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心病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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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雁停醒来后就一直睁着眼,怔怔望着房顶的横梁,一声不吭,眼角滑落的泪不断没入鬓发中。

    哪怕已经勉强自己要苟且偷生活下去,残忍的真相接踵而至,依旧让他痛不欲生。

    他知道,萧莨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要叫他清楚,他身上到底还背负着多少罪孽,要他永远都不得解脱。

    他的出生就是原罪,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他,皇后不必担惊受怕,兴许还能与皇帝有更多的孩子,平安将他们的太子养大,天下不会大乱,他母妃不会被牵连,萧家人也不会出事,还有阿清,不会因他平白送了性命。

    萧莨换个妻子,珩儿换个爹爹,或许他们还能活得更快活些。

    他这样的人,生来这个世上,到底有何意义?

    浑浑噩噩最痛苦之时,祝雁停听到有清脆稚嫩的童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哭?你要死了么?”

    他怔了怔,转过头去,珩儿就站在门边,犹豫着没肯进来。

    祝雁停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将珩儿的身影模糊,他才恍惚回神,用力抹了一把脸,挣扎着坐起来:“珩儿……”

    孩有些怕,往后退了一步,但没跟上回一样跑走。

    祝雁停哽咽道:“珩儿,你怎么来了?”

    孩噘嘴道:“我偷偷跑来的,一会儿就走了,外头的人都没瞧见,你不要跟人哦,不要被人发现了。”

    “你是,……来看我的么?”

    “我才不看你,我又不认识你,”孩哼哼唧唧了一阵,又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要哭?”

    祝雁停慌忙将脸上的泪都擦了,勉强冲孩子挤出笑:“没有,珩儿看错了,我没哭。”

    “你骗人!”孩压根不信他的话,“我看到了,你就是在哭,我都不哭的,你为什么要哭?父亲了,哭多了的人眼睛会坏掉,你是笨蛋!”

    祝雁停一愣,仰起头,将眼中的泪吞回去,不想再叫珩儿瞧见自己这副狼狈凄惨的模样,待到心绪稍稍平复一些,才冲珩儿道:“你的对,……我以后再不哭了。”

    孩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胳膊量他:“……你要死了么?”

    祝雁停怔然:“珩儿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知道,父亲过的,死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不会醒了,流血了会死,生病了会死,伤心了也会死的,你生病了吗?还是伤心了?你为什么要哭啊?那你会死吗?”天真的孩童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祝雁停,稚嫩嗓音着一本正经的话题,连眉头都学着大人的纠结了起来。

    祝雁停心尖一颤,下意识道:“不会,……我保证不会死。”

    “噢。”

    孩拖长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祝雁停与他招手:“珩儿,你能不能进来?”

    “不能,我不要靠近你,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珩儿摇头拒绝。

    祝雁停点点头:“好,那就不进来,我们就这么话吧,珩儿,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坏人,你好凶的,不让我见父亲。”起这个,孩的嘴又噘了起来,控诉着祝雁停。

    祝雁停的喉口发苦:“珩儿对不起……”

    他的孩子,只记得自己不让他见父亲,全然不知道他这个爹爹还曾将他绑上阵前,当着他的面伤了他父亲。

    孩儿愣了愣,这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与他这么的孩子道歉,他不知要怎么回,又见祝雁停一副失魂落魄之态,犹豫一阵,丢下句“我走了,你别哭了,也别死”,起身跑了。

    祝雁停呆怔半晌,轻闭起双眼。

    珩儿蹦蹦跳跳地回去自己的院,一众嬷嬷和下人正到处找他,动静太大惊动了刚处理完事情回来后院的萧莨,孩一进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萧莨冷下神色,皱眉问他:“你不念书跑哪里去了?”

    这么的孩子还没学会谎,被萧莨一盯,就老实交代了:“我偷偷去看他……”

    “谁准你去的?我先前都怎么跟你的?你为何不听话?”

    被萧莨严厉的话语一训,先头还着自己不会哭的孩瞬间委屈得红了眼:“他一直在哭,他要死了,珩儿害怕。”

    “你怕什么?!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珩儿放声大哭。

    萧莨的怒气更甚:“你哭什么?!”

