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梵钟遗梦(二)
宋朝,嘉祐三年五月。
天色未黑,申时的梆子敲过两遍,当街的贩脚麻利的收摊,商铺也早早打烊关门,偌大一个益州,竟冷清了下来。
展昭拦住一位脚慢些的大爷,先给了一块银子,这才道:“老人家,怎么这么早就收摊了,城里不摆夜市的吗?”
老头儿瞎了一只眼,却还看得清楚,见这年轻人姿容俊美、器宇轩昂,目光温和如三月春风,看着不像恶人,这才推了银子,道:“后生恐怕不是本地人吧?”
展昭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同家父远居开封,此番前往益州乃是来拜会叔父,见到城中冷清,故而有此一问。”
他确实并非孤身一人,身后十尺不到还有两位中年男子,一人白面微须、温润如玉,看着像个账房先生,而另一人则是肤色微黑、浓眉长须,瞧着也一身正气。
老头儿没多怀疑,独眼里露出向往的神色,感慨道:“开封好啊,有包大人坐镇,老儿若不是身子骨经不住,也想去开封看看,总好过在益州担惊受怕的。”
到这里,他裹紧了陈旧的衣裳,剧烈的咳嗽了两声,看起来似乎染了风寒。
展昭为他顺了顺气,扶着老头儿在路边坐下,又道:“老人家,可否告知益州到底出了什么事?在下和家父初来乍到,看城内人心惶惶,心中不由有些忐忑。”
罢,他微微蹙眉,目露担忧之色,看向那肤色微黑、浓眉长须的中年男子。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到底抵不过他一片孝心,道:“年轻人,你过几日拜会过叔父,便早些离开益州罢,这里出了个吃人的妖怪,已经失踪数百个年轻少女、壮实儿郎了,实在不是什么人待的地方。”
展昭心中一沉,道:“老人家,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里会有妖怪呢?”
老头儿咳嗽了两声,颤抖的抓住了展昭的袖口,叮嘱道:“后生别不信,这都是老儿亲眼所见,当官的不让,咱们本也不敢讲,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他压低嗓音,颤声道:“失踪的人,有些在月前寻回了尸骨,老儿曾帮着乡邻入殓过一个闺女,女孩儿生前如花似玉、枝头花骨朵似的漂亮,如今躺在棺材里,就剩下一张人皮并一副骨头架子,血肉消失了,脖子上还有个牙印,实在骇人的很,若不是妖怪作祟,怎么会如此?”
展昭皱了下眉,奇怪道:“牙印?”
老头儿哆嗦了两下,也不在路边坐着了,这益州城,天一黑就开始吹阴风,他这半瞎若遇上妖怪,哪里还能跑的了?
他看了眼算不上早的天色,忙不迭的爬了起来,对展昭道:“后生,你们年轻人胆子大,老儿是劝不动你了,总之天黑之后,千万别在城外逗留,城内虽算不上安全,多少也有官兵唉,心罢。”
罢,一溜烟的拐进角落里不见了。
展昭指尖一动,那块碎银已弹入老头儿的袖袍,哪怕对方听不到,他也低声道了句谢,回到不远处等待的二人身边。
那白面微须、温润如玉的账房先生和友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沉声道:“展护卫可有什么发现?”
展昭道:“包大人,公孙先生,情况似乎比益州官员上报的还要严重一些。”
肤色微黑、浓眉长须的中年男子一捋下颌美髯,似乎已有准备,道:“哦?”
这二人正是开封府尹包拯和公孙策。
开封气象宏伟、平广四达,又有包青天坐镇,一派安宁祥和之色,千里之外的益州却发生了几件大案,一时人心惶惶。
官员担忧政绩、上瞒下效,直至牵扯到相邻三州,这才上报京城,官家初闻此案、勃然大怒,将其交给了包拯,命其前往益州解决“失踪案”后,再任枢密副使。
因而这三人才乔装打扮,前来益州。
展昭先将所得情报告知,又道:“据百姓所言,城中失踪人数已达数百,有些人家甚至寻回了尸首,死状很是惨烈。”
公孙策微微蹙眉,道:“益州官员交上来的公文中,似乎有所隐瞒,并未提到已寻回部分尸首,以及尸体上的牙印。”
“波及三州、牵涉数百人的大案,若是如实上报,不知多少人要摘乌纱帽。”
包拯目光深沉,悠悠道:“益州距离开封有千里之遥,上瞒下效已成官风,你我若不乔装打扮,先行前来探听真相,破案必会受到阻力,会为我等徒增难度。”
水至清则无鱼,清官未必是好官,好官也未必是清官,二者平衡互相掣肘,若不过分,官家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大案牵扯三州,上千条人命,人心惶惶不安,官家下令彻查,再有不识好歹的家伙,恐怕掉的就不只是乌纱帽了。
天色不早,益州城内似乎也算不上安全,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又是无缚“猫”之力的文人,展昭先去附近找了一家客栈。
这个时辰还开着的客栈,几条街上似乎就这么一家,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木桌木椅、麻利的二,看着也没什么特别。
唯一不同的是,店里养了好几只猫。
他们一进门,蹲在桌子上的黑猫警觉的跳了下来,冲着他们“喵”了一声,然后哒哒哒的跑过来,用身子去蹭展昭裤腿。
公孙策微微一笑,饶有兴味的抱起一只大橘,修长的指熟门熟路的撸上它毛乎乎的肚皮,低声道:“展护卫不愧御猫之名号,等闲猫儿见了你都要亲近些。”
“公孙先生,你就不要调侃我了。”
展昭苦笑了一声,七八只猫儿挂在他的身上,娇气的喵喵叫,这些柔弱可爱的家伙儿,见这棵“人形大树”如此温柔纵容,甚至还调皮的伸爪去抓挠他的巨阙。
老板娘是个抱着白猫的年轻女人,约摸有二十七八岁,脸色很差,梳着已婚妇人的发式,正目光盈盈的看着展昭几人。
