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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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太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当过狐狸,谢清霁发现自己有点不太能控制狐狸的情绪。

    比如现在,他看着这红彤彤的糖葫芦,闻到那隐约飘散在空中的,甜丝丝的冰糖味道。

    就有点意动。

    谢清霁心神一凛,迅速地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置之脑后,略带恼怒地挠了挠司暮的肩,对他给自己胡乱按上奇怪名字而表示愤怒。

    司暮还没话,男孩就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问:“你的狐狸叫绒球吗?他好可爱呀!我可以摸摸他的尾巴吗?”

    被男孩眼巴巴地盯着,谢清霁局促地将尾巴往身前卷了卷,他能对司暮发脾气,但面对男孩懵懂的请求却有些无措。

    他当然是不想被陌生人摸尾巴的,尾巴对他来,是很敏感很隐秘的部位,可是

    司暮在男孩将胖伸过来时若无其事地伸挡了一挡,顺把那被狐狸拒绝的糖葫芦又塞回了胖里,笑吟吟道:“不给摸——糖葫芦给你,我家绒球不想吃。”

    他都还没摸过狐狸这看起来就柔顺滑溜的大尾巴呢,这屁孩想得倒挺美。

    男孩失望地舔了口糖葫芦:“哦”

    谢清霁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紧抓着司暮衣衫的爪子略略松了些。

    见男孩的视线还黏在狐狸蓬松的尾巴上留恋不舍,司暮面不改色地将狐狸从肩头转移到怀里,袖子一拢,就将狐狸遮掩得严严实实,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

    “你们都认得那疯子?可知道他平日里都在哪?”

    谢清霁被宽大衣袖兜头兜脑盖住,眼前一黑,只觉鼻间都充满了司暮身上的气息。

    他愣了片刻,皱着眉爪忙脚乱地扒拉开袖子,想探出头来。

    他对这个姿势非常抗议,想要重新爬回司暮肩头,然而司暮一边引男孩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捏住他后颈,力道适中地挠了挠。

    狐狸就软了。他胡乱挣扎了一番,忍着想摊平任摸的本能想法,亮了亮爪子,在司暮背挠出来几条浅浅红痕。

    才得以勉强探出头来。

    “那个疯子平时住在那边的破庙里。”男孩吃糖葫芦吃的口齿不清,“我们有时候去破庙里玩,就能看见他。上次捉迷藏,鹏鹏爬到那个高台子上,不心掉下来,还是疯子接住的呢!鹏鹏好像把他给砸断了。”

    他紧张地叮嘱:“你们不要和我奶奶。”

    孩子对善恶自有一套感知方式,虽然大人们总是耳提面命地不许他们靠近疯子,但他们感受不到疯子的恶意、反而受过疯子帮助后,对疯子并没有很排斥。

    “疯子很可怜的”胖墩咽下口里的糖葫芦,酸得一个寒颤,片刻后才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他奶奶回来,继续声道:“他每天只有馒头可以吃,没有糖糖,没有糕糕”

    司暮心头一动:“馒头?他哪里来的馒头?”

    胖墩被问倒了,他挠了挠头,答不出来,胡乱猜测:“可能是供品,供给庙里的神仙的”

    司暮追问:“庙里的神仙?庙里供奉着谁?”

    胖墩神色茫然,开始一问三不知。

    司暮又问了几句,心里有了数,将胖墩打发走,若有所思:“看来还是有人一直在关注这疯子的么”

    一个受众人排挤、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疯子,居然还能天天吃馒头?还是供奉给庙里神仙的馒头?

    这话也就孩子随口胡,司暮是一万个不信的,照镇里居民对疯子的厌恶程度,若是大家还在供奉庙里的神仙,那怎么可能会允许疯子在庙里落脚。

    他琢磨了一下婶子提到的来监视疯子的“宋公子”,又琢磨了一下破庙里的疯子,最后抬眼看了看天色。

    决定先去吃个午饭。

    这大中午的,狐狸该饿了。

    昨晚答应了今天要带狐狸吃好吃的,司暮便去了镇子里最好的酒楼,不过镇里条件有限,最好的菜色也比不得飘渺宗里。

    怕狐狸不自在,他要了个包厢,门一关,屋里就剩两人——哦,是一人一狐。

    有外人在时,司暮从不叫谢清霁乖乖徒,以免暴露狐狸身份,结果叫绒球叫顺口了,没外人在时,他也干脆继续一口一个绒球地喊再然后他就被狐狸挠了。

    狐狸生气时不容觑,爪子一亮刷刷几下,司暮背上就多了几道红痕。

    司暮一边笑着躲一边假装告饶:“好了好了乖乖徒,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很冷静的,怎么现在伸爪子就要挠人”

    他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狐狸却陡然一怔,伸了一半的爪子僵在当场。

    片刻后他默默收回爪子,转了个身,背对着司暮,眸里流露出不解。

    这是怎么了?

    他自诩淡然冷静,处变不惊,可为什么每每碰见司暮,总是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素来平静的心境被惊起波澜,狐狸爪子蜷缩了一下,慢慢地蹲坐下来。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谢清霁有些抗拒,他将尾巴扫到身前,垂了脑袋看着尾巴尖,沉默不语,神色有片刻的茫然。

    司暮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开始陷入沉思了,试探性地戳了戳狐狸毛绒绒的背:“生气了?”

    他用一只指戳啊戳,将蓬松的绒毛戳出来一个的窝,狐狸都仍旧是不理他,司暮没辙,叹口气:“好了好了,真不喊了以后就喊你祖宗成不成?祖宗哎!”

