双双走过。

    雨滴哗哗落在众人的伞面上, 没有人开口。

    “妄议妖言, 是要斩首的。”黎锦沉着脸道。

    ——

    “奴婢自然是不敢欺瞒殿下, 还有元老将军的儿子。”

    浣奴在那棵枯棠树面前停下,伸出一只手细细抚摸着失去光泽的树皮。

    “奴婢知道今晚过后, 我们几人必定不得善终,但我还是冒死要向殿下禀明一件事。

    镇国公主的尸骨, 从始至终, 根本就不在那长街之上万人哀送的厚重棺材中。

    那口棺材, 从一开始, 就是空的!

    扬州之殇,从来都没有什么公主坠城身死…整整十日, 整整十日!就算是再英勇有谋的将领,怎可能率领着千百名老弱病兵守城十日而不破?!

    或许殿下真有从城墙上坠下来过吧…公主她确实是苦苦死战,日夜守在城墙上,终于等到了北凉王黎钰的援兵前来。

    但却是用耗尽生命的代价。

    奴婢那日躲在掖庭的暗道里,听得很清楚。

    最后一日, 白盛的先锋军已经闯进了宫中,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妇孺悉数被屠。街上,房檐上,到处都是血流成河。

    广仪殿下当即披甲入宫,护着仅剩的宫女和孩子们,领他们进了路势复杂难辨的掖庭。随后反身率领仅剩的最后一点守兵,拼死堵住了掖庭的大门。

    我不知道那天,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我只是看到殿下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满地血泊里站起来,倒下,又站起来…直到凉王的马蹄与群狼的吼叫声在宫中响起。”

    “然后呢?”黎锦低声问道。

    “奴婢并非是想埋怨凉王什么!

    北疆在那一场战役中,失去了王后与万千子民,损失甚至比江都更甚。

    况且,广仪殿下与凉王后李棠仪是多年的挚友与姐妹。棠仪的担当与决绝,甚至还有冲动护短…我们也是从看到大的。

    那日后来的很多情节奴婢都记不清了。凉王率军迅速镇压了宫内的骚动,又亲自上阵,前往城墙上稳定战局。

    我从暗道里跑出来,抱住殿下的尸体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流了那么多血,连握剑的手指都还是温热的…

    等到奴婢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晚上了。我仍在掖庭,和一众昏死的残兵倒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到广仪殿下的尸体被放在竹席上,身上的血迹已经几乎被擦干净了,像是熟睡般闭着双眸。

    她的周围是面色沉重的几名老臣们,他们围拢在凉王的身边,似乎在着些什么。

    我想起身,却看到凉王突然抬手,喝止了即将上前汇报战局的将领们,沉声道。

    ‘本王此次前来,为奉帝王之命,清缴逆贼乱党。

    如今乱军首领已除,其余诸事…与北疆上下众人再无关系!’

    他话音未落,便带着怒气甩袖离开。

    我没有动弹,又看见几名将领将她的尸体用竹席裹了起来,装在了一口薄薄的木棺里,四周用木钉牢牢钉了起来,竟是要准备直接下葬!

    殿下,军爷…广仪她虽然性子顽劣了点,之前与朝廷众臣们大吵过一架,可仍是名副其实的皇室公主啊!

    一国公主,怎能以平民之仪草草下葬?!”

    ——

    “这不太对,浣奴你确定看清楚了?”黎锦听完了对方的叙述,揉着太阳穴喃喃。

    “千真万确,当时他们埋尸的地方就在此处!”浣奴睁大眼睛,手指向树下东南角那处还留着焚香痕迹的地方。

    黎锦看了一眼皱眉沉思的元逐,再度发问,“等等,你刚才镇国公主与臣子间存在分歧,他们当时又是为什么争执?”

    “似乎是与卫家的赤锦营有关。

    具体的缘由奴婢也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广仪她,棠仪殿下,还有当年先皇盛宠的泠妃一直都私交甚好。

    棠仪殿下甚至还和泠妃开过‘若得子女,便互为夫妻’这种玩笑话。不过她很早便孤身一骑去了北疆,泠妃因为私通之罪被入冷宫,随后也死得突然,这事便不了了之。

    多了,广仪殿下当时十分亲近泠妃。殿下她我们都知道,心里一直装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平时偶尔会带来一些不寻常的异域玩物。

    但是那天不一样。

    她有一日从泠妃那里回来之后,脸色似乎十分不对,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几日不出。殿下本来是个喜怒分明的孩子,没有半点心思,但那日之后的她,明显是怀有心事。

    再后来的宁氏寿宴之上,她就跳了那场舞,和群臣大吵一架,被关进了这里。

    后来奴婢才知道,那日广仪前去泠妃宫中的时候,当时娘娘根本就不在。

    和她交谈的,是泠妃的同门师妹,卞唐前任大星监!”

