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傀儡仙心有盈缺
灯火通明的街道间, 有一青衫公子穿梭其中。他的神识将燕城大街巷悉数覆盖,反复搜索,然而没有半点柳厌青的气息。
谢洛衡觉得自己疯了。不单因为找不到柳厌青, 而且他还很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
他居然先找柳厌青, 放弃主人。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主人并没有死于这场天灾, 有事实为证。但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 主人不死的可能性有很多,其中最有可能的一条就是自己救了他。毕竟整个燕城唯一能抵抗天火的只有自己。
无数花灯晃得人眼花缭乱, 来往百姓成群,谢洛衡走在络绎不绝的夜市中,平生头一次陷入焦灼。
一条街,没有。
两条街,没有。
这条街, 也没有……
柳厌青在哪?他要吃酒,但每个酒楼都找不到!一炷香时间眨眼便过, 若再找不到……也许不该浪费时间找他,而是应该先把主人带走?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突然——
当——当——当——
道观的钟声悠悠响起,明净空远, 穿透满城的喧闹传入耳中, 余韵无穷。
正是九道钟响。
谢洛衡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抬头。
另一边,道观钟亭上。
谢怀尘正准备去燕诏府走一趟,结果观中走来一素衣道士, 拿着钟锤开始敲钟。此钟并不是钟暮鼓的钟, 而是报时钟。道士足足敲了九下,悠长的清音响彻燕城。
谢怀尘周身有隐匿符意环绕, 道人看不见他,却能听见他的抽气声。此处为高处,燕城一景尽收眼底。本来今晚繁星闪烁,但钟声过后,那些星辰仿佛熔铁一般开始划落,密密麻麻成了一片流星。
天与地有了连线,无数莹白的线条像一张蜘蛛网罩在燕城上空。
道士哪见过这般奇景,他自就只在观中敲敲钟混口饭,一生没见过江海也没见过宫城,今夜能见识如此庞大的流星雨,足够他吹嘘一辈子了。所以他根本没注意到谢怀尘,而是立马跪下来,欣喜地感谢上清天尊感谢如来佛祖感谢昊天玉皇大帝,反正能感谢的都感谢了一遍。
于此同时,燕城上下也都对突如其来的流星雨表示欢庆,纷纷闭眼许愿,谢怀尘甚至能听见城下此起彼伏的欢喝声。
流星,百年难遇,见一次便是凡人的大幸。
可惜这不是流星,而是天火!那莹白的颜色是将空间都烧灼至扭曲的反光!
谢怀尘翻身而下,一把拉起跪地的道士:“跑!”
道士猝不及防眼前出现一人,还是个红衣女子。他愣了愣,随即肃目:“你……你是何人!怎敢擅闯道观!”这女子神出鬼没定是个厉害的修道人,可偏偏今日他守夜,不管也得管。道士颤巍巍地指着谢怀尘鼻子,作出严厉的姿态指望吓对方一吓。
谢怀尘才不怕,他一松手,道士踉跄几步又摔到了地上:“这不是流星雨是天火,想活命就快跑!”
对方显然有点懵:“天……天火?”
谢怀尘实在没时间多解释:“你要不想走,那就给我敲警钟!通告所有人出城!城里马上会被天火吞噬!”
完这几句他便从亭子上一跃而下,只身飞入城中。情况紧急,他再不走就没时间带邵月出城了,危难当前,他能做的也只是提点。
然而这番话却听得道士又惊又疑,一时间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他以前也听过,大凡厉害的修道人都会那么一点占卜之术,这红衣女子既然能来去自如明还是有几分斤两。
那她的话到底值不值得信?
正犹豫间,手突然摸到一群会动的东西。道士吓了一跳,一看,才发现是成群结队的蚁虫。这些低微生灵似乎也长了天眼,拖家带口地往外跑,根本没有半点夜间睡觉的自觉。
那句老话怎么来着?蚂蚁成群连搬家,黄鼠狼子结队跑。
天灾面前,这群畜生总是最机灵的。
道士连忙跳起来,抖落布袍上的蚂蚁,然后迟疑地看了一眼钟锤。
**
谢怀尘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飞去了燕诏府,剑光与漫天流星融为一体。与此同时,他也能清晰地看见,有一道白线渐渐逼近,直冲王府而来。
那是天火,有一缕天火正要降临!