    门被扣响,饭菜被一一送进来,司暮住了口,微笑地点头示意,待二声“慢用”又关门离开后,才动了动。

    一碟碟菜肴被摆到生闷气的狐狸身边,将白绒绒的毛球围在了中间。

    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香气。

    等谢清霁冷静下来回过神时已经迟了,他转了个圈,发现自己被菜肴包围,只有司暮那个方向空出来一个位子。

    他懵了一瞬,莫名其妙地看着司暮。

    司暮朝他伸,轻笑道:“祖宗过来。”

    又换了个称呼。

    谢清霁头疼地想,他这辈子是别想和司暮和谐相处了。

    不过这个称呼好歹是比什么绒球好些,至少地位上谢清霁面无表情地想,论辈分,论年龄,他确实是当司暮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

    他矜持地仰了仰头,呼出来一口气,决定不和辈计较太多,避开司暮的,自己踩着优雅的步子走出了菜肴包围圈。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如果最后司暮没有自己独自享用了那份甜汤、一口都没分给狐狸的话。

    谢清霁站在司暮肩头,默默拿他肩膀磨爪子,磨啊磨,直到一声“仙君请留步”将司暮拦住。

    拦在面前的是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地见了个礼:“仙君请留步。”

    见司暮面露询问神色,中年男人微微躬身,将中锦盒捧到司暮面前,略带恭敬道:“鄙人是街尾宋府的管事,奉公子之命,请仙君到府上来做客。”

    他顿了顿,似有一声叹息溢出,但又很快压住了,快得叫人难以察觉:“早段时日天冷雪寒,公子旧疾发作,行动不便,故不能亲自来请,还请仙君莫怪。这薄礼,也请仙君收下。”

    ——是传言中被皇帝派来监管疯子将军的那位宋公子。

    司暮眉梢微挑,他还打算见过疯子后找个缘由去探一探宋府呢,结果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这又是送礼又是鞠躬的,哪儿像请人做客的架势,倒像是有事相求。

    他沉吟了一会,直到中年男人忍不住露出一点儿焦灼神色,才慢悠悠故作为难地答应。

    一人一狐跟着宋府管事去了街尾宋府。

    宋府从整个外观来看,就是一座很常见的民宅,除了占地大些,再没别的辉煌气派,能体现出里头主子是被皇帝亲自任命的官员。

    看起来普普通通。

    等进了宅子里,谢清霁就发现里面的布置更清冷简单了,甚至连一个走动的下人都见不着。

    中年管事自将他们带来宋府后便一直沉默,只恭敬有礼地带着一人一狐往里头走,偶尔道一声“请往这边来”。

    越往里,他神色便越沉重,到最后他在一处厅堂前停下了脚步,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带起几不可闻的怅然。

    “公子在里面,仙君请进去罢。”

    他大概是提前得了吩咐的,只将门推开,微微躬身垂眸,请司暮进去,自己并不往里走。

    司暮回了一句谢,抬步入屋内。

    这屋采光不好,故而被闲置许久,也不知为何主人会将它收拾出来当做待客的地方。

    门被推开,带入一片光来,短暂地照亮方寸之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那片光复又消失不见。

    光线昏暗中,有人坐在半掩的窗边,徐徐回头。

    是个样貌很年轻的公子,坐在木轮椅上,双眼蒙着一条半指宽的素白锦缎,双腿上覆着一张毛绒毯子,听见动静后,他伸,推动着两侧轮子,缓慢地转了个身。

    “见过仙君。”

    狐狸尾巴不自觉动了动,身子往前倾了些。

    倒不是诧异于这年轻公子居然是个有眼疾又腿脚不便的,而是他在这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很微妙的气息。

    不像是普通人该有的气息。

    谢清霁认真起来就顾不得许多,他从司暮身上跳下去,想去年轻公子那看个究竟。

    结果跳到一半就被司暮眼疾快地捞了塞进怀里,司暮捏住他颈脖,还顺势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谢清霁还未来得及炸毛,就看见那位年轻的宋公子缓缓伸,取下眼上覆着的白缎,挂在轮椅把上。

    白缎之下,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眸,清澈如琉璃,不带丝毫杂质。那双眸望见了司暮怀里的狐狸,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像是沙漠里苦苦独行干渴不堪的人,终于得到了天赐甘露。

    谢清霁还来不及探究他这眸光的含义,就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来。

    盖在双腿上的绒毛毯子悄然落地,而那位宋公子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司暮面前。

    这大礼,行得过了。

    司暮漫不经心往边上一步,就避过了他的跪礼,同时下巴微微一抬,一道灵力化作清风,托住这位宋公子差点儿栽倒的身体。

    虽然得了司暮相助,但宋公子双腿有旧疾,没能很好稳住身子,狼狈地一撑到了地上,面上有轻微的痛苦之色闪过。

    他喘息了声,撑在地上的微微蜷了蜷指,因长时间不见光而显得有些过分惨白的背上浮起了淡淡的青筋。

    他忍了忍双腿跪地的痛感,略略直起了身子,旋即又异常坚定地一头磕了下去:“还请仙君赐教亡者还魂之法。”

    他此言一出,一人一狐都愣住了。

    司暮这回没出扶人。

    他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默默将某只亮出来的狐狸爪子握住收回去,缓声问:“人死即魂散,该转世的转世投胎的投胎,哪里还有什么还魂之法?”

    “不”宋公子仰起头来,昏暗中,他眼眸格外明亮,澄澈清亮——有某个瞬间,谢清霁甚至觉得他的眼眸非普通人所有。

    “人若是心无执念的死了,自然是回不来的。”他字字咬得清晰,执着道,“可若是心有执念,亦或是被人惦念”

    “魂是不会散的。”

    大概是双腿实在是痛得不行,他痛苦都阖了阖眼,复又睁开,通澈依旧,语调里有些许激动:“您怀里的狐狸不正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