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失算
豆香儿被一位婆子拉扯着灌进浑浊的甘黄酒,她没料到自己现在的这副身子如此不胜酒力,只饮了不到半碗,整个人就瘫软成水一样,脑子也开始混沌,身旁不怀好意的葛惠芳还拼命劝酒,她没躲过去,又被灌了些黄汤进去,这下连四肢都涨热起来,浑身不畅。
好在夏月仙及时接过酒壶,替豆香挡酒,她的酒量可没话,至今还没醉过,喝些黄酒就跟喝开水一般容易。张引娟则从后面扶住歪歪扭扭的豆香,她酒量也不差,因是秀才的女儿,面上端着架子,没人敢对她造次。
夏月仙突然举起酒杯邀葛惠芳共饮,于是新一轮的灌酒又指向葛姑娘,葛惠芳被攻地措手不及,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酒杯。
豆香儿这才得了喘息的机会,依靠在张引娟的怀里,闭目养神,心道大宅门里下人们的日子定是十分不易的,瞧瞧这股子及时行乐的劲儿,平时得积压着多少不如意的心事,一旦开了笼子,全都如洪水猛兽般冲出来。
像是应她似的,一位专管酒酿的婆子喝醉了,竟失声痛哭起来:“这管酒的一年到头,也没几次喝畅快的机会,管家像盯贼似的防我,没几天就要察一察,一旦少了、损了、伤了,就要老婆子拿月钱来陪。我平常抓得严,这些天府里忙着进福酒,没来得及看顾,就被不知哪的贼偷了壶头等好的松花酿,那可是十两银子的好物,老婆子赔不起啊,哪个没人性的造这种孽,坑害我老实人,我老婆子咒他一辈子没儿子!”
正在咽酒水的葛惠芳闻言猛得一顿,酒漫入气道,使她呛咳起来。
房舍内更加闹哄哄,有的丫环婆子劝起这位婆子,有的跟着一起起自己的苦,着着也不自觉泪流满面,有的赶着给葛姑娘顺气,有的事不关己,抓紧机会喝酒吃肉,难得享受,有的却保持着清明,冷眼观察着这于府最底层下人们的酒后百态。
豆香儿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急忙起身,身子却还是无力,根本无法立起来,张引娟赶紧搂过她,语气责备又关怀:“好了,祖宗,别逞能了,安生待在我怀里,就你这酒量,还想送上去给人灌吗?”
豆香儿挣扎着,脑门涨得难受,松花酿,松花酿,怎么偏偏是松花子呢,现在不是秋天吗,松花子春天才开花的呀,于府怎能备着这酒呢!
俏玲,对不住,我失算了,害了你啊!
春潮这药的主剂是栗花,药性不强,绿菱即可解,但若是再遇上松花子,绿菱就会从克物变成辅物,成倍加强春潮的功效。
所以当于明辉在房内闻着春潮的香味,喝着严俏玲送去的松花酒,那可就糟了,压根不用钱雪儿出场了,严姑娘一人就能把传话、下药、煮饭等事包揽了,酿成天大的悲剧。戚氏一怒就真没活路走了,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会被卖到污浊之地。
思及此,豆香头疼欲裂,手不停地捶着脑门,身子也开始扭动起来。
张引娟治住她的双手,问道:“香儿,难受了?要我送你回屋睡觉吗?”
回屋,清幽阁的厢房,东屋,西屋,柜子,剩下的药物,对,钱雪儿一定会把剩下的春潮放入严俏玲的包裹内,做全栽赃嫁祸之事。
她得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些事情,得做些什么。可是她渐渐失去清醒,这感觉糟透了。在昏睡前,她在张引娟的耳前低语道:“把俏玲的药拿走,祸水东流……”
然后豆香便失去记忆,等她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她发现自己躺在南屋内,并不是东屋,而且整个清幽阁都变了,人全不见,空荡荡,静悄悄的,怪吓人,尽管外面日头正盛,尽管此时天气尚暖,她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凉之意。
豆香此刻切切实实地明白,就算自己重活一次,她还是无法改变一些事情,想做之事畏手畏脚,想帮助人无法伸手。生活依旧残酷,她还是只能卑颜屈膝,苟延残喘,在夹缝中寻着空隙爬出来。
她,或者是东屋西屋住着的六人,都是夹缝中生长的野草,心中都渴望着能见到阳光,触及水源,也期待有一日能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但稍微行错一步,就随时会被掐死在此地,对她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没有地位,没有金钱的女人们来,生活实在太难了,就算是她们美貌又聪慧,也没有多大转变,仍旧是半死不活地等着别人的操控,听从命运的安排。
生活艰辛,却也只能迎头而上,毕竟人活一次不容易,重生为人更是万幸。
此刻的担心和忧愁全无用处,该来的总会如期而至。
昨夜是于府太太的大寿之日,却出了件丑闻。事情涉及到清幽阁的六位养女以及于府三公子于明辉。除了喝醉酒不知事的豆香,其余五人并着管教的鲁嬷嬷、冯嬷嬷全被戚氏派人看管审问起来,东屋西屋全被封锁,有专人在内仔细搜查。
