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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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原道:“……连宗主, 好巧。”他往连照情身后看了眼, 既谦虚又有礼, 像极了初入宗门见不太多世面的弟子, 体贴地招呼道,“带客人溜达呢?”

    连照情身后,慧根和和气气:“阿弥陀佛。”

    一颗光头亮得能叫江原闭起眼来。

    连照情当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堆人。慧根,眉如意, 甚至是金非池, 都是与江原分别没多久, 还能热乎的叫出对方名字的模样。

    如此浩浩荡荡, 特别像是先前受了江原的欺负, 从而依仗着宗主的面子, 挺直了腰杆子上来讨债的。

    倘若真是讨债, 江原觉得自己很有门面。中原十大高手,这里就站了五个。岂非是天下的一半都站在他面前, 还被他气的要死吗?

    慧根笑道:“施主, 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江原合了个掌:“老和尚,我喝酒吃肉, 和佛门无缘的。”

    并不想被你渡化, 从而剃个光头出家。

    连照情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目光流转之间,艳色不可方物。此处夕阳独好,他站在青山绿水中, 含嗔望你时,映了一身艳色,情意浓重,真不愧于照情之名。

    但江原欣赏不来,他觉得这眼刀辣地能把他从头到脚撕成条。

    江原头皮一哆嗦,沉默而寡言地将脑子里那些存起来的八卦拎出来抖了抖,并没有从中找到一条‘连照情护犊子’的条目来。

    那连照情在不高兴什么,又没亲眼见到他同白晚楼这样那样。

    “慧根大师面前,如此不懂规矩。”连照情道,“莫非这也是晚楼教你的?”这话时,眼神凉得像冬月的雪。似乎只要江原承认,便能去见地下的祖宗。

    这一点,连照情真不愧和白晚楼是师兄弟,瞪起人来,不怒自威,是能叫别人不敢多看一眼就要双膝发软跪下。

    江原合了个掌:“阿弥陀佛。”话一出口顿觉不对,老和尚的阿弥陀佛太过于洗脑,怪不得要渡化凡间苦厄就要很多个和尚对着念经。

    他立马将手放下,不卑不亢道:“长老往来不来非礼,来而不往亦非礼,都是宗主教导的好,非他之功不有乱邀。”

    一句话既没否认连照情,又没承认白晚楼。是死是活都在江原这一张嘴。听得连照情眼角抽了一抽,江原所倒是半句不错。确实是宗主教导的好,又没是哪个宗主。宗主多不值钱的玩意儿,前任埋在山堆里,现任气死在山脚下,后任还虎视眈眈。

    顾青衡哧笑一声。无情宗内的人不和,不管是宗主不和,还是弟子不和,顾青衡都乐见其成,幸灾乐祸,恨不得能火上加一把油,烧起来才好。

    他扯扯嘴角:“油嘴滑舌之辈,如今耳朵倒是好了?”分明就是在讽刺江原先前装聋。

    江原是谁,晏齐没有将他推下山崖,白晚楼没有掐死他,连照情没有死他,难道还会怕一个顾青衡吗?兆天昆元剑已经弃剑而去,顾青衡是什么,就是个屁。

    不过几句挑拨之言,江原面不改色,应也未应。将个耳聋贯彻到底。

    倒是连照情道:“什么耳朵?”

    顾青衡指了指江原:“倒是要问你的好弟子,先前大师好心好意问他你在何处,他顾左右而言他,却自己耳朵不好,照情,你就是这样约束弟子的。”

    他从来不爱好话,尤喜火上浇油。

    但连照情:“哦,这件事。”

    “他的不错。”连照情道,“师叔不知道,我宗门弟子不但耳聋,还眼瞎。看不见面目可憎之人,听不见蝇蝇犬吠之声。何况我约束弟子好不好,师叔不知道啊?”

    连照情微笑道:“就,骂就骂,很会立规矩。”

    便在两人暗中较劲之时,珠玉自江原身后走上前。他同璧和像两扇门,江原就夹在门中间,经过他时还带了一阵风,刺啦刺啦的。

    珠玉越过江原,同连照情道:“回禀宗主,弟子与长老请安,长老一切安好。”

    连照情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连照情怎么会在这里呢?

