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晚楼
百危之中, 江原拉过一根青竹旋身一转, 竹林应声而裂, 哔剥炸声迸裂开来, 落叶萧萧下。凛冽的杀意中,江原猛然抬头,便见枝顶不知几时站了一个人,轻飘飘的,像没有份量。
月光自云层中露出, 映出他的脸庞, 足以叫天下绝大多数人自惭形秽。
这个地方只会有一个人。
当然只能是白晚楼。
“擅闯此地是死罪。”白晚楼立在竹枝上, 俯视着江原。他道, “你已经死了。”
死了?
他分明活得好好的。
江原待要上前, 却忽然觉得脖间一痛。他伸手一摸, 指尖沾了血, 脖上一道细细的红痕。而一片竹叶牢牢嵌在江原握着的这一根青竹中。
江原这才懂白晚楼的意思。
倘若今日来的不是他,又或者倘若白晚楼没有留那丝余地。江原确实已经死了。
月色中, 白晚楼翩然落地。
江原松开手, 往白晚楼那里走了两步。他好像一点也不惧怕白晚楼,哪怕方才差点死在白晚楼手里。但是, 差一点, 就是差一点。他毕竟还没死, 活着,热乎的,还能喘气。不管任何事, 差了那么一点,都是不行的。
江原背上凉嗖嗖,是方才惊出来的汗,先前是热汗,现在心静下来,风一吹,便像一块化掉的冰粘在衣服上。
“你来此处做什么。”
没有直接被掐脖子,江原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他斟酌了几句,而后:“我来道歉。”
道歉?
白晚楼脚下一顿。
其实本来不是的。
江原没想着要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云顶台,更不知道为什么要使计叫珠玉璧和放他进来。最开始江原只是想看看白晚楼。的简单一些,东西丢了还想着要找一找,何况是人呢。倘若白晚楼走时,同江原一声,或许江原也不会牵挂在心上。
但一触及白晚楼的视线,莫名就改了口。
“我不知道你已经恢复了。”也不知道走之前白晚楼有没有等过他。“之前冒犯之处,多有得罪,还请长老见谅。”
白晚楼道:“完了?你可以走了。”
什么?
他好不容易进来,就这么被赶走了?江原被拒绝地猝不及妨,但见白晚楼心无旁骛,只顾往前走去,一时心里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先前还会煮粥,如今竟然连掐脖子的情谊都没了。江原虽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失望,目光却一直在白晚楼身上,忽然察觉白晚楼脚步一顿,身子一矮,逐渐弯下腰去。
他觉得不对,立马上前扶住。这才发现白晚楼脸色苍白,额角有汗,就连嘴唇都十分干燥。而手之所及,冰冷湿滑,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江原顿时察觉出端倪。
怪不得他觉得白晚楼有些奇怪,向来盛气凌人,怎么一击不中,便轻飘飘叫他走人。或许方才不是白晚楼留手,而是他根本气力不济。不然凭区区江原,又怎么能够在白晚楼的手下逃出生天呢。
江原连着问:“你怎么了?怎么样?”