直到第二日的中午,并未涉事的张引娟和夏月仙,以及冯嬷嬷都被放了回来,而鲁嬷嬷则因为监管不力挨了二十下板子。
张引娟和夏月仙刚回来就关紧房门,把事情从头到尾跟豆香了一遍。
当夜,豆香酒醉昏睡后,张引娟和夏月仙便拖着她回清幽阁内安置,留下葛惠芳一人独受折磨。她们也随后歇息,睡的正香,突然就被太太身边的大丫环们带人拿下,是要审问。
豆香酒醉睡的比死猪还沉,根本叫不醒,那些人也拿她没办法,把她抬进南屋后封锁东西屋,对上只称豆姑娘不甚酒力,早就不清醒,与此事不相关。
张引娟和夏月仙是一起被看管审问的,她们塞了些银子给审问的嬷嬷们,那些嬷嬷知道这两人与此事干戈不大,因此敢收钱,也悄悄给她们讲了些实情。
原来于三公子给人下了药,与送酒给他的严姑娘做成了好事,本来遮遮掩掩也好处理,谁知却被钱雪儿给逮住,当场就闹出大动静,府里的两位奶奶领着大群人过来,碰上叔子的风流事,这就根本遮不住了,只一刻,便传到太太的耳朵里。
于家统共就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三都是读书的料子,这读书人的名声何其重要,怎么能因此事被玷污,戚氏异常恼怒,大动肝火,命人立即处理此事,才有了后续的发展。
查出来,东屋的三位姑娘跟此事并无关系,而西屋的三位则是谁也逃不了,本来事情已经很明了,就是严俏玲设计上了三公子的床,谁知搜房子时,竟在葛惠芳和钱雪儿的包裹内找到了春药,这可就复杂了。
豆香听到此处,诧异地看一眼张引娟,尴尬地问道:“药怎么会在葛惠芳那儿?”
张引娟就等着她问呢,“你了那话,我百思不得其解,送你回来后,见西屋没人,便和月仙一起进去找了俏玲的包裹,就搜出了那药。因不信俏玲有这个心思,也因你祸水东流,我和月仙一合计,干脆把这药放进她们二人的包裹内,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豆香心里涌出一份感动和惊喜,喃喃地问:“你们就这样信我?万一我是故意害人呢?”
夏月仙回到:“信你是我们的事,不管怎样,我反正都认。”
张引娟笑问:“这样做,可是对了?你满意不?”
豆香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嘴上连三声满意、满意、太满意了。这样一来,事情还有转机,严俏玲还有活路。
“那么,你可以跟我们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张引娟脸色一变,猛然威严起来,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拿着戒尺,准备教训做坏事的学生。
夏月仙虽然没吱声,可那认真的眼神早已出卖了她,无言地直击豆香的心肝。
豆姑娘招架不住,选择坦白从宽,把自己偷听所得以及庵堂买药之事托盘而出,当然也隐瞒了自己回仁心庵拿宝贝之事,毕竟这牵扯到借尸还魂这等禁忌事。
她承认道:“我紧细微惯了,不轻信别人,也怕惹祸上身,所以,没有告诉俏玲此事,是我害了她,我的袖手旁观,改变了她一身的命局。”
张引娟却道:“就算你告诉了她,帮了这次,可还有下次,下次谁能帮她,你以为钱雪儿为何偏偏挑中她来坑害,还不是因她缺了防人之心,这害人之心不可有,放人之心也不可无啊。”
夏月仙也:“且她识人不清,遇事无主见,才被人随意拿捏。”
被两人这么一,豆香的愧疚好像淡了一些,她更加感动,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金兰之交。
可惜高兴的太早,点心上完了,就该上棒槌了。
张引娟开始对她叨叨念:“我爹常做人做事,要留三分正气,才无愧于天地,邪魔妖道不能近身,人生大业才有成。”
豆香外表乖巧顺从地表示知错了,内里却诽谤道我怕就是那邪魔妖道啊,都附身重生了,天地正气怕是跟我八竿子不到一起。
夏月仙也不放过,道:“教导我的师傅也,人始终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善始善终,就是这个道理。”
豆香面上都快哭了,心里却继续诽谤道可你的师傅最后把你卖了啊,她的话真的可信吗?都是骗你姑娘感动的套话!
两人见她表现良好,又齐声问:“知错了吗?”
豆香差点指天发誓,最后又觉得这样做太假,扭捏半天,才:“嗯,多谢二位姐姐教导。”
张引娟道:“好,既然叫了姐姐,下次可不能再瞒着我们了。”
夏月仙更直接:“才13岁,就知道藏着掖着,有事也不跟我们商量,哪里还把我们当姐妹,再有下次,看我不断你的腿。”
等等……原来她错的不是不帮而是不吗?
此时,豆香哪里还有什么愧疚之心,哪里还有挫败感,她想得全是为何自己两世为人,却沦落到被两位姑娘训斥的地步,真是越活越回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她重生时出了纰漏,怎么总有一种被宠爱的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