    “珩儿想要爹爹,呜……”

    “要什么爹爹?!你那个所谓的爹爹害得你早产,只养了你三个月就不要你了,你长这么大他一直对你不闻不问,为了别人将你绑到大军阵前,他心里根本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还要认他做爹爹?!”

    珩儿哭得愈发厉害,一抽一抽地连身子都在颤:“你骗珩儿的,珩儿不要坏爹爹,呜……”

    萧莨烦躁至极,撇下孩子,大步而去。

    珩儿来了这么一遭,叫祝雁停终于有了些精神,柳如许再来看他时,他的气色虽未转好,总算没有更加惨淡。

    柳如许给他诊脉,声问他:“珩儿是不是来看过你?”

    祝雁停不答,柳如许微微摇头:“珩儿被他父亲骂了一顿,哭得厉害,谁都哄不好,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他父亲凶。”

    “……因为他来看了我?”

    “嗯。”

    祝雁停有些微地失神,苦涩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远着珩儿的。”

    “你也别怨王爷,他这几年日子确实不好过,东征西战的看似运筹帷幄,实则压力大得很,他还总是头疼,尤其夜里发作得厉害,你别误会,是因为有一回他夜里不睡,我不心撞到了,他不让我告诉他那些部下,我也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治,扎针只能勉强缓解,我师父他这是心病,要想根治还得用心药医。”

    祝雁停无意识地捏紧拳头,颤声道:“为何会这样?他以前、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毛病……”

    “是我的错,”柳如许叹气,“当初我刚到军营时,确实有些不甘心,与他了你的事情,他也许以为你从头到尾都对他没有半分真心,钻了牛角尖,他其实从就这样,偏执得很,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过分执着,以前不过是压抑本性罢了。”

    祝雁停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气,上不去又下不来,他从未想过,萧莨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

    可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沉默半晌,祝雁停哑声问柳如许:“……你又如何知道,我对他是动了真心的?”

    “当局者迷罢了。”

    祝雁停怔然,声音更低:“那你呢?你如今就甘心了?你现在又为何喊他王爷了?”

    “我其实连不甘心的资格都没有,又何必纠结不属于我的东西,你应当已经猜到了他的算,他终究要走向高处,我若是不懂得进退分寸,迟早旧友之谊也会磨光。”

    柳如许罢一顿,又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当真不是良配,你配不上他,若依着我的私心,我倒是希望他能找个更好的人,可他……”

    心下一叹,柳如许没再下去,叮嘱了祝雁停多加歇息,不要再情绪激动伤了心神,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祝雁停恍惚间低下头,捂住脸,半晌没再动过。

    正院里,萧莨刚发了来商议事情的官员,有下人来声与他禀报:“王爷,那位想要些笔墨纸砚和书……”

    萧莨的眸光动了动,淡道:“给他吧,盯着他别往外头传递消息就行。”

    “诺。”

    沉默一阵,他又道:“去买些玩具给郎君,挑他喜欢的,让阿荣有空带他去外头玩玩。”

    六月底。

    萧莨代皇帝去往皇陵,祭拜长历帝。

    祝雁停在车队后段,一辆十分不起眼的车中,先头出发之时,他远远看到了萧莨,萧莨穿着亲王冕服,在众人跪拜中登上车辇,周身已有了隐约的帝王之气。

    当年……当年他亲手为萧莨穿上五品文官朝服时,还曾问他为何没有野心,甘愿做个无名官一辈子庸庸碌碌,如今时过境迁,萧莨终有一日会走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却再不能与之并肩了。

    祝雁停坐在车中,回忆着往事,几番苦涩涌上心头。

    只好在,萧莨到底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了他一块去帝陵。

    那日的事情,是他一时激动过度,口不择言,无论萧莨用什么方式报复他,都是应该的,他甚至应该感谢萧莨,让他活得更清醒一些,而非自我逃避,不敢面对现实。

    日落之时,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帝陵。

    长历皇帝的帝陵在圣京城西南边,靠近冀州的地方,长历帝还在位时地宫就已建好,当日祝鹤鸣登基,为了显得自己是名正言顺是承继正统,花了大力气整修地面上的宫殿,后头章顺天进京中,这里停了工,到现在也还有些地方未有完全建好。

