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疼痛铺天盖地,身上的,心里的,魂魄的。
无数记忆如开了闸的江水,浩浩汤汤奔涌而来,在谢清霁脑海里冲荡着。
谢清霁闭着眼,眼角隐约溢出一点湿润。他蜷起爪子,卷起身子,抱住大尾巴,将脸埋在蓬松的绒毛里,无声地悲鸣。
他全想起来了。
他凝聚灵气化作长剑,附以半身魂魄,欲破天道。
可天道当时吞了七位神君,正是力量最巅峰的时刻,那一剑虽让它重伤,却没能让它彻底消散。
它卷席着狐狸半身魂魄,连带着神君们的丝缕残魂,一并消失在天际,也不知藏去了哪里。
狐狸本就受了重伤,又没了一半魂魄,险些殒命,最紧要关头,黑球将自己的一半生渡给了狐狸。
共魂,同生。
自此魂魄相牵,死生与共。
再后来,便是大梵天没了神君们撑着,又没了灵气,开始剧烈动荡,空间急速压缩。
若不离开,他们都要被大梵天吞没,化作此间浮尘。
狐狸已经维持不住人身了,变回了一只软绵绵的狐狸,缩在青年怀里,呼吸近无。
若不是他胸膛还有微弱起伏,黑球都要以为他死掉了。
神君们设立在大梵天和尘世间之间的禁制被打碎了,黑球紧紧抱着狐狸,跌跌撞撞地从交界处离开。
然后一脚踏入了人类和妖魔鬼怪的战场之中。
那条路走得实在艰难。
黑球施了共魂的术法,元气大伤,又要护着全无动弹之力的狐狸,狼狈至极,伤至刻骨,全身就没剩一点儿完好的地方。
九死一生地脱身。
这术法让他们两人都很虚弱,这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药石可医,这是魂魄上的创伤。
唯有转世求生,用漫长光阴才能缓慢养好。
青年半跪在地,捧着奄奄一息的狐狸,满是血迹的额头轻柔地抵着狐狸同样沾满了血的额头。
“谢滟滟,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开一下了”他颤抖着唇,忍下差点要呛出来的血,努力将每个字音都清楚:“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
他喘了口气,短暂停歇。
狐狸似有所觉。他的魂魄与黑球相连,黑球经历了什么,他也有所感知。
他艰难地动了动爪子,想睁开眼,然而眼皮有千钧重。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茫然徘徊,看着清虚君,看着风来,看着云生看着一位位神君,一一和他告别,然后被黑暗彻底吞没,再不能相见。
难受得想掉眼泪。
他也想追过去,但最终还是没能跟上。
有人拽住了他,将他狠狠一扯。他一个踉跄,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狐狸双眼含着泪光,一回头,便看见了黑球的脸,看见了他的灼灼目光。
也听见了他坚定地重复了方才的话语。
“我会找到你的,谢滟滟。”
“——师叔!”
两道一样的声音,跨过了无数年光阴,在此刻重合。
黑暗乍然破碎,谢清霁从混沌中睁眼,看见面前黄土灰尘,碎石沙砾,恍恍惚惚中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
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来,雪白绒毛沾满了灰尘沙土,脏兮兮的。
他却是第一次没来得及管自己的仪态,回头就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来源跑去。
司暮斩杀掉残留在秘境里的两只上古妖兽,一路循着感应寻来,犹自喘着气,就看见了一团熟悉的白绒绒。
他心下一喜,立刻喊了声。
狐狸果然回了头。
司暮正想打趣他师叔怎么又变成毛绒绒了,怀里一沉,狐狸哒哒哒哒地跑过来,一言不发,一跃而起,准确无误地扑进他怀里。
司暮一怔。
狐狸爪子略略伸出来一点指甲,勾住了他的衣襟,将毛绒绒的脸埋在了他胸前,耳朵蔫哒哒的耷拉着,又长又蓬松的大尾巴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司暮赶紧伸托住狐狸,就这片刻功夫,他感到胸膛处、狐狸脸埋着的地方,变得湿润润的。
啊
师叔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司暮陡然忙脚乱起来。他托着狐狸,大气都不敢出,心翼翼地喊了声:“师叔?”
