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这年冬天的雪特别大, 接连下了四五天后,房顶和枝头全积起厚厚的一层。
陈一诺不喜欢冬天。雪只有刚落下来的那会儿纯洁又美好,被人流车流碾压过就变成灰黑色, 整个城市显得脏兮兮的。
如今有云笙就不一样啦, 这孩子超爱玩雪, 在雪地上滚儿, 堆雪人, 还硬拉着陈一诺雪仗。陈一诺宠着他,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统统都会满足, 这天从吃完早饭就到院子里玩, 直到快中午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回屋。
孩子的脸冻得跟红苹果似的,换上拖鞋脱掉满是雪的棉衣绒裤,一溜烟儿跑到电暖炉旁烘手。米娜懒洋洋地趴在暖炉旁的垫子上盹, 李云笙犯淘气, 故意把冰凉的爪子往猫肚子上放。
米娜龇牙咧嘴地凶他,李云笙不害怕, 反而咯咯的笑。
和陈一诺朝夕相处半年,云笙蜕变得跟城市里的孩子几乎没区别,性格不似刚来时那般胆怯懦。陈一诺见他欺负自己的爱猫, 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孩子养熟之后, 顽皮的天性怎么也压不住。
阿姨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奶,陈一诺让李云笙先喝,他要上楼个电话。刚划开手机便看到一条讯息, 是于锦程发来的,他被那所著名大学的建筑系录取了。
仅此一句,再无任何多余的话语。
自上次旅行归来两人没再联络过,陈一诺把全部心思放在公司和云笙身上。要把于锦程彻底抛诸脑后,那也没有,只是想起他又能怎样呢?
陈一诺简单回复两个字:“恭喜。”
他终于如他所愿要离开了,站在更高的起点,未来可期。陈一诺替于锦程感到高兴的同时还有些怅然,电话没心情,他躲到卧室的阳台上抽烟。
李云笙喝完奶来找陈一诺,见他没穿外套在外头淋雪,拍着玻璃门大声叫喊:“叔叔,叔叔快进来,外面好冷你会冻感冒的!”
叫“叔叔”是陈一诺要求的,他和李云笙相依为命只因他们在世上都没有亲人,并不是要云笙给自己当儿子,以后报答什么养育之恩。
李云笙是个鬼灵精,等陈一诺带着一身泠冽寒气回房,他敏锐地察觉到叔叔没刚才高兴,孩儿歪着脑袋问:“你是不是和人吵架了?要是有人你坏话你别信,你比……”
他认识的人太少,半天想不出来该拿谁和叔叔比较。陈一诺蹲在他面前温柔地:“没吵架,是有个大哥哥,他学习特别特别厉害,马上就要去国外读书了。”
“是送你姜饼屋的大哥哥吗?”
“嗯,你怎么还记得他?”
李云笙羞赧地吸吸鼻子,“因为我把姜饼屋弄坏的时候,你生气了。”
陈一诺从未真正生过李云笙的气,男孩子调皮捣蛋在所难免,云笙算格外懂事的,偶尔碰坏家里东西陈一诺不仅不怪他,还安慰他再买新的就行。唯独那次,李云笙在卧室里玩发现姜饼屋,他以为是普通的饼干,没经过叔叔同意就把房顶掀了。
等陈一诺看到为时已晚,李云笙嚼几口觉得一点也不好吃,正想往垃圾桶里吐,却见叔叔默默地走过去,把没有屋顶的姜饼屋收到更高的架子上。
不用李云笙也明白他闯祸了,家里零食他都是想吃就吃的,不知道这个不能碰。家伙很难过,叔叔待他那么好,他却把叔叔的宝贝弄坏了,含着饼干渣站在原地,眼泪噗噗往下掉。
陈一诺搂着他把姜饼屋的来历细一遍,当时李云笙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大哥哥,让他给叔叔重新做个一模一样的姜饼屋。
“我们能去看看哥哥吗?他出国就再也见不到了。”
孩子的话简直戳到陈一诺心坎上。抽烟时他千思万想,于锦程只被录取了,没有没有申请到奖学金,万一没有他钱够不够花?