    陵殿之前有九级台阶,象征着九五至尊,萧莨一阶一叩首,不带半点敷衍,他本不用做这些,但坚持做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萧家世代效忠大衍江山和祝家王朝,他如今的选择已违背了祖训,但他问心无愧,他能为大衍做的都做了,最后这九叩首,就当是还了皇恩,全了这百年多的君臣之谊。

    祭祀的流程冗长且繁琐,从转日清早一直持续到日暮。

    入夜之后,祝雁停才被允许进入空无一人的陵殿中,跪在帝后牌位前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

    送祝雁停进来之人已退去了殿外守着,他的腿伤未好,只能姿势扭曲地跪坐在地上。祝雁停抬眸望向案上的牌位,怔愣片刻,伏下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长历皇帝不知道他的存在,却在那两年他为之构建起来的虚假梦境中,给了他从来未有过的慈父关怀,即便是将他当做了他的太子。何况当年,他能被放出来重获自由,是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他不思感恩,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做下弑君弑父之事,悔之晚矣,只能待日后下了地狱,再去恕罪。

    还有皇后,虽然他命不好,是被皇后放弃的那一个,但皇后将他平安送出了宫,为他找寻了后路,也曾善待过他,最后又因他而死,他不该恨她。

    祝雁停取出怀中厚厚一沓的孝经,都是他这些日子亲手抄下的,他没法当面去祭拜老怀王妃,给她的那份已亲手烧了,余下这些,是他抄给皇帝和皇后的。

    一张一张将纸送进火盆里,跃动的火苗迅速舔吻上来,祝雁停的面庞映在火光中,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有了平静之色。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祝雁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这个时候会来这里的,只有萧莨。

    似乎他的脚步声都比从前要沉重一些,祝雁停心下一叹,直到那双黑色长靴停在他身侧。

    萧莨的嗓音沉冷:“你在烧什么?”

    “孝经,”祝雁停轻吐出一口气,与之解释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抄的。”

    “孝经?”萧莨冷嗤,“人都被你杀了,烧几页孝经你以为就能恕罪?”

    祝雁停微微摇头,淡道:“我知道恕不了罪,我也没想过还能恕罪,这么做,……我至少心安一些。”

    “你可当真是个‘孝子’,现在做这些不觉得晚了?你这么顾念着所谓亲情,莫不是也给你那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兄长烧了什么好东西?”

    萧莨的讥讽让祝雁停心中不好受,但未表露出来,他抬眼望向萧莨,问他:“我能不能去给老国公和世子上炷香?”

    萧莨的眸色一沉,在火光映照中翻涌起怒意:“上香?你有什么资格去我萧家祖坟给他们上香?他们当年下葬之时你做什么去了?如今你与我你要去与他们上香?”

    祝雁停赶忙改口:“不行就算了,你别生气……,你这么晚还未歇下,是睡不着么?”

    萧莨不答,只冷眼看着他。

    祝雁停取出藏在怀中的一册书,递到萧莨面前:“这是我给你抄的佛经,能静心的,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可以看看这个,或许能缓解一些头疼。”

    萧莨将之接过,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祝雁停的字迹隽秀干净,抄下这册经书想必花足了工夫,他却越看心里的怒火越甚。

    这算什么?讨好他还是可怜他?

    “谁告诉的你,我会头疼?”

    萧莨的语气冰冷,不带丝毫起伏,祝雁停哑然,没想到萧莨的反应会这般大,一时犹豫着没有出口,怕他会迁怒了柳如许。

    “你以为你不我就查不到?”

    “……他也只是好心而已。”

    “什么好心?需要他来嚼舌根多管闲事!还有你!”萧莨拔高声音,警告祝雁停,“别再耍这些心思,做这种自以为是的事情!”

    萧莨罢,直接将经书扔进了火盆中。

    祝雁停一愣,扑上去不顾火苗烫手,慌忙将经书抢了出来。

    萧莨已经离开,祝雁停的手背烫得通红,经书的几个角都已发黑卷起,祝雁停颤抖着手将之拿起,沉默半晌,无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