    来话长。

    也就白晚楼和江原互相渡气那么长。

    要知道连照情原本正在和慧根和尚他们周旋,指着云顶台足以震惊宗门内外的剑气吹嘘自己师弟多么厉害,不过是区区闭个关破个心境,话才到一半,啪叽一声滔天剑意就没了,水花都没有一朵。

    眉如意摸着下巴:“无量天尊。”

    这句话的意思是,年轻人还是要悠着点,不要夸下滔天海口,这不海口没堵上,冲了龙王庙吧。

    连照情都懵了。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个时候,睡梦之中的江原一把揽过白晚楼的脑袋,按着人就来了个深而长的‘饮水之乐’。

    白晚楼是个人,他还没修成仙,肉身凡胎,再厉害也是会有破绽的。

    原本已寻到堪破心境的那丝生机,正欲从中探究,正是一脸肃穆,周身狂风直起,就被戳了个干干净净。剑意来得像风,走得像浪,风平浪静,连个招呼也没和白晚楼。

    剑意起,连照情这不过是师弟要破关,不用你们多管闲事。但剑意起又落,是拦不住这么几个人了。分明就是有事才会回落。

    金非池第一个叫着‘晚楼’冲了上来,他飞得比谁都快,眨眼之间就没了人影,只留两只蝴蝶。

    随及是眉如意。

    再是慧根。

    连照情捏了捏额角,不知为什么就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起起落落,总是和一个人有关。最好不要叫他在那里看到不该看的人。

    结果还真是巧。

    渡什么气,七窍生烟那种吗?

    慧根‘阿弥陀佛’了一声,捏着佛珠,一脸慈善,只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仿佛在里面的不是白晚楼,而是他嫡亲大弟子。

    白晚楼当年了他十八罗汉,跨了他的佛仗,还差点掐了慧根的脖子。慧根这么大度,果真什么都不计较?江原才不信。

    眉如意上前两步,踩上这吊桥,一柄佛尘揣在怀里,仰着脖子看这云雾飘渺的仙台,又往下,去看那有着一条银练的仙人侧卧之处。

    道法自然,眉如意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其中的不同。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高山流水,仙人遥望,是好地方。”

    江原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他不是觉得这里不好,只是才从白晚楼口中得知此地玄妙,生怕叫人知道太多,惹人羡妒。

    还有——

    这帮人。

    “……”他无言地看着这么几个人,竟然果真像在自家后院一般溜达起来,东摸摸,西看看,还站在吊桥上远眺,见到山河壮阔,日头西斜,目露惊奇之色,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

    江原看了眼连照情,委婉道:“还是不要在长老闭关的地方喧哗比较好。”

    惹了白晚楼,谁都别想走。

    连照情道:“你不是还从那里出来吗?”

    他看江原就走得很高兴。

    江原道:“那是宗主你叫我去的。”

    “我叫你找他这个人,没叫你进去。”

    “他人在里面,我当然要进去。”

    “可我也同你过此言应当作废。”

    “大丈夫岂能废就废。”

    顾青衡:“你们够了吗?”

    江原和连照情同时回头:“关你什么事!”

    顾青衡:“……”

    眉如意道:“无量天尊。”

    慧根捏着佛珠:“阿弥陀佛。”

    呆在一边玩蝴蝶的金非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了一圈,他好像没有尊和佛可以念,但此时不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张口道:“苏沐。”

    此话一如犹如平地惊雷。

    “你叫谁!”

    连照情和顾青衡立马回头。

    顾青衡指尖冰针已在莹莹烁烁,不由分分刺而出。

    针尖不分敌我,刺地江原眼睛一痛。

    连照情腕间一抖,金色细锁便如长蛇,叮叮两声将顾青衡的冰针一并挡下,而后道:“顾宗主!”他重声道,“莫要忘记这里是谁的地方。顾宗主随意动手伤人,只怕有些放肆!”

    顾青衡道:“那你得问问,金谷主何出此言。”他冷笑一声,“我与苏沐是死是活都势不两立,乍然听到他名字,只以为他没死,本能反应而已。你的好师父如果在,只怕他要比我先动手。”

    连照情道:“家师可不是暗中伤人的人。”

    “不是?”顾青衡哈然一声哧笑,将脸一冷,“只怕是瞒着你,叫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你就吧!”

    剑拔弩张中忽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十分响亮,还十分诚恳。

    江原袖着手,将地上被落的冰针心翼翼踢到了桥下,免得有人没看见不心踩到,刺穿鞋底,莫名其妙地一命呜呼。

    话的正是他。

    “顾宗主老是这么愤恨,可是你不,我们怎么知道苏宗主到底做了什么,叫你如此生气,连他死了都恨不得刨出来一顿呢。”

    江原问慧根:“大师知道吗?”

    慧根摇头。

    又问眉如意:“道长知道吗?”

    眉如意也摇头。

    眉如意和慧根是什么,是中原两杆称,一杆称正直,一杆称仁慈。中原但凡有不平不正之事,理当先寻上佛门与道门,好叫这二位来主持公道。当年力除罗煞门时,也是二位领的头。当然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只是坐上了这佛道的位置,便也身不由己。

    最超出红尘之外,却又最坠于红尘之中。

    江原摊着手,一脸遗憾:“你看,他们都不知道。”

    此仇此恨无人可知,昆元剑和无情宗为什么会翻脸,还是一桩悬案。无情宗的人只知道昆元剑在关键时刻叛宗而去,而昆元剑灌输给座下弟子的思想,又都是全是无情宗的错。但究竟如何,除了两个当事人,别人知道什么?