“我给他个电话问问?”
太久没联系,陈一诺心里挺紧张的,准备半天才决心拨过去。好巧不巧,在他摁下通话的前一秒,于锦程的信息来了:“刚才出去拿个快递。我年前就要赶过去报道,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
“有,时间地点你定。”
“今晚,来公寓我做饭行不行?”
“好。”
李云笙听晚上就能见到大哥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陈一诺到衣帽间选衣服,家伙偷偷踩到椅子上,用电话手表给姜饼屋拍了张照。等见面就跟哥哥,走之前帮忙重新做一个。
怕哥哥不肯,李云笙又跑自己房间拿出积攒许久的零花钱,心里想着就拿这些当做报酬求他,求到他同意为止。
陈一诺在家试来试去不满意,吃完午饭开车载云笙到商场选购新衣。最后买了身亲子装,亲子羽绒服亲子马丁靴,想到于锦程要去的国家冬天也很冷,陈一诺索性给他也买套同款。
如果他问起,就逛街太累懒得挑好了。
于锦程那边也没闲着,从得到陈一诺要来的回复他就在为晚餐做准备。到进口超市买回一堆贵得要死的食材,平时他根本不会光顾这种地方,一个青圆椒就要十五六块,他们食堂两荤一素的餐顶多也就这个价,这儿简直跟抢钱似的。
但给陈一诺做,于锦程想要做到最好。他手写一份菜单贴在厨房墙上,全是依照陈一诺的口味想的:他爱吃各式海鲜,吃蔬菜喜欢叶子不喜欢梗,米饭要正宗泰国香米隔水蒸……
如此忙碌不觉辛苦,反倒充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若能每天预备好美食等他归家该多好,于锦程发誓他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重复。
陈一诺没敢来太早,怕显得急切。他在恰当的时点领着李云笙敲门,于锦程开门见到两个穿亲子装的人,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男孩先给他鞠个躬:“哥哥好,我叫李云笙,今年六岁,读幼儿园大班。”
陈一诺跺跺脚上的雪,用抱怨掩饰内心的激动:“先进去再跟你他,这个天快冻死我了。”
屋里装的地暖,没有拖鞋李云笙快活地光脚跑。他把羽绒服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到沙发一头,还把陈一诺的也叠了。做完这些家伙问于锦程:“哥哥饭做好了吗?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于锦程忍不住笑:“你会做什么?”
“别瞧他,他会的可多了。”
陈一诺边话边不着痕迹地量着于锦程,他长高了,快比自己高一个头,看着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云笙会洗衣服、拖地,还会洗碗,今天的碗你来洗好不好?”
“好,那我现在能看会电视吗?”
