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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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原眼睁睁看着晏齐出门, 白晚楼跟在他后面, 身上还穿着那身破了洞的衣裳, 夜晚凉, 不晓得白晚楼嫌不嫌冷。江原有些担心——

    担心自己会被扣工钱。

    毕竟换衣服要钱的。

    白晚楼那身衣裳看着就贵。

    软丝编织,手工刺绣,鞋上海珠价值连城。但这样的衣服却坏了两套,都是因为江原。江原怎么能不操心。连照情连给个工钱都很气,若是一个想不开在他工钱里扣, 他岂不是这辈子都还不完?

    这个时候江原突然有些懊悔。

    他不该赶薛灿走。

    他应该叫薛灿留下足够的钱后再走。

    既然是兄弟, 岂能不解对方于危难当中, 光留下一只蝴蝶有什么用, 蝴蝶有用, 靠蝴蝶发家不就好了吗?薛灿长这么大, 还是不够聪明。

    当然, 江原也有些担心白晚楼。虽虎毒不食子,但就他听来的无情宗师兄弟之间的传闻, 从祖上八辈有仇到爱恨纠葛情仇, 一应俱全,什么版本都有。就是没有兄弟情深。

    晏齐看起来又很像是会为难别人的人。因为他笑起来捉摸不透, 对你好时是这个模样, 下一秒推你入山崖时, 也是这个模样。江原第一次见晏齐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很不好对付。比连照情更加难缠。

    西域有一种草,看着平平无奇, 同别的草没有区别,甚至还微微泛着香甜,但飞虫靠近它,就会被它悄无声息地吞掉。

    倘若连照情是艳丽却明着要毒你的花,晏齐就是这种草。不论是花还是草,都很凶残,一点也不好惹。最好离他们远一些,碰也不要碰。

    云行盯着江原,:“你真不用担心。”

    江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师兄听过这句话吗?”

    和江原相处这么久,云行已经会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答了:“你这里又不是三宝殿。”

    “可有一个天下第一。”江原叹了一口气,忽然上前要抓云行的手。

    电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云行这辈子拔剑都没这么快,立马吓地缩了回去:“就,别动手动脚。”

    江原握了个空,欺身逼上前。

    “云行师兄。”他道。

    灯火摇曳中,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晃在眼前,有时候人好看能占便宜,但便宜占多也不好。比如这个罗网,有的人戴着就是个瞎子,有的人戴着就格外——不可言。

    还是在深夜灯火下。

    云行莫名有些紧张。

    “什么事。”

    江原正色道:“我有个疑惑,你一定要认真回答。”

    看江原这么严肃,云行也不禁正色起来。他心想,难道江原是要问无情宗几个师叔伯之间的事吗?依云行猜测,是这回事。毕竟他们师兄弟关系不好。江原才认识白师伯多久,这么快就这么担心,他可是和江原共处了三个月,却连熟人也算不上。

    就在云行胡思乱想时,江原。

    “你们无情宗教人练剑,是不是都是手把手啊。”

    云行:“……”

    他沉默了很久。

    “你什么?”

    这处院子坐落于一处山崖的平台,近处的山壁挡了一半的风,这才没有夜风呼号。不然岂非天天像在鬼叫。唯一的那棵松树枝杆遒劲,不知道活了多久年。

    晏齐站在树下,白晚楼站在崖边。晚风烈烈,星辰灿海,叫白晚楼想到方才炸开的天雷。他伸着手,感受着崖底吹上来的风,风穿过指缝,握也握不住。从前不懂什么叫寂静,现在却觉得这里连个虫鸣鸟叫也无,是太静了点。

    清溪峰弟子所住地方一个鸟样,鸟样不是骂人,而是如同鸟窝,端在高高的山石顶,既危险又安全。无情宗上下都是这个模样,地方是,人也是。

    晏齐认识白晚楼这么多年,自然在白晚楼踏门进来时,便瞧出来,白晚楼已经恢复了。寻常怎么都等不好,这回出个门就好了。江原做了什么?

    但晏齐又很快把江原从脑中踢了出去。江原能做什么,他除了放个雷劈一顿,怕是什么也不能做。若是这三天足以叫晚楼恢复清醒,怕还是衡止的药有用。

    清醒了也好。

    清醒了,有些话起来就更方便了。

    “照情收到消息,淮南王特地避开慧根他们耳目,先行一人往宗内来,算算时间,差不多要到了。照情的意思,是不必理会他,随他去。大约是想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晏齐道,“我本来以为你——如今你既已好了,我也放心。你若见他,留他一命。”

    白晚楼漫不经心地张着手掌,一握,风便穿指而过。瞧这模样不知是把话听进去没有。要不是他眼神清明,晏齐还当白晚楼仍旧疯着。

    见白晚楼如何也不回话,晏齐道:“你听见没?”