他一咬牙,全身魔气爆发,几乎用所有的力量死命催使着水寒剑。
快一点!再快一点!天火要到了!
然而剑光终究快不过火光。
轰隆——
一声巨响,白光划出刺眼的弧线,在王府中轰然爆炸。炽热的气息如浪潮般翻涌,巨大的火舌一瞬间将王府吞没。同时,气浪也将御剑的谢怀尘扫落,他就像一片枯叶般坠落下来。
水寒剑尽职地接住主人,把主人安全带到旁边的屋檐上。不远处就是燕诏府残余的火光,周边屋舍也被炸成废墟,幽黑的火苗窜了半边天。百姓们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番动静,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惊叫出声,人群慌乱地开始逃窜。
谢怀尘目眦尽裂,他万万没想到天火居然来得如此迅疾!邵月呢?这样的动静会不会被炸得连尸身都找不到?!
当当,当当——
这时,急促的警钟声终于敲响,守夜的道士终于在天火降临的第一刻挥动了钟锤。
燕城里还有很多人不明情况,哪怕看见了火光,也只是在议论谁家走了水,浑然不知头顶的危险正在逐一降临。然而这警钟声却是不会作假,它正声嘶力竭地昭告全城:有危险!离开城池!
燕城不少人都是三代从军,对钟声的指令十分敏感。钟声响起,很多人开始下意识地逃离,然而谢怀尘丝毫不理会骚乱的人群,一个人奔向燕诏府。
天空的白线越来越密,一个接一个撒豆子般散落于燕城,每落一处,那片区域就会砰地一声升起一蓬火光,接着便是无尽的哀嚎。那火光也很诡异,是幽深的黑火,遇水不灭,凡人稍稍沾染便要魂飞魄散。
居然是地狱业火。
谢怀尘忍着极致的灼热在燕诏府的残墟里搜寻。这座王府瞬息之前还是张灯结彩,院门前甚至挂上了尊荣的诏玉。然而现在,金雕玉砌的阑干已成废墟,没有一个活人,只有诏玉孤零零地在火中摇曳轻响。
业火将他的红衣烧得残破不堪,衣上的防护法阵几乎在遇火的一瞬间溃散。他只有把微弱的魔气护在周身才能勉强不被火焰吞噬。
谢怀尘凭着记忆找到了正院。正屋已经崩塌,地上偶尔会有焦糊的残骸显示这里的确有人存在过。他一点点地翻找,拨开残瓦,挪开房梁,劈开木板……
最后他找到一副尸身。
那副尸身是难得的全尸,整个人弯曲腰身,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谢怀尘心里一咯噔,缓缓扒开烧焦的尸体,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清澈的眼睛,眼眶却红红。哪怕谢怀尘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日后会是一个只手摘星辰的大能,但现在对方就只是一个想哭却不肯哭的孩子。
邵月全身都缩在那副焦尸怀里,谢怀尘翻出他时,他抖了抖,瑟缩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黑火。
谢怀尘突然明白了,明白谢洛衡为何惧怕地狱业火。毕竟这样可怕的事情在一个孩子眼中,不就是一生的梦魇?
等等,谢洛衡?
谢怀尘一愣,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燕诏府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他自己都赶过来了,为什么谢洛衡还不出现?!那家伙怕地狱业火,可现在遍地都是黑火……心脏猛地一缩,谢怀尘忍不住骂道:“他娘的,救一个不够,还得救俩!”
他立马将邵月从焦尸怀里抱了出来,金纹法衣已经脏兮兮不成样子,邵月却固执地扒着那具焦尸不肯松手。
“叔父……”
谢怀尘一怔,没想到焦尸居然是邵景。印象里邵景对邵月并不好,哪知危急时对方还能对自己的侄子舍命相救,这倒是让他意外了。
可惜现在不是伤怀之时。
谢怀尘强行揽过邵月直接往外冲,业火不是凡火,他能用魔气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再不走,所有人都要葬在这里。
出来时,燕城已成了一片火海,业火肆虐,哀嚎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却依然有流星坠落,似乎不把燕城彻底焚毁便不罢休。警钟的回响声声入耳,那位守夜的道人硬生生撑到现在,看来是不算离城逃命了。
邵月缩在谢怀尘身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半晌,眸子里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
燕城,