屁孩看熊出没,陈一诺靠在厨房门边和于锦程聊天。带李云笙来是对的,缓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陈一诺恍惚觉得他昨天刚来过这里,他和于锦程根本没分开那么久。
“你去留学有奖学金吗?需不需要我……”
“有全额奖学金,我叫你过来就是想把借你的钱还你。”
还钱?陈一诺瞬间心情失落,原来并不是想见他才邀请他的啊,还清后是不是就再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我从山里领回来的孤儿。”
于锦程飞快地着蛋液,轻声问:“你这么喜欢孩子?看他和你关系很好。”
“因为我对他好啊,怎么你嫉妒?”陈一诺本是开玩笑,没想到于锦程毫不犹豫地承认:“有点,有点嫉妒他。”
陈一诺不知作何反应,讪讪地坐沙发上陪李云笙看动画片。孩子的世界简单到不行,两头熊和一个伐木工的故事翻来覆去看多少遍都不会腻。陈一诺记不住具体情节,每回都觉得大森林的景色很美,那个伐木工有漂亮的木头房子,吃的是原生态的野味,简直让人羡慕。
饭香袭来时李云笙也没法专心看电视,一会儿跑厨房去看看哥哥做的什么菜。于锦程问他是不是饿了,可以先吃点垫垫,孩子摇摇头:“叔叔等大人一起吃饭是基本的礼貌。”
没料到有孩子过来,家里没有预备零食,于锦程只得稍微加快速度。很快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新鲜出炉,李云笙抢着帮忙摆碗筷,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陈一诺可以开吃。见他饱含期待的目光,陈一诺笑着问:“手洗干净了么?“
“洗了,用洗手液也用清水冲了。“
“那你吃吧。“
于锦程看着好笑,“怎么跟狗似的,主人可以吃才敢吃。“
“我不是狗,我属猴的,是孙大圣。“
于锦程开了瓶红酒,也是在进口超市挑的,尽管没有上次陈一诺拎来的好,但这回他连红酒杯一起买了。陈一诺接过酒杯率先敬于锦程:“恭喜你,以后见面我要称呼你于大师。“
“我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没有机会看外面的世界,当然也不敢有什么梦想。大概读完大学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于锦程望一眼专心剥虾的李云笙,”你有什么梦想?“
“我想长大以后成为叔叔这样的人。“李云笙认真地回答。
“叔叔是哪样的人?“
李云笙没有回答。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陈一诺,就觉得他很厉害,给村子里盖学校,还把他带到大城市生活,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如果他能出来的话,一定会引起于锦程的共鸣,曾经他和李云笙一样,以为人生就那样了,不会有好转,是陈一诺让他相信,命运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孩儿总是眼大肚皮,饿的是他,没多会又吃撑了,跑到沙发那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递到于锦程面前。
于锦程被他搞懵了:“给我这些干嘛?难道你要出饭钱?“
“不是的,我想请哥哥再做一个姜饼屋。“
陈一诺反应过来屁孩要什么,慌忙想把他支开:“你去看电视,有事等我和哥哥吃完饭再。”
李云笙摇头:“现在不我怕我会忘记,你不总我吃饱饭就会忘事。”
“没关系,我没有怪你,那个姜饼屋是因为过期好久才不给你吃的。”
于锦程眼里像落进了无数星星,盯着陈一诺问:“不会是几年前我做的那个姜饼屋吧?放这么久你还没扔掉?“
“因为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我没想起来扔。”陈一诺窘迫地解释,“要不是云笙发现它,还偷吃一块屋顶,我根本不记得家里有姜饼屋。”
着他扭头训李云笙:“圣诞节早过了,你让哥哥到哪找材料给你做?别为难……”
“网上买得到材料。”于锦程断陈一诺的话,伸手摸摸李云笙的头顶,“三天后你再来玩,哥哥带你一起做。”
如此一来,便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于锦程承认自己在耍心机,为见陈一诺他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陈一诺闷头吃饭,他在于锦程面前越来越摆不了谱,以前把人家当软柿子捏,哪想到现在强硬不起来的是他。
云笙乖乖等着叔叔和哥哥吃完他好洗碗,于锦程看着刚到自己腰部的不点:“你够不着水池吧?还是哥哥洗。”
“我踩凳子上就能够到,或者放在盆里洗。”
公寓里没有矮凳,于锦程把碗放进洗菜盆里,接好水滴好洗洁精,搁地上让云笙洗。他自己则在水池里洗碟子和炒锅。吃饱喝足躺沙发上刷手机的陈一诺见此情景,感觉像养了两个帮他干活的苦力。
就还蛮惬意的。
来之前以为有很多话要聊,结果真到这脑子跟被堵住似的,木木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反正过几天还要带云笙来做姜饼屋,等一大一洗完碗把厨房扫干净,陈一诺起身对李云笙:“下雪天路不好走,我们早点回家吧。”
于锦程换衣服送他们,发现鞋柜上有两个纸袋,“是你送我的临别礼物?”