    倒不是他故意要催白晚楼,而是这实在是件要紧的事。成沅君如果不识相惹了白晚楼,确实很有可能命丧于此。

    白晚楼道:“他已经来了。”

    晏齐顿了一顿:“什么时候?”

    “今日。”白晚楼收回手,“你话晚了,我已经见过他。”

    “人呢?”

    白晚楼跺了跺脚。

    “这里。”

    晏齐:“……”

    白晚楼道:“没死。”

    晏齐松了口气。

    没死就是事。

    死了还得埋。

    他道:“动手了?”

    白晚楼:“我不和没有兵刃的人动手。”

    “你在哪见到他的。”晏齐问。连照情收到的消息是成沅君进了山,但若是连白晚楼都已经遇到成沅君,明火阁的弟子眼睛瞎了吗?怎么没有人来通报。

    “山脉高远,弟子恐目不能及。”白晚楼随意道,“成沅君是个聪明人,不会愿意和我们正面为敌。”而且多年来,无情宗和淮南王府其实一直都有往来。

    无情宗不惧淮南王的力量,淮南王却需要无情宗替他平衡中原的门派,甚或在皇帝看他不顺眼时,有一座靠山。无情宗在,皇帝需要淮南王镇守中原,无情宗若不在,淮南王便首当其冲。成沅君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一枚合格的眼中钉。

    听白晚楼这么,晏齐忍不住将白晚楼看了好几眼。因为这个道理连照情懂,晏齐也懂。但白晚楼会出这样的话,就叫人匪夷所思。

    晏齐有十年不见白晚楼话超过三个字,多一句仿佛能要了白晚楼的命。如今白晚楼如此明事理,晏齐几乎要怀疑这个白晚楼是假的,该不会是江原带出去掉了包。其实真正的白晚楼不在这里。直到白晚楼:“需要我替你剜一下眼珠子吗?”

    “……”

    是那个白晚楼不错了。

    话虽凶残,晏齐却笑了一下。

    他:“我只是很久不见你。”

    白晚楼不为所动,仿佛晏齐的话不过是一阵清风吹过,根本吹不进他心里。他难得清醒,肯同晏齐多这几句,甚至愿意分析成沅君,也不过是因为身在其责。既然话已带到,别的话便没有意思了。

    一场同门情谊简单的消散在了风声中。该做的事却还得做。既得了白晚楼的消息,晏齐准备叫人搜山。不论成沅君是死是活,都一定要找出来。先他人之兵,不能落于被动之势。临走前,忽然想到一件事。

    “衡止的药已经送到了云顶台。你——”

    晏齐脚下顿了顿。他话到此处,总觉得也很难在清醒的白晚楼面前开口,便不再多。只道:“但你现下既然挺好的,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就在江原盯着哔剥的烛火沉思时,他耳朵一动,外面已经有了动静。进来的是晏齐和白晚楼。他们出去了没一会儿,恐怕也就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进了屋。

    两三句话能聊什么?

    就今天他们干的事,聊一天也不够。

    江原看过去。

    晏齐道:“云行,走了。”

    云行应了一声。

    便果真要走。

    江原立马替他们开道:“峰主走好。”

    晏齐似笑非笑:“你这么急着叫我走,没有别的话要?”

    “……”江原一敲手心,恍然大悟。有件事,确实忘到现在。还好晏齐提醒。他,“弟子想问峰主讨些东西。”

    锦被一条,白晚楼垫着睡。

    夜明珠两颗,免得烟火熏人。

    还有。

    江原寻思道:“他喝什么水?间露水吗?峰主,峰主,我没完呢!”

    可惜晏齐已经甩头就走,走得比飞得还要快。

    “峰主,夜黑风高,你慢走。剩下的明天再。”江原挥着手送走晏齐,连嘴角都写着志得意满,回头见白晚楼幽幽望着他,便洒然一笑,,“请一个人来,可以用钱请。送一个人走,也可以用钱送。这叫气病。”

    一个人如果犯起气病,症状便是坐立难安,足不沾地,恨不得溜之大吉不见人,方才觉得心头舒坦。棍棒赶人都不比这个病来得有效。

    晏齐会犯气病?

    他只是懒得理。

    白晚楼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晚楼自出云顶台来,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江原,倒没有主动做过别的事。他做过最多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树墩上看着远处发呆,直到江原喊他回去。后来江原不赶他出门,白晚楼就学江原做事。江原摆一件宝器,白晚楼就也摆一件。江原扫一片叶子,白晚楼就动动手指,再给他送一片。

    直到江原婉拒了他。

    “……别把叶子从树上震下来了。”

    扫都扫不完,树都快秃了。它也要脸的好吗?

