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坞(三)
这话他不能同素容。
“什么都没听到,不过是一些私房事。”商沉微微转过脸来,笑了笑,“你睡觉去吧,有事明天再。”
“师尊。”
“去吧。”
他现在心里根本一团乱。素容当年被素道长留在御虚道,可并没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清楚这孩子是谁。御虚道将他当成素道长的亲生子,不过是没办法的事,可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只是素道长当年救下的孩子呢?
素容一睡十几年不能动,这其中的蹊跷谁解释不了,只知道或许是生了什么病,又或者中了什么毒,但他当年如果是被人所害呢?
素道长多年不归,哪里都没有音讯,这又是怎么回事?
假设当年素容的亲生父母被人杀害,却遇上路过的素道长,素道长不知这孩子是谁,或者有什么原因不能,将孩子放在御虚道之后再下山调查他父母的死因,结果有去无回,这难道没有可能?
事关素容的身世,他现在只觉得走哪步都是错。
以前不是想过这些,可素容在自己身边好好的,想这许多做什么,他想的也不过是如何能让素容修炼幻术。如今却是要怎么办,素容不是柳叶坞的子弟,怎么会有柳叶坞的真传?
一宿未眠,清晨的眼窝子自然是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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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清粥咸菜,商沉望着狼吞虎咽的素容,笑了笑:“素容,如果有个地方,能让你安心修习幻术,一辈子锦衣玉食,你想不想去?”
“不去。”
“每天都有好吃的,也有名师指点,教你如何修习幻术。”柳叶坞的门风比一般世家好些,素容在那里就算没有父母,至少有族中的兄弟姐妹,想必过得要比这里要好
“我近来又记起了几段口诀,不必名师指点。”
有些世家的口诀,是在三四岁便全部传授了的,只是要你的修为高了,才能记起后面的口诀来。他怎么以前没有想到?抑或是其实已经想到了,却不敢深究?
商沉低着头:“如果那地方有你的亲人、兄弟”
“师尊是在赶我走么?”
“哪有?”商沉即刻看着他笑,“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在御虚道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有你日夜在身边,自然是高兴。
商沉的头在桌上趴下来,爪子伸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眉毛:“真是个好看的公子。”
素容的喉头一动,对着他的就是一咬,商沉来不及抽,当即疼得眉毛倒竖,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上的牙印道:“我又犯什么错了,又犯什么错了?”
“让你以后别再生出把我送走的念头。”素容摸摸他上的伤,“弟子给师尊吹吹。”
商沉把一抽,冷冷道:“用不着。”
不送走了,死也不送走了,柳叶坞是素容的亲人,自己就不是素容的亲人么?况且世家里是什么境况难得很,万一把他送去是让他受苦呢?
别人对素容好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定会对他好的。
死也不送走了,这徒弟就是自己的,谁想夺走也要跟他们拼命。
这想法自然是自私,假如素容的父母健在,那便无论如何也要还给柳叶坞,但如果不是,把他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有何不可?此事暂时不能同素容,等他先查清楚当年的事,一切压着,等他先查清楚当年的事。
怎么也把他留到十八,不行么?
对柳叶坞知道的最多的,是御虚道中的一位云道长。云道长是柳叶坞仆役的家生子,十四岁时转投御虚道,三十一岁入瑶山,最近刚出关不久,正是结交的好时。
商沉与他不熟,平时只在朝会时见面,直接登门问柳叶坞的事自然有些莽撞。正好遇上云道长出关,商沉备了两枚丹以作庆贺,以此开始,偶尔碰上时也寒暄几句,慢慢熟络起来。
这日朝会过后,扶铮想起一事,问道:“你徒弟后个月便是十八了,你打算带他去哪里庆生辰?”
御虚道中,男子满十八是大事一件,长辈们多有礼物相赠,同辈们更是不必。仙家子们拘束些,只不过是几个朋友聚聚,把酒言欢。外门弟子中便有些不同了,虽不至于进窑子,却也送几本上不得台面的书,以作取笑。
“我带他去山下走走。”素容的生辰他早有打算,反正就一个徒弟,宠死也不偿命,“既然你提到这事,过几日你陪我去削云山一趟。”
“做什么?”
“借你的剑一用。”
削云山中有千年古木,味道甚好,且容易使人入定,对修习幻术者有增进修为之功效。这木罕见,且一般的刀剑动不了,非要剑修以精湛剑法砍之,方能削下半寸枝子来。柳叶坞的世家子弟全都用这木做的簪子,他想来想去,也要给素容做个簪子出来。
扶铮道:“便是要我拔剑乱砍是么?”
“正是。”
话时云道长自他们身边走过,商沉赶紧叫住他:“云师叔最近可好?”