    顾明夕听了顾青衡的话,膈应了连照情这么多年,只怕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

    中原人么,不听师命,扫地出门,都是叫人丢尽脸面的事。实在迂腐地很。恩怨情仇,最好当面讲清楚,一并了断,才是快意人生。连这也分不明,修个屁道。江原的实在是大实话。虽然实话总是不好听。

    “正好如今慧根大师在,眉山道长也在。顾宗主如果想要将苏宗主的不齿之事公之于众,叫众人替你申冤一道讨伐,实在是最好的机会。你总是一脸恨他又替他遮瞒的模样——”江原顿了顿,“实在叫人觉得,其实顾宗主心里很喜欢苏宗主吧?”

    先前还像点人话,但最后一句话一落,顿时像点燃了炮仗星子,顾青衡登时大怒,甩袖就如疾风冲将过来:“你放屁!”竟是五指成爪,一把就要去抠江原的脖子。

    他怒极而发难。江原身边没站任何人。先前还有金非池将江原一把捞走,难道这一次,江原也如此好运,有个什么贵人将他捞一捞吗?

    但见掌风将至,江原脚踏太极,身形往后,立时倒在吊桥绳索上,顾青衡的指尖在他脖间堪堪捞过——江原借势一弹,一把握住绳索一个鹞子翻身立在绳索之上,单手负于身后,身形随着绳索微微晃荡,眼中有笑意也有冷然。

    “顾长老如此冲动,难道是叫我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吗?可惜这天下间,能掐到我脖子的人,也只有一个。顾长老你若想试试手感,还得往后排个号,先让一让。”

    顾青衡一招未得,立即变势,错手间卷袖而上,哼了一声:“你果然深藏不露。”

    先前,金非池卷走江原后,只留下慧根三人,慧根曾与顾青衡不赞同道:“顾施主。你方才为何出手。在别人的地方,伤别人的弟子,恐怕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为何出手,大师难道不知道吗?”

    顾青衡到此才流露出一些笑意。

    他伸手一指这里残落一地的柳枝。

    “此地妖气甚重,偏他一人从中而来。此子既装聋,又心性颇高,若回手,便能瞧出这遍地狼藉是否出自他手。若不回手,如此不尊师重道之辈,我替连照情教训一二,又有何不可为。”

    可惜当时未能试探出,却自己染了一手毒。

    如今看来,必是此子所为。

    他岂能不再一试?

    江原不退不避,躲闪之间竟不曾落地,轻者重也全在这链锁之上。

    山中风大,他像个没有着落的藤枝,晃晃悠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甚或往外一倒就要落到山崖中去,却偏偏再如何叫人胆战心惊,也没叫顾青衡讨到一丝便宜。

    连照情眼色一沉,上前一步便要出手,却遭金非池一拦。

    拦他的不是慧根不是眉如意,却是金非池,叫连照情诧异。

    金非池一把按住连照情,蠢蠢欲动的金链便乖乖回到了连照情的手腕之上,安静地蛰伏在那里,像个金环。

    “你做什么?”

    金非池道:“哎,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如此轻易动怒。长辈教导辈,指点几招,你看看便罢了,何必亲自动手。”

    “那叫指点?”连照情道,“我自己的弟子,爱就,爱骂就骂,爱踢出门就踢出门,关他什么事,需要他来替我指点。他这么大脸面吗?”

    金非池道:“可你看他身形。”

    此中所指‘他’,当然不是顾青衡,而是江原。

    顾青衡步步紧逼,江原手无寸铁,交锋之间,他忽然两指一并,珠玉只闻剑鸣之声,但觉腰侧剑起,倏忽一下长剑落到江原手中。

    珠玉震惊无比。

    他的佩剑与璧和的是一对,在此处灵石中取矿材锻造而来,与他心法相配,寻常人用不得。倘若人人都能用,此地岂非轻易可破?

    再者剑如人,哪有人随便用的。

    江原哪管许多,稀依记得白晚楼曾教授给他的入门剑法,一招一式使来生疏,纯粹是借了长兵之利,用来挡一挡顾青衡而已。

    而顾青衡却是越眼中越复杂。

    江原一看就是没练过剑的人,但他没练过剑,用起剑来,竟然逐渐精通。

    所挡之招虽朴实无华,却招招硬手,撇去浮华的剑招,纯粹是用了剑之本意。剑者杀招也,挽挑刺,直指准心,没有一招失手。

    他竟然自通剑意?

    这是个什么人?

    这根本就不是人!

    金非池一脸看热闹的神情,唯恐他们的不够大,只拿肩膀撞了撞连照情。

    “哎,这招分明是晚楼用的吧?”

    “他同晚楼什么关系?晚楼收弟子吗?但是他用晚楼的招,却还用别人的剑。你有没有告诉过他,剑如人,不能瞎借,用了就要对人家负责的。”

    作者有话要:  震惊!

    某弟子借师兄上位,踹了师兄傍宗主,傍了宗主找长老,渡了长老现在连看桥弟子都不放过了!他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