白晚楼眉头微蹙,闭目忍耐了片刻,方:“我自己走。”罢将江原挣开来,但根本没走两步,自丹田蹿起的痛意就叫他弯了腰,站着已是勉强,又岂能再前进半步。
江原看出白晚楼是强弩之末,难得强硬了一回,只牢牢把住白晚楼肩臂,一手揽过他的腰,这么一贴合,方觉手下韧性,原来先前白晚楼只披了一件衣服出来,几番挣动,衣服便散开来,这么一伸手,当然直接摸到了皮肉。
皮肉湿漉冰滑,江原却像被烫了一样弹开手,但白晚楼失了倚仗立马往下滑去,江原连忙把人又揽回来。
江原素来自诩爱好颜色,其实并无与他人有情爱之交,西域没有旁人,若非薛灿进谷,与他当了兄弟,江原向来是一个人与鸟禽花草为伴的。
突然和人如此亲密,江原自己都不太习惯。更别提揽着的这个人,因为病痛的缘故,神色委顿,一反从前冷若冰霜,更像被雪湿的梅花,看着清冷,又实在叫人心神荡漾。
江原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一颗心砰砰直跳,最后把衣服替人裹裹好,揪着那薄薄一层衣服,硬是半托半抱,把人弄到了院落之中。
院落之中有山壁,山壁之下有清泉,水汽横生。到了池边,白晚楼忽然挣扎起来,他这么大一个人,力气一定不,江原没有留心,竟叫白晚楼挣脱开来。
但听噗通一声。
江原面色大变,立时道:“白晚楼。”马上就要跟着跳下水去捞人。未触及水,却被一个力道一推,摔在池岸边,到底没进水。
“别下来。”白晚楼衣衫尽湿,长发沾水,就连睫毛也沾着水汽,但只一睁眼,却是凌厉尽显,丝毫不叫人怀疑眼下他虽虚弱至此,但还能多杀两个人。
江原被喝在当下,一时不知进退。
白晚楼这个模样,一看就不正常,倘若他不顾劝告,反而硬要下水,结果却害了白晚楼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先按兵不动,就在此地。
见江原果然没动,白晚楼才收回眼神,转而将心神用在对体内那股邪力对抗的劲道上。
江原这一头热来,对他来,正巧。
但对白晚楼来,却是很不巧。
因为白晚楼正好在疗伤。
道元,是修道中人丹田一颗元丹。本该完美无缺,方能承天雷九劫,最后淬炼成刀枪不入之体。世人视之为孤高月的白晚楼却不是。他道元有缺,终生难以转圜。
若不治,下场就是两种。
一种,放下手中的剑,修为渐失,成为一个孱弱的普通人。另一种,他大可以继续修道,只愈往下修,道元便愈是裂开。这就像是瓷器上的伤痕,只会扩大而不会愈合。最终在日渐失智中,身消而亡。白晚楼当然不会选择第一种。他杀的人那么多,若选了第一种,就算他自己不死,别人也会叫他死。
衡止找的药,都是从毒蛇猛兽身上寻来,其药虽毒,却勉强管用。强行聚合破损的道元,这种拉锯的过程,就像有人拿着刀枪斧柄在他腹内架,从而焚烧他的内里。
这种煎熬,只有在这冰冷的泉水中,方有半丝缓解。
白晚楼服下衡止的药,本来要炼十五周天,这个过程原本就很难熬,哪里知道还被江原乱了气息。一时没压制住,先前所作亦为白用功。硬是聚拢的道元一下挣脱迸裂,其中撕扯之意足以叫人哀呼痛嚎,便是白晚楼,硬是忍着没吭声,也难得露了疲态。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怎么了,但白晚楼没有话,江原自然也不会话。他只是看着白晚楼。江原人虽没下水,却拿指尖试了一下,只碰了一下,就知道白晚楼为什么呵止他不准他下水。指尖刚入水,便有如刀刺,这冰水寒冷入骨,寻常人下去,怕是不多时便要冻晕。
江原抿抿嘴,看向白晚楼,对方原本就莹如玉的脸色,如今愈发苍白,白中透青,头顶都冒着寒气。光看看,就也知道他虽身在水中,却并不好过。怪不得先前碰到白晚楼的手,都觉得冰冷入骨,不像一个人。
是个人在这里呆久了,都没有半丝人气的。
这一呆,便是一夜。江原硬撑着眼皮,便见天边泛白,在雾气之中,冰雕玉琢,白晚楼眉目发须皆结霜,若非眼皮尚动,简直不像活人。
白晚楼在冷泉中,江原便守在池边。雾气蒙蒙中,白晚楼忽然喷出一口血,神色委顿,似乎有难以支撑之意。江原立时睁大眼:“白晚楼!”
天既已亮,最凶险之时便过了,为何阳气攀升时,白晚楼反而瞧着比先前更不如了呢。江原心里大急,想要跳下去,却被白晚楼呵止住。
“想死,你就下来。”
江原怕死吗,他当然不怕死。
但白晚楼闭上眼,显得很是疲惫。
“想让我死,你就下来。”
这威胁比较有用,江原立马不动了。
白晚楼没有骗江原。
他看着不太好,实际也不太好,但确实,也不能叫人碰半分。江原若再扰他的调息,便是孙玺都要和阎王抢人了。道元破损的痛苦,寻常人是根本感受不到的。因为能感受到的人,大多死了。也不知道白晚楼是怎么活下来的。
江原头一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他明白,白晚楼的有道理,他和白晚楼功法不同,根本帮不到白晚楼一星半点。不知几时,江原已经成半跪姿势,他手伸向白晚楼的方向,声音很轻:“我应该怎么帮你?”
