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宫城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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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逐拿着酒杯的手定住了。

    他默然起身,踱到枯瘦如柴的男人身边, 垂眸沉沉地看着。

    青年单手举起盛满酒液的酒杯, 在漠无表情眼神倨傲的萧世离头顶缓缓倾斜,五指指节因死死捏紧而泛白。

    无风的寝房内没有声音, 杯中透明的酒液几欲倾泻,却又在青年的突然嗤笑中穆地收回。

    “我恨你。”

    元逐仰头抬手, 将那杯冷酒一饮而尽,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罢了, 不与你争。

    萧世离, 云州之事, 不会再有下次?”他沉沉问。

    “…不确定。”萧世离低声开口,撑身坐在木椅上。

    “元逐, 我要救黎九,我不能输。”

    “怎么救?”

    元逐冷哼一声, “她是叛贼之女, 你是江都朝臣。

    你如今救她, 是想要造反吗?”

    “那又能怎样?”

    他笑得冷厉, “我是萧世离。”

    “是啊,萧世离。你是萧老宰相的养子。”

    元逐念着, 撑了桌子看他,“所以,你一个息诚手里的棋子,北疆九公主的卑贱家奴,如今想着要替萧家平反了?”

    “不仅仅是萧家, 还有北凉世子黎晟。”

    萧世离低语,“我很确定,息诚当年没有杀黎晟。

    息宰相此人意欲压夺权已久,他若是当时就知晓此事,何苦要等到一年之后黎钰根基牢固,再费心费力设计陷害?”

    “你这么一提,那长公主一脉更不可能。她与黎钰交好,且当时正在来春礿祭的路上呢。”

    他靠在墙上抱臂,“奇了,既然黎晟不是因三党冲突而死,那么一个能接连瞒过你手下与我罗雀的杀手…究竟是何人?”

    “我只明白此事与萧家被灭有关。”他死死拧眉,“只恨我身处萧家时没能察觉出什么,不然,如今也不会如此被动…

    元逐,之前在镇国公主府发现,交你查明的那张据点古图,可还有什么线索?”

    “图上所画之地皆为之前讨伐旧族的城池,其中以西陵与北疆死沙城为重,东海江都次之。

    我看图上所记,除了黎钰的北凉军,卫家的赤锦营也有所参与。”

    “讨伐旧族?为何我之前从未听过此事?”萧世离喃喃自语,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黎钰是三朝元老,赤锦军尉府乃皇室亲卫,若是参与也不足为奇。”

    他又开口,“元逐,你升任赤锦之后,记得心。”

    元逐挑眉,拿起茶壶倒了杯清茶,递到蜷伏在桌上咳嗽的萧世离面前。

    “多谢。”他低声应了拿起杯,不再话。

    “别谢我。”

    他给自己温了杯酒,半盘起腿坐在一边的榻上,“我答应了黎二公主要照顾黎九。

    你死了,她会伤心。”

    “黎九还是那个样子么?”对方问。

    “是啊,拜你所赐。”

    元逐冷笑,“整日不哭不笑也不话,只是一个人在府里的纱帐内下棋,陛下去了也拿她没办法。”

    ——

    “她…”

    萧世离一时哑然,抚着茶杯上的水纹,“咳咳…北疆战事愈演愈烈,她如今身在江都,陛下之前又害她父王。

    黎九只是个要挟黎虹的棋子…不论什么,都逃不过两家的抗争。”

    两人正聊着,忽听门扉轻响了几声,皆齐齐向门口看去。

    “进来。”元逐率先开口。

    “巡守长大人,流月姑娘她有些倦,先行回了浣衣局,便派奴过来送药。”

    宫鹂穿着个黛紫的西域胡裙,睁大眼睛去看两人。女奴身上还未除尽的锁链参着脚腕银铃叮当作响,手里端着个漆木托盘,托盘上瓷碗药香扑了满房。

    “好苦…”

    元逐夹了鼻子扭过头,皱眉朝萧世离疯狂摆手,“你赶紧喝,喝完赶紧滚。”

    他闻言轻笑了一声,端起瓷碗仰头饮尽,起身离去。

    “哎哎?大人就走了?可是…”

    宫鹂在萧世离的身后惊诧地张大嘴,忽然揪着铃铛在原地团团转,然后一拍身侧,索性复述起来。

    “可是!流月姑娘还什么…

    ‘大人常年积疾已入心脉,此药治标不治本。

    …若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还望大人尽快做了罢’。”

    元逐刚从唇边拿开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房内的气氛瞬间低到了谷底。

    “你何事?!”

    玄羽衣的青年猛地从榻上站起,眼中似有什么在颤抖急问道,“宫鹂你再一遍,流月她都了什么?”