狐狸两只前爪仍旧勾着他衣襟,两只后爪站在他掌心,一声不吭,肩头一耸一耸的。
衣襟越发湿透。
司暮轻柔地抚摸着狐狸的脑袋,顺着背脊一路摸到尾巴根,如此反复了几次,狐狸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哭腔厚重的呜咽声。
他将尾巴卷起来,缠在司暮的腕上,微微扬起了脑袋。
司暮看清他的模样,倒抽一口凉气,心都碎了。
他虽然老惦记着想把他师叔搞生气,想把他师叔搞哭,但真的看到狐狸哭得又凶又惨的时候,他却觉得整颗心都好似被硬生生扯出来扔到地上踩了个支离破碎。
狐狸哭得脸上绒毛都乱糟糟的,蔫哒哒一缕一缕又乱七八糟。鼻尖湿漉漉的,呼出来的气都透着难过。
他爪子松开了衣襟,司暮便将他捧高了些,轻轻亲了亲狐狸的鼻子,低声哄他:“没事了师叔别怕,我在呢。”
“祖宗哎心肝哎”司暮什么肉麻称呼都喊出来了,他拈起衣袖,心翼翼地替狐狸印了印面上的泪水。
狐狸不声不响的,眼泪吧嗒吧嗒串珠子似的往下掉,哽咽着声音都发不出来,声地呜了一声,下意识偏头去蹭了蹭司暮的。
蹭了司暮一冰凉凉的泪。
司暮越发心疼,他松了袖子,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只以为是秘境搞了什么坏事把人欺负狠了,恨不得立时徒拆秘境。
“乖乖,变回人好不好?让我抱抱你。”
狐狸温顺地将脸靠在司暮掌心处,停顿了好一会,软软地蹭了蹭。
尔后白芒闪过,他变回人身。
到底是清虚君教导了两世的人,虽逢惊变,也不会六神无主。
谢清霁哭了一会,发泄了些,情绪稳定了许多,只是还是有些不真实感,总是想碰碰司暮,确定对方是真实的。
他一揪住司暮的衣袖,一往怀里摸,想翻块帕子出来拭去泪痕。
然而司暮已长臂一伸,将他抱住,凑过来轻轻地吻掉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谢清霁怔愣着眨了眨眼,长睫抖落一滴泪,也被司暮一并吻去。
他后知后觉泛起羞意,悲伤感被压了几分,伸想推开司暮,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来黑球抱着他的模样。
锁骨处红痕隐隐发烫,那是司暮与他魂魄交融留下的痕迹。
谢清霁的抵在司暮胸膛,就再没用力,他沙哑着声音喊了声司暮,司暮赶紧应他:“我在呢。”
谢清霁就安心了一点。
方才狐狸哭得太伤心了,司暮不敢多问,这会儿见谢清霁情绪还算平稳,他心翼翼地问:“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司暮没有恢复记忆。
嗓子眼里仍旧是堵得慌,谢清霁偏头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
他有好多话想和司暮。
想天道贪婪妄为,胡作非为。
想他师尊原来早在千年前便陨落了,只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一缕残魂凝聚起来,又变成了飘渺宗的清虚君,多陪了他一程。
而所谓神游,只是清虚君在为自己永远的离去而留下的善意谎言。
他
他还想问问司暮,魂魄还疼不疼。
割裂魂魄多痛苦啊,司暮怎么就能下得了呢。
谢清霁觉得今天的自己真是太不稳重了,像个没用的哭包,有负清虚君教导。可他光是想一想那些事,便是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他揪着司暮衣袖的指又用了几分力,默默地想。
以前他只当司暮不懂事,才总来招惹他,现在才明白,那是源于魂魄的本能牵引。
魂魄在渴望完整。
司暮在渴望他。
他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
原来却是从未分离。
谢清霁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音回应他:“先离开吧,之后与你。”
这里委实不是个好话的地方,这片残破荒凉之景,每望一眼,都仿佛在把前世的伤痕反复割开。
鲜血淋漓。
司暮没逼他,应了声好,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师叔,我想狐狸了,方才没抱够。”
谢清霁听出了司暮的言外之意。
司暮担心他状态不好,走不动,想让他变回狐狸抱着走。
他摇摇头,眸光轻柔了几分,虽然难受,不过他倒也不至于这般脆弱。
谢清霁拽了拽司暮袖子,率先往前走:“走吧,这是古战场,酒中客约莫就在不远处。”
司暮被牵着衣袖带着走了几步,反握住谢清霁的,悄悄看了看他神色。
发现谢清霁除了眼尾尚带几分红以外,没有什么太崩溃的情绪,不由微微松口气。
只是在心里又嘀咕开了。
方才被迫分离,谢清霁不知所踪,他被留在原地,连连斩杀了两只妖兽,循感应而来。
相隔时间最多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期间师叔发生什么了?
能让谢清霁落泪的事,必定非同可。
他隐约觉得这事和他也有关系,只是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时压下疑惑。
等着何时谢清霁才愿与他敞开心扉。
他们的猜测不错,酒中客果然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见他们出现时,酒中客仰头喝了口酒,下意识就往他们身后望。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酒中客见不到预想中的人,带着失落站起身来。
或许是在黄土飞尘里坐太久了,他站起身时有些踉跄,东倒西歪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
他把着中酒坛,抬眸,视线一寸寸扫过遍地白骨断剑残戟。
寒风平地起,卷起黄沙漫天,又纷纷扬扬落下,覆在白骨之上。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尘沙就能将白骨彻底掩埋,将过往痕迹尽数掩藏。
酒中客惆怅地想着,难道故人魂魄,也一并融于黄沙了么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在谢清霁两人身上,正欲话。
司暮却先他一步开了口,语气散漫:“一路行来,未曾见故人魂魄,倒是捡了许多东西。”
他将那些碎片都拿了出来。
仿佛受了召引,司暮收回了,那些碎片也没掉下来,仍旧漂浮在半空,并逐渐挪移,缓慢地拼凑出形状来。
一只还差一块碎片的酒坛子。
酒中客怔怔然地看着酒坛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短促地啊了一声,朝它走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 现在的司猪猪:师叔哭了呜呜呜呜我心好痛呜呜呜给师叔抹泪泪。
以后某个时间段的司猪猪:呜呜呜师叔哭了呜呜呜你哭大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