怎么帮?
能怎么帮。
白晚楼不需人帮忙,所以他一直把人赶在外面,不愿意让别人瞧见自己这个狼狈的模样。白晚楼就是白晚楼,就算是死,他也会站着死。头一回有人问他应该怎么帮,白晚楼腹内有如火烧,身上似入寒潭,江原明晃晃的双目落在白晚楼眼底,叫他有些恍惚。
白晚楼的声音有些累,中气不足,但江原还是听到了。
“那你随便点什么吧。”
啊?
江原一愣。
什么都好。
也许有些别的事,便能转移注意力了。
倒是一桩事,但什么呢。江原平时舌灿莲花,能将死成活,将黑成白,现在竟然额角渗汗,不出半个字了。他张合半晌,忽然:“我,那个,你师父叫苏沐?”
白晚楼:“……他死了。”
“死,死多久了。”
“…………”白晚楼幽幽叹出一口气,“很久。”
听上去声音好像更虚弱了。
话刚出口江原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要在别人痛苦的时候戳别人伤心事。江原啊江原,这个是白晚楼,不是成沅君,不需要你在伤口上撒盐捅刀。
眼见白晚楼渐渐合上眼,长长的睫毛沾了水,沉甸甸坠下来。整个人泛着青白,有如筑造在水中的玉雕,江原心里大急,但面上也不能表露出来,这么火急火撩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我和你我的事吧。”
白晚楼勉力睁开眼。
江原见白晚楼有反应,道:“上次我和你,我故乡比较偏远,所学也杂,没有你们这里的大道纯粹。但素来有许多奇花异草,还有一种鸟,它和你们中原的鸳鸯有些像,但比鸳鸯凶悍。我,我曾经拔过它的毛,差点被它啄瞎眼睛。”
“其实我惨的时候,比你还惨的。”
江原的故乡,在栖凤谷。栖凤谷在西域,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里头有毒虫猛兽,奇珍异草,有许多人想要进谷,但从没有人成功过。后来他们便放弃了,自然也不知道,其实栖凤谷中也住着人。
那里最开始,只住着江原。他与花草为生,食的是花汁鲜草,与鸟禽为伍,便如它们一般捕食猎物。江原在这个环境中,长到了七八岁,自觉谷中无处寻欢作乐,鸟毛都被他拔光,便一时兴起出谷了。
一个野孩子能懂什么人情世故,西域都是在中原混不下去的人,多的是魔修,魔修心思不正,很快就馋上了江原。须知一个尝遍百草的人,便是天生的丹药,若炼了江原,就好比是吞一颗千年老丹。
江原吃过亏,他太自大了,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江原再觉得自己厉害,也才□□岁。□□岁会个屁,人家是修了几十年上百年,他呢,活的都不如别人一个零头,遑论修道,连马步也没扎过。
这么一对比,孰轻孰重一望便之,江原被人抓去,关在牢中,试了各种药,草药混合的毒性差点把江原的肠子烫出一个洞,但他就是没死。
栖凤谷的事,最好不为人所知,江原略过其中一些,只自己年幼无知,又没有师徒兄弟,一个遇人不慎,被人抓去关起来当药人,最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
白晚楼微微睁眼看着江原,但没有话。
江原也不用白晚楼话费力气,只道:“因为我聪明啊。”
就算是现在这种关头,该不要脸的时候,江原还是会不要脸的。他不知不觉中,往前行去,衣摆已落在冷泉里,泉水浸湿了江原的衣衫,寒气顺着湿衣攀爬上来,但江原不为所动。他只专注地看着白晚楼,语气带着轻快。
“我装死骗他们呢。”
牢中的日子十分难熬,江原忍下来了。他装死,却在袖中藏了一块硬铁,待有人来查探他的死活,江原猛地跳起来,直接拿硬铁划了那个人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溅了江原一脸。江原没有,这种事,他觉得不要告诉白晚楼的好。
他只:“那人被我骗了,我就踹了他一脚,跑了。”
但江原还是差点真的死了,不过不是死于毒草,而是死于缺水。那一击用了他很多力气,江原只想着回栖凤谷,一路跌跌撞撞,滚落山下。阳光暴晒着他,但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就在昏沉之中,仿佛下起了雨。江原睁开眼,眼前黑黑的看不清人,只有干涸的唇上浸了水。
对于水的渴望叫江原一把抓住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听到一声闷哼,江原虽然看不见,但他眼神一厉,却将人的脖子一把抠住,五指陷入脖颈。
“你找死。”
来,其实江原时候也有掐人脖子的毛病,因为手无兵器时,手便是最好的兵器,掐人最方便,一掐一按,骨头一断,那人便只能呼气不能进气了。
但江原虽然掐住了人,但因气力不济,到底还是一头栽了下去,只觉得脑袋砰地一声磕到了什么。香倒是挺香的。大约是个女娃。不晓得漂不漂亮。临到头,江原还能最后胡思乱想。他只叹了一句,吾命休矣,然后就没了意识。
结果他命没休。
再睁开眼,还是一片漆黑。江原起身,摸了摸眼睛。这回又有人过来,江原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没听到声音,但那人不动。须臾江原放开扣住他脉膊的手。
“你救了我?”
