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忘了
不怪江原心底存疑。
无情宗叱咤中原十来年,前有苏沐挑遍天下敌手,后有白晚楼一战成名,但前者死后者疯,顾青衡还叛门而出自立为宗,值此风雨交加之际,一个弄不好,苏沐下的基业就成了一盘散沙,太好趁此机会一网尽了。
但它偏偏就叉腰狂到现在。
有人白晚楼那么厉害,谁敢上前叫板。
也不尽然。
白晚楼再锋利,也是人,也会累。若眉山佛门联手,加上成沅君朝堂威压之力,岂会拿不下一个白晚楼,不过是需要付出代价罢了。死一些人的代价,总是付得起的。
之所以没人这么做。
不是不敢。
而是因为连照情。
江原刚摔醒时,脑袋可能受了震荡,时常犯晕,加之眼睛也有病,就成天窝在栖凤谷。栖凤谷不见外客,只是偶尔有人来和薛灿汇报事宜。西域的事,多半是薛灿操心,江原不怎么管。但多少还是能听到两句。依稀听到些无情宗中原之类的字样。
江原等魔域的人走了,才从树上跳下来问薛灿。
“我怎么没有听过无情宗?”
薛灿抬眼:“你连自家的事都不操心,管中原做什么。”
江原摸着下巴:“你要把手伸到中原去?”
“我不伸,怕他们也要伸过来。”薛灿摘了朵凤栖花,将它碾成汁,滴在天蛛丝上。“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不未雨绸缪,你是要替他们欺负我么?”
这当然不是。
“我只是奇怪,无情宗就算是拔地而起,也不过新秀之流,那连照情有这么厉害,能叫你和手下再三叮嘱多加抵防。”
江原看着薛灿替他捣鼓天蛛丝。他看薛灿是一点事都没有的,大概是因为看腻了。就是平时西域那些漂亮的姑娘——平时还能多看两眼的,眼下都不能瞧。上回他瞧过那个女修后,所在之处立马就成了雷腹之食,劈地江原都有点懵。
这天雷不是而已。
是真的能要人命。
薛灿一边将凤栖花的汁液抹在天蛛丝上,一边想着怎么回答江原。他想了会儿,觉得可以这么和江原开头。“从前无情宗还不如现在这般壮大时,本来眉山和佛门有一个机会,可以匡扶大义,趁无情宗站稳脚跟前,将它一举剿灭。”就像当初想对付罗煞门一样。因为当时无情宗和罗煞门算是各伤元气,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并非不可能。
“但此事未成。”薛灿,“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寻思:“和你的连照情有关?”
“声东击西,假他人之威,换自己喘息。”薛灿道,“连照情适时服软,祭出了无空黄泉杖,将它交给了佛门。”
无空黄泉杖对佛门来,堪称至宝。佛门得此一物,在情面上要对无情宗如何,也不过去,从道理上就更站不住脚了。对无情宗的态度当然和缓许多。
“眉山嘴上不什么,心里却是有想法的。他们两个本该佛道一家的人,因此有了些微妙的想法,产生了嫌隙。”
火猛之危立缓。
但服一次软有用吗?没有用。服软只是能换一时喘息,连照情深谙此理。故而他根本不是只拿宝物换安稳。给出黄泉杖的同时,连照情直接去信了蝴蝶谷。
蝴蝶谷曾欠苏沐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无情宗若需要,蝴蝶谷中的人和物,苏沐大可随意挑用。苏沐虽死,话还算数。金非池收到信的当日,便亲自出了谷。
金蝶开道,迷迭深谷。
金非池一出来,就像是开了妖道。
眉山和佛门对于无情宗的注意,便立马转移到了金非池的身上。比起一个没人领头的尚立不稳根基的新生宗门,已稳如磐石的金非池出谷自然更令人在意。
“一年。”薛灿,“金非池在外面晃了一年,叫眉山和佛门也头疼了一年。连照情就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将白晚楼藏了起来,还休养生息,迅速整顿宗门。叫晏齐掘出岳仞山脉的宝库,叫衡止占了伏龙岭这一大关。”
金银在手,妖龙猛兽在手,无情宗又立于岳仞之巅,来去皆一览无余,可攻易守,等眉山和佛门回过神,无情宗已成磐石之势,再难以撼动。
但这还不算赢。
给出去的黄泉杖要回来,才叫万无一失。
这回连照情派出了白晚楼,那个时候白晚楼尚未疯得厉害,一年的休养生息足以叫白晚楼露面之时毫无破绽。佛门岂是那么好进的,进了佛门的东西又岂是简单取回呢。
黄昏之下,白晚楼身一人负一剑,踏进了慧根的地盘。
迎接他的,是金刚罗汉阵。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但伤人又不取人性命,还要胜,才最难。天下间能赢金刚罗汉的人很少,能不伤金钢罗汉却一路过关斩将的可以是无。
但白晚楼做到了。
他以剑背为锋,点到为止,未伤一兵一卒,过了金刚罗汉阵。罗汉被他摔在身后,一个个叠成了山。最高那个背上放了个纯金大锣。连照情教的,这叫先兵后礼。
先兵后礼的白晚楼直上金光阁。
金光顶有人,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早就听到白晚楼要来,耳廓微动,听闻金戈声渐止,便眨了下眼。随后忽有寒风扑面起,一人跃过高阁,自天边彩霞中来,收袖落地,一尘不染。心知此事佛门终败。