    “十三,怎么又是十三…”元逐阴沉着脸色走来走去,“她究竟想要什么,到底在这场乱局里搅了多少浑水?”

    “十三是前任大星监?!”黎锦大惊,“她不是元将军救下的奴隶女巫,后来又为卫家服务…

    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都是假的,那女人杀了我娘!”元逐扭过头咬着牙。

    他捂着额头飞快地着,“我如何知道的等下再解释…我现在已经彻底不明白,她究竟属于哪个阵营了。

    皇室,卫家,可能还有浣奴刚才提到的泠妃,如今但凡和她扯上点关系的,无论是谁都免不了一死。

    那妖女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她是手握星轨,唯一能够窥测卞唐国运的人,黎锦你之后碰见她,一定要心…

    等等,国运?”

    元逐突然愣住了,他站在原地,低声念叨了几遍“国运”二字,抬头大笑了起来。

    “元逐,有话好好。”

    黎锦幽怨地抽了抽嘴角,“你这样很吓人…”

    “我明白了!是那张军事图!”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灼灼地看着黎锦,“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才过,当时我们在镇国公主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件?

    那个用来加密某事的物件,最后就是靠星轨运算之术破译的!

    它破译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张五十余年前的卞唐地图,上面大致标记了四个方位!

    分别是东海,极北,西陵,和扬州…”

    “元逐,你的这四个方位。”

    黎锦的脸色愈听愈发吓人,低声颤抖着开口,“你仔细想想看,这些地方…都发生过什么?”

    ——

    “嗯?极北我知道,五十年前正是异族入侵,死沙城被屠,极北旧族皆数战死被灭的时候。

    东海,东海一直都归万家掌管。万家是苏氏旧族后裔,原本应继承苏坠幽之后的国师之位,但是由于身出旁裔,再加上李长誉废除了国师一职便幽居于东海。

    尤其是近几十年,几乎与常人无异。”他

    “细细想来我在江都扬州,也曾听闻过旧族出没,但也都是长公主继承卫家家主之前的事了。

    除了西陵…西陵至今都毫无消息。”黎锦也忙着回忆。

    “…十三之前告诉过我,西陵如今是一片几十万人的坟地。”

    元逐沉默了一会回答,“联想到镇国公主当年在宴上献出的舞,恰巧是李长誉,黎牧,苏衣然三位尊祖中,唯一以旧族身份获此荣誉的苏氏…

    这些,足以明问题了吧?”

    “两位,两位是…皇室曾经大规模秘密屠杀过旧族之人?”

    浣奴顿时惊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哈哈,公主殿下与军爷怕是多想了…这不可能!

    旧族,可是千年来一直被卞唐百姓所尊崇的啊!”

    黎锦忽然记起了黎九身边一直暗暗追随着的,那位名为惊风的旧族侍卫,顿时哭笑不得。

    这不是千年之前了。她暗暗在心里。

    你们口中最为尊崇的人,已经沦为供看客们竞技取乐的玩物了。

    “此事权当是闲谈,今夜之后不要再提。真正使我产生疑虑的是另外一事。”

    黎锦摆了摆手,蹲在那棵枯树下。

    “镇国公主的匆忙封棺,恐有蹊跷。

    浣奴你曾提到过她在战死之后,尸体仍然保持着温热对吧?”

    “没错,我想,兴许是奴婢抱太久了。”

    “元逐,你是军营中人,这方面比我要了解。她的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听她叙述,镇国公主是失血过多,力竭战死,怕是不会因为他人体温而保持温热。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但不论可能与否,都没有意义了,黎锦。

    李广仪是一国公主,私自动土者…死罪!”他低声道。

    “我总算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偏偏让我来了。”

    黎锦吐出一口气,站起来,直起身子朝着面前众人下令。

    “诸位…我黎锦,以北凉王女的身份下令。

    ——现在重新开掘镇国公主之墓,以皇室之礼为其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