    这样的白晚楼,此刻竟然会自己倒茶。看着白晚楼轻轻啜着茶水,仪态端庄,江原从未见过,一时倒有些发怔。他问白晚楼:“晏峰主没有为难你吧?”

    白晚楼看了他一眼,:“没有。”完,径自走向床铺,并没有叫江原嘱咐,就给自己铺了床,然后躺上去盖好了被子,睡得端端正正。

    江原:“……”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莫名有一种,朋友听了家里人的话,不再和你来往,决心要和你生疏冷淡的感觉。虽然白晚楼不是他的朋友,晏齐也不算家里人。

    江原收拾着杯盏,没有再多琢磨。仔细一想,白晚楼一直是这么冷淡不近人情,是哪里来的错觉竟会觉得他这样反而不正常?

    第二天江原便不用纠结这件事了,白晚楼还是挺‘正常’的,因为大早上江原就收到了一份‘惊喜’,来自于白晚楼。

    一碗看不出颜色的粥。

    里面有米粒,和着水,姑且算作粥。

    正常人干不出这个事。

    白晚楼更不可能。

    他一定还在发疯。

    就是又换了一种。

    江原决心抽空问一下晏齐,白晚楼还能疯几种。

    只要不是一醒脖子上就架着刀仞剑,疯几种江原都可以。

    江原本来刚起床,见白晚楼晚上躺着的地方整整齐齐,就立马翻身坐了起来。他之前想着,白晚楼若是有一日清醒过来,会不会不告而别,没想到就成了真。正这样揣测,门就被人推开。一身整齐不见昨日焦色的白晚楼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东西。

    白晚楼将粥搁在江原面前,神情倒是和平时一样,不同的是,比前两天一言不发多了两个字。虽然这个字听在江原耳里,有如即将要给他上鞭的酷刑。

    “给你。”白晚楼。

    白晚楼可能只会这两个字。

    把鞋子伸给他,送他海珠。

    伸手捞了月亮,送他月色。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要就是掐脖子。

    碗几乎凑到了江原嘴边。

    江原被迫将粥碗接过来。

    “……”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碗边。

    先给自己鼓个勇气。

    自己做的?

    能吃吗?

    不是要害死他吧?

    为什么突然要做饭?白晚楼一个整整十年都蹭连照情饭的人,进过厨房吗?做的东西能吃吗?难道是为了报复昨天让他劈到了雷?

    一个个问号在江原心头急速旋转,最后落在一个点上。

    该不会是道谢吧!

    因为昨天江原给白晚楼烤了鱼?

    倒是被江原猜到一些,多少有这么一分心思。白晚楼这个人,若是你了解他,便觉得很好猜。他不通人情,不明世故,与世隔绝十年,独来独往。唯一接触过的人便是江原,偏偏这个唯一接触的人,见他第一面,就送他一样东西。

    苏沐教白晚楼,来而不往非君子。所以无情宗处事的宗旨向来是,有来有往,附带回赠。

    比如你我一拳——

    我就揍死你。

    白晚楼记着昨天的鱼,晚上都在琢磨。他见江原去采玉石,便觉得江原喜欢玉石。望月光明亮,就觉得江原喜欢月光。昨日江原亲自烤鱼,白晚楼便猜,江原喜欢吃的。

    不怪他这么猜。

    虽然江原一心认为这鱼是替白晚楼烤的,但江原可能不晓得,白晚楼早就过了需要进食的阶段。他可以不睡,也可以不吃。但江原要他睡,他便睡。江原给他吃,他就吃。

    天下间,道好修,度难把。不论是修剑道,妖道,魔道,一个把握不好,就走向歧路。走向歧路,意味着将死。或是人将死,或是修道的这条路,将走向尽头。重新从死往生,便是重走黄泉路,恐费三倍心血,亦是枉然。

    白晚楼天资聪颖,苏沐演给他的剑法,他看一次就会。对于‘灵笼’的掌握,也只用了三天。世人所羡他招手即来,何况只是加水放米烧火的饭呢。

    一顿饭而已,难不倒白晚楼。

    江原拿筷子搅了搅,锅底的灰混合在粥米当中。他陷入了沉默。如果不喝,不知道白晚楼会不会掐他脖子,一想到那冰冷的手感,江原脖子已经开始凉了。

    来而不往非君子。

    粥而已。

    江原端起碗,在白晚楼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  卒。

    全文完。

    今日份剧场《关于无情宗那个原则》

    很久以前。

    成沅君来无情宗蹭了一顿饭,米粥几口,摸了嘴就跑了。

    苏沐没话。

    但是后来在淮南王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掏空了王府的酒库。

    然后教育弟子:这个叫来而不往非君子,懂吗?

    未来的无情宗大佬们(若有所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