当日若不被宝物迷眼,或能斩猛虎于幼时,如今山虎出林,为之奈何。慧根双手合掌,掌心握着佛珠。他:“阿弥陀佛,施主身法卓然,老衲佩服。但黄泉杖认人,六根不净不可与之相触,恐令其染上尘埃,欲行不法之事。”
白晚楼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他径直上前,当着慧根的面一把握住了黄泉杖。
“心存私念视为不净,趁火劫视为不耻。黄泉杖是我宗门之物,借由佛门保管已有一年,如今我宗门为扶大义,镇守伏龙岭,仅衡止一人力有不怠,需取黄泉杖镇山之用。”白晚楼一个用力,将黄泉杖一把拔起,转了个棍花锵然一声拄地,道,“和尚,你答不答应。”
白晚楼当然能随意取走。
但他非要问慧根。
慧根如果答应,保了面子失了东西。慧根如果不答应,保不全面子还拿不了东西。这个亏吃在肚子里,最容易叫人呕血。
白晚楼这句话问得比不问还要叫人难过。
江原情不自禁夸了一句:“他真厉害。”
被薛灿踹了一脚。
薛灿道:“连照情算准佛门最讲门面,一天到晚阿弥陀佛,故而拿他们最喜欢的天下大义,叫佛门把吞了的东西再吐出来。不但吐,还要光明正大吐,一点便宜都不叫他们沾。行事如此不留情面,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要不要防着他?”
江原撑着下巴:“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此子不可觑。”
完就又被薛灿踹了一脚。
“你干什么!”
“我和你他诡计多端,你老夸他们做什么。”
江原:“我不夸,你继续。”
薛灿瞪了他一眼,继续:“更别连照情还养了个杀手锏。”
“白晚楼吗?”
薛灿:“……你很了解啊。”
江原道:“不是你先白晚楼架很厉害的吗?”而且就方才听来,确实很厉害。晚霞天边起,仙人踏风来。他得多有天资才能挑了金刚罗汉。
薛灿盯了江原半天,忽然:“可惜他再厉害,无情宗也没有他的份。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眨眨眼。
薛灿一笑:“因为一山岂容二虎。”
顾青衡便是最好的例子。无情宗有连照情坐镇,岂会叫白晚楼好过呢?薛灿要是连照情,也不会在眼皮子底下留这么一个祸患。趁着人疯,关在不知名的地方,十年二十年。
江原摸着罗网,若有所思。
他忽然道:“薛灿,你是不是容不下我,故意给我听?如果你容不下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直就是。”
薛灿万万没想到话题突然被江原带到了这上面,他有些愣,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下意识道:“那我要是了呢?”
“就呗。”江原诧异道,“你还指望我让你吗?”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啊。
“……”薛灿缓了很久才没气死。
江原从薛灿那里做足了功课才来的无情宗,对上连照情当然会心应对。不过在江原眼里,连照情就算是坑他也很正常。身为一宗之主,不坑别人是要死啊。
宝库里空了很多,因为多数东西都搬到了岳仞峰,还在浮陨坛。浮陨坛被白晚楼炸了一个焦黑的坑,不知道三花大会还能不能如期举行。江原心无旁骛,一样样东西摆放完,待将最后一个架子立起来,忽觉视线昏暗,往外一瞧,竟日头将落。
一日就要这样过去了。这才察觉,有些过于安静。
一个人的时候也这么安静,但现在总觉得丢了什么。
什么呢。
江原想了半天,没能想起来。
但江原不管忘了什么,都没忘记晚间是要去库房找弟子领工钱的。领钱要趁早,他排着队,一边思索究竟忘记了什么,一边伸出手。
发钱的弟子在江原手心放了两个铜板。
江原看了一眼:“少了。”
弟子道:“不少,每次都这么多。”
“我现在领两份——”江原随口就道,然后忽然住了嘴。
弟子奇怪地看着他。
但江原没理。
他突然想了起来。
为什么领两份工钱。
因为除了整理宝贝,还托运了个大祖宗啊。
祖宗呢!
江原几乎是狂奔回晗宝阁。
出门急着要钱,压根没仔细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愿白晚楼还在,可千万别飞走了。白晚楼飞起来那么快——江原是见过的,如同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就没了。这才头一天,万一把人给搞丢了,连照情能杀了他!
晚间都是要往歇息处去的,江原在弟子们诧异的眼神中一路赶回晗宝阁。青衣的弟子飞起来像一只翠鸟。连奔带跑气喘吁吁站定在晗宝阁门口。
黄昏之下,这里根本不会有别人来。
夕阳落在宝阁顶上,又照影挪到后面的翠竹林。前有金银堆,后有玉石色,这里珠光华彩宝气冲天,是个聚宝盆。聚宝盆中有一道光影,如同破开天地的一抹锐锋。
白晚楼坐得端端正正,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雕像。
江原叫他坐着别动,他就除了眼睛眨啊眨,真的没动。
一坐就从日头东坐到了日头西。
作者有话要: 江原,扣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