云道长多少岁的人了,知道商沉突然要同他结交,自然是有事有求于他,笑着:“我要去后山坐坐,边看雪景边喝茶,你有没有空,一起?”
“有空,谢云道长。”
扶铮不知他最近为什么突然间对这几十岁的云道长来了兴致,却也懒得理他,道:“哪天去削云山?”
“后日,你来我院里找我。”
商沉赶紧跟上那云道长。两人在后山的巨岩上坐下,望着眼前的雪景,云道长不知他究竟是想问什么,天南地北地了几句,道:“最近天冷,我老母亲病重,只怕要回家看看。”
这话竟扯上了柳叶坞,商沉赶紧顺着他的话头:“云道长的母亲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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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十几年前就想接她过来,可我弟弟一家都在柳叶坞,她又自在柳叶坞长大,不想走。”云道长叹口气,“一辈子就是做仆役的命。”
“柳叶坞在世家当中,也算是名气颇好。”
云道长看他一眼,这才明白原来是要问柳叶坞的事,不敢透露得太多,斟酌着:“外面看着都差不多,仆役之间也就别了,世家公子之间的事也只有他们世家公子知道。”
这话不褒不贬,其实便是贬。外面看着差不多,里面的事只有里面的人才能知道,那不是里面不如外面好么?心里将柳叶坞踩几下,他家容容还是在自己身边好。
云道长又问:“你可去过柳叶坞?”
“去过两次,只觉得那里美不胜收。”其实也还好,以前看了觉得美得不想回来,一天到晚想在湖中划船,现在想想又觉得做作了些,他家容容未必喜欢。
云道长笑道:“去看看便好,住着不怎么样。”
完两人一起大笑。
商沉只觉得心情放宽了些,又问:“有件事情其实想问问云道长,十几年前,柳叶坞中可曾丢失过什么公子?”
“有。”云道长的眉毛微微一动,“你怎知此事?”
商沉见他竟然想都不想就能记起来,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前些日子追查尸门之事,想将近二十年来失踪、死去的世家公子全都列出来,看看有无线索,因此才查到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云道长淡淡一笑,“也是十好几年的事了,那时我早已经离开柳叶坞,还是听我娘随口提起,才知道柳叶坞里丢失了已经启蒙的孩子。”
“谁的孩子?”商沉的心冒汗。
“父母在家中也算不上起眼,带孩子出门时遭了横祸,只找到他们的尸体,孩子却不见了,之所以要紧”云道长的声音凝重了些,“是因为这孩子的根骨奇佳,于是启蒙时不但传授了柳叶坞的家传心法,连家门绝学也一并传授了。”
商沉忍不住轻咽口水。家门绝学?
“孩子丢失之后柳叶坞苦苦追查了许久,终于告弃。”云道长看着他,笑了笑,“这孩子的父母在家中地位不高,他叔叔却是柳叶坞的坞主我离开柳叶坞多年,自然不会再管他们的事,他们一旦知道这孩子在哪,无论如何也会让他回家,只是这都好多年了,就只怕人已经”
商沉默然片刻:“多谢云道长。”
一路踏雪回家,脚底尽湿,路上一条树枝子缠住他的脚,登了几下登不掉,商沉真气一放,将那树枝子烧了一半。素容见他一只鞋子烧得乌黑回家,又脸色阴沉好似被什么人得罪了,在他的面前蹲下来,不紧不慢地帮他脱鞋。
“素容,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父母是谁?”商沉问。
“不记得。”素容把他的鞋袜脱下,揉了揉他冻得冰冷的脚丫子,“我只记得你是谁。”
商沉忍不住心里一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素容用帮他暖着脚丫,在他细白的肌肤上摩挲片刻:“要不要沐浴?我给你准备好了热水。”
商沉笑着:“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话在嘴边转了转,还是没完,硬生生地又咽下去。这是要找死么,同素容一个水池子里洗澡?
素容自从听他“一起”的时候便咬着牙垂下了眸,见他最后没能完,抬起头来:“师尊真怂。”
怂?他怎么怂了?
“素容——”
“怎么了?”
“最近好像又高了点。”商沉看着他不知何时又长了一截的身高,将外衫脱下来放在筐里,微微笑道,“你的生辰要到了,十八岁,人生大事。那几天我带你下山,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尽管。”
素容低着头,淡淡地:“弟子是有件东西想要,师尊给么?”
“给。要什么都给。”商沉摸一把他的头,笑着低声问道,“要什么?”
“那天才跟师尊。”
“这么神神秘秘的”
“嗯。”
“现在跟我”
“快去洗,水都凉了。”
他想要的东西,只有商沉才能给。
他十八岁生辰想要的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却又是最稀罕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师尊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