李云笙抢着回答:“和我们穿的羽绒服是一样的,卖衣服的姐姐这叫……情侣装。”
“是亲子装!”陈一诺狠狠弹一下李云笙的脑门,“不会别乱行不行?”
于锦程笑了,脱去大衣换上袋子里的羽绒服,吊牌都来不及剪。“那我穿这件送你们,雪天还是要穿羽绒保暖。”
出门才发现夜里的雪下得比白天更大,陈一诺车子停在楼下车位上,被雪覆盖住像个圆滚滚的玩具汽车。李云笙问:“叔叔怎么办?我们回不了家了么?”
陈一诺绕到车屁股那试图开后备箱:“希望我把你的塑料大铲子带来了,不然这么多雪可不好搞。”
于锦程抬头望天,大团大团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他不放心他们回去,开口劝道:“没急事的话在这凑合一晚吧,这个点车少路上可能会有积雪,开车回去不安全。”
陈一诺有轻微夜盲症,考虑到还带着李云笙,他也不敢冒险,便同意了于锦程的建议。平时家里只有两个人,玩游戏都受限制,李云笙开心地问于锦程:“哥哥会玩联机游戏吗?我们三个一起玩好不好?”
和所有的男孩一样,李云笙抵抗不住游戏的诱惑,不过陈一诺和他约定好,隔天玩半时,他今天的份额还没用掉。于锦程笑着答应:“好,玩可以,我们定个赌注怎么样?输了你不要叫我哥哥。”
“那叫你什么?”
“叫爸爸。”
陈一诺脚底一滑差点摔个大马趴,幸好于锦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两个因此靠得很近,陈一诺暗骂自己瞎想个什么劲,一句玩笑而已也值得这样?他稳住身子道谢,快步走到最前面。
于锦程不常玩游戏,但赢个六岁孩子还是不费力气的,李云笙嬉皮笑脸地躲到卫生间不出来,耍赖刚才的赌注不算。于锦程没逼屁孩兑现,他还有正经事要做,得给陈一诺和李云笙铺床。
公寓三间卧室,被褥只有两套,陈一诺带孩子住一间。孩儿九点准时上床睡觉,陈一诺不困也陪着他,不睡还能干什么呢?和于锦程在外头聊天更尴尬。
半夜迷迷糊糊被李云笙一脚踹醒,这子睡着比醒着都热闹,又是笑又是翻身滚。陈一诺醒后再无困意,躺半天决定起来上个厕所抽根烟,然而一开门他就后悔了,客厅亮着盏极其昏暗的落地灯,于锦程这个点居然还没睡,靠在沙发上看手机。
退回房中已然来不及,于锦程听见声音转头发现他,声问:“换地方睡不着?”
“没有,已经睡过一觉,起来上个厕所。你呢?”
“熬夜复习习惯了,一时调整不过来。”
“哦。”陈一诺趿着拖鞋晃悠到卫生间,把门关得死死的捧凉水洗脸。于锦程长大了,刚扭头和他话的时候,陈一诺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不应该,他再长大也比我十岁,怕他干嘛?陈一诺给自己气,出了卫生间就要回卧室,于锦程幽幽地问:“睡不着的话,不如陪我聊会天?”
“不了,聊天会更睡不着。”陈一诺想也不想就拒绝,“你试试听会催眠音乐……”
“你收养那个男孩,是为了代替我吗?
于锦程站起身走到陈一诺背后,“你是对的,他不会像我这样,接受你帮助的同时,还奢望得到你的心。”
又黑又长的影子把陈一诺整个覆盖住,于锦程想,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拥抱?落雪的夜晚使人多愁善感,他发誓这辈子都不的,却还是没忍住。
“在游泳池里,我的是我爱你。”
“如果世间真有无人的岛屿,你愿不愿意陪我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