    “啊,流月姑娘…”

    宫鹂倒退一步,惊惧又胆寒地看着她身边兀自沉默的黑衣男人,低声开口。

    “她…度至使大人常年波折积疾入了心肺,再加上去年旧疾一直未愈…

    许是…熬不到冬月了。”

    “…不到三个月,不到三个月…”

    元逐踉跄着喃喃,随即快步走到垂眸不语的萧世离身边,五指抓着他瘦削的肩头用力扳来,强自笑道。

    “阿离你别听流月瞎!

    你给我抬头看着老子!

    哈哈…我还不清楚那妮子,她是还在厌你索性开玩笑呢!只要她想通就好了!”

    “元巡守。”

    萧世离忽然弯着腰猛然大笑起来,他笑至最后,嗓里只剩下低低喘息的血气翻滚之音,默然摇着头。

    男人抬起头,深眸里似有扭曲的光,“你是瞎么!我如今就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我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太医已然无用,她如今冬月…已是顾全你我之间的面子了。”

    元逐怔怔望着面前枯瘦苍白的男人,忽然猛然甩脱他的肩,一把将那桌上的药碗连同托盘掀翻在地。

    “你个扫把星,活该死得早!”

    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他指着低笑的男人破口大骂,“十三的没错,阿离你就是个煞星,你害了九害了我害了所有人…

    如今与你接近的所有人都恨你,你活该去死!”

    “元逐。”

    萧世离漠然地看着面前神情悲怒的青年,眼神倨傲而残忍,“我自多年前被贬为官奴,流放北疆时,便从不在意周围人如何看我。

    我早就过,阿离我贱命一条,而今只是想往上爬。

    …如今这个道理,你才明白么?”

    “滚!”

    “喏。”

    萧世离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门,低低冷笑,“阿离再奉劝一句巡守长大人,我压了消息,黎虹手下的北凉军远比息宰相报上的十万叛军要多出数倍。

    十二赤锦尉,你们赢不了的。”

    “你个疯子!”元逐气得怒吼,“待我战场回来定第一个斩了你!”

    “好,那你也要有那个本事!”男人大笑着摔门而出。

    ——

    掖庭旁题了“微泽”二字的府院中昏黑一片,萧世离半身抵着院门关上,低咳着靠在落满蛛网的墙边,拧眉拿手肘压住了剧痛的腹侧。

    下午的斜阳逆着他消瘦虚弱的身影穿过院墙,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上。他抬起手,鎏金假面下的眸子望向掌心还未干涸的血痕,闭上了眼。

    他侧腹温热的血顺着被息案踢的伤口浸透了内衫,索性解开那玄鹤外衫疲倦地滑坐在地,仰头靠在墙上。

    空荡的府内杂草翻涌,昏红的夕阳如血笼罩在萧世离身边,他睁开森冷一片的眸子。

    “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眼前伏地跪拜的绿衣女奴,声音冷得如同寒冰。

    “奴听了府里大人们的交谈,一路找到了这里。”

    她双膝跪地低着头,向着萧世离默默开口,“大人的事情,奴大多听了。”

    “哦?有趣,那你还为何要来。”

    他扬起嘴角,“既然你已经知晓我的事情,那么也该明白我曾协助陛下残杀奴隶,压良臣,在朝中不过一弄臣尔尔。”

    “我都知道的,大人你操弄军情压万家离间长公主,放任手下门客私自贩卖江都贱奴,从中赚取巨笔牟利。”

    女孩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恨意,“甚至还为陛下深夜演奏淫靡之曲…奴都听了。”

    萧世离面具下的脸似是在惨笑,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瘦弱的女奴,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

    她摇了摇头,“奴想过了,大人就算杀了我,我也要跟着大人。”

    他忍不住想笑,到了嘴边却又只是化为一阵低咳,低声问。

    “为何?”

    “因为大人曾过,奴不该属于任何人。”女孩认真答道。

    “所以,奴不信那些人的话。

    奴想要亲自追随大人,然后认真看看,能出这种话的大人…究竟是怎样一位人。”

    “咳咳…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男人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着,“你想要追随我?那你可来晚了。

    若是曾经还好,度至使大人受尽圣宠恶事做尽,朝中谁人不忌…如今?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仅剩不到三月的命了。

    我若身死,身后祸患无穷敌党滔天…到那个时候,可没人去管你这奴隶的命。”

    “我都了奴不怕。”

    女奴执著地摇头,眼中似有凄厉划过,“奴的家人们在萧家被灭时被那些江都贵族杀了,独有身为贱奴的娘亲一人护着我,以命换命从兵卒的追捕下逃了出来…

    奴早就该死了,还请大人收留我!”

    “哈哈哈哈…!”

    萧世离凄然笑了起来,他掩嘴蜷缩着身子,肩膀无声抖动了许久。

    “好。”

    终于,他靠在墙边仰起头,眸色深长地看向院外逐渐被夜幕吞没的夕阳,喃喃。

    “那便以柳为名吧…春风吹柳动,万物生新枝…”

    他想起了昔日云州舞真城中随春风而动的无数嫩绿柳枝,浅浅地笑了起来。

    “…就叫野柳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