“天色已晚,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
老板娘的目光落在展昭身上,讶异的望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道:“益州少有外来人,客房多余的很,几位若是住下的时日多了,妾身不准还能打个折扣。”
她生的很是娇美动人,乌压压的鬓发上簪着一朵白花,衣裳简单素净,神色凄婉疲惫,双眸尤带泪痕,似乎还在孝期。
因而,哪怕这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看来的目光奇特了一些,展昭也没有多想。
他问过包拯之后,点了几个菜,取出一锭银子,道:“劳烦来三间上房,半个时辰后再送热水,老板娘怎么称呼?“
老板娘收了银子,命二和厨子先去准备热水饭食,这才摸着那只白猫柔软的皮毛,答道:“不敢当,妾身夫家姓兰。”
白猫伸了个懒腰,“喵呜”叫了一声。
展昭这才发现,这只猫似乎和店内其他的猫有所不同,它的体型更大,两颗牙齿更尖,皮毛也格外柔软、光滑,像是上好的缎子,简直就是一只幼年的豹子。
他称赞道:“兰夫人这猫养得很好。”
这话不假,这只白猫始终懒洋洋的趴在老板娘怀里,耳尖却不时抖动,暗红色眼眸高傲又凶悍,一看就不是温顺的主。
最奇怪的是,它还穿着一件衣服。
老板娘勉强的笑了一下,搂着白猫的脖颈摸了摸毛,道:“妾身不懂这个,猫儿从前都是亡夫喂养,如今也不过喂些寻常食物,许是吃的胖些,看起来健康。”
罢,她垂下眼眸,细声细气的吩咐了二几句,便抱着那只猫儿上楼去了。
展昭回到桌前坐下,给包拯和公孙策倒了杯清茶,道:“这益州城属实奇怪,我在开封也从未见过这样凶悍的猫儿。”
包拯笑道:“展护卫,这可不一定。”
公孙策亦是微微一笑,这样简陋的粗茶送入口中,也能让他心神安宁,他目光温和,问道:“那猫儿有什么特殊之处?”
展昭放下茶杯,道:“我曾见过乡下的猎户,他们用生肉喂猫,带猫儿去林中捕食,长此以往,这猫的四肢、身体所蕴含的力量,几乎就不下于一个少年人了,而老板娘那只白猫,竟比那还强悍些。”
若是生死相搏,这猫的爪子、牙齿,力量和速度,甚至可以杀死一个成年人。
不过一个丧夫、还独自支撑一间客栈的柔弱女人,养这样一只凶悍的猫儿似乎也得过去。
用过晚膳之后,二送来了热水。
“客官,您的热水来了!”
二脚麻利的带上门,道:“您要有事吩咐就喊一声,咱们就睡在大堂里,有点动静就能听见,想做什么都方便。”
完,他又提醒道:“客官是外地人吧?等会儿打了梆子,咱们店里就打烊了,客官千万不要出去,虽城里有官兵巡逻,但也不怎么太平,昨个儿王员外家还丢了个闺女,哭的人听着都揪心。”
“多谢提醒,二哥还真是热心肠。”
展昭微微一笑,从容的道了谢,给了赏钱,有些不经意的道:“起来有些奇怪,做吃食、住店的地方不是大多不准猫狗进来么,怎么店里还养了这么多猫?”
二为难的掂了掂赏钱,道:“我这做下人的,原本不应该这样多嘴,不过既然咱们拿了您的钱,就得办好事儿,几个问题还唯唯诺诺的,实在不算男人。”
他压低声音,声道:“其实主要是怕老板娘伤心,店里原本只养了一只,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定情信物,后来老板失踪了,老板娘就又买了十几只猫回来,祖宗似的供着,那只白猫更是大爷,谁碰”
他话没完,窗外突然“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大鸟慌不择路的撞上了木窗。
二吓得脸色惨白:“救、救命!”
与此同时,一股阴冷、诡异的气息从窗口渗了进来,像是蛇的吐息、蝙蝠的血液,危险而又嗜血,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展昭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又想到益州城风风雨雨的传闻,猛然警觉起来,应付了二几句之后,立刻起身到窗边查看。
他掀开一道窗缝,发觉下方的街上正有一队身着铠甲的官兵举着火把,急匆匆的穿过路口,下令道:“继续追,江大人的女儿还在它上,千万别让它跑了!”
展昭来不及多想,立刻翻窗而出,纵身一跃追了上去。
他的速度不慢,可出了益州城后,那股阴冷的气息彻底隐匿,不见半点踪迹。
展昭皱了下眉,心知自己的速度追不上贼人,只能将长靴在枝头一点,停了下来,宝蓝色的劲装依旧平整,并不凌乱。
此时夜幕之上,星光点点。
益州城外从前常有行人经过,几乎不见野兽踪迹,本该是万籁俱寂的,可树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地面,沙沙的响。
那绝不是什么的蛇虫鼠蚁,只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它的体型绝不算。
展昭心中提起戒备,屏住呼吸,他的动作很轻,轻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也很慢,慢的带不起一丝微风,就是再警觉的猎物,此刻也绝对察觉不到他要做什么。
他像一只轻盈的宝蓝色飞鸟,分开细密的枝叶,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面。
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有个玉像似的美人抬起眼眸望了过来,雪色的肌肤、凌乱的衣裳展昭的动作忽的一顿。
他的耳尖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