半晌没有动静,只有一碗凉凉的水,抵在江原唇边。江原又不傻,他自察觉身上好了大半,便知道此人不是想要害他。命大,怕个毛。江原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不怕别人使暗计。当下接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汽,一抹嘴:“多谢。”
江原自嘲道:“不同你,你也不晓得我当时有多惨。半只脚都进鬼门关了,横竖是死,也要体面一些,哪怕是被毒死,也不能渴死。”
白晚楼道:“有人救了你。”
“是。”
江原摸着鼻子,哈哈一笑。
“我还了混话,要娶她。”
他当时瞎,瞧不清人,又觉得牵过的手特别凉软细腻,对方不话,大概是个哑巴,半大子没头没脑,就:“你是女娃吗?你要是女娃,我以后娶你。娶你知道吗?就是像谷里那一对夙鸟,能生蛋的。”
“你当然不用生蛋,你有父母吗?嗯,就算你长得丑,也不要紧的。”根本不懂蛋为何物的江原拍着胸脯把自己卖给了救命恩人,“当然,漂亮一些最好。”
这原本是一桩蠢事,但好在白晚楼算有兴趣听,江原便也不顾自己脸面,全数兜兜地讲了出来。包括他从前掏了多少鸟蛋,又干了什么叫人恨不得追着的事。一边,一边细心看着白晚楼。但觉白晚楼面色逐渐红润,似乎是挺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才略略放下心来。
这一放松,困意铺天盖地。从在地宫时算起,江原已经整整两日两夜未睡,也未着一滴米水,他未修到大道,不过是个半吊子,也会困,也会饿。昨夜又用了灵蝶消耗了元气,还和白晚楼了一场,受惊不。如今白晚楼无事,江原着着,声音都了。
等白晚楼睁开眼,江原已经头一点一点,就着半跪的姿势,差点栽到水中。白晚楼看了他很久,自水中起身,将人扶离池边,摆摆正。就这个动作,江原都没有醒。
江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只是这里草药味很浓,他印象中,还在与白晚楼讲着年幼的事,嘴里咕哝咕哝,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岁时。他因为毒伤看不见,每日呆在那一处山洞中养伤,等着‘她’来送水送食物。
那个人的手是挺凉的,又滑又细腻,还有点香。昏昏沉沉中,江原觉得躺在一个舒软的地方,脑袋自动找了个好位置枕枕好,侧脸一埋,很快就神魂颠倒,去和周公抢饭吃了。
这一觉很沉。
将醒未醒时,鸟鸣声传入耳中。江原还有些懵懂,总觉得这个床似乎不一样了。他夜间摘的罗网,故而感受不深,而今天光撞进眼底,亮得叫人要遮住双目。江原下意识抬手要遮眼,才发觉手里抓着什么,温温凉凉。
“……”
他唰地一下坐起来。
从白晚楼怀里。
不错。
他方才觉得软,是因为枕着别人的腿。闻着香,是因为埋了别人的衣裳。手中温温凉凉,那是紧紧揪着白晚楼的手没放。他到底是握着白晚楼的手握了多久,才能把一双冰冷的手给捂得这么暖。然而鬼使神差的,江原竟然还能多想一句,手挺软的。
作者有话要: 江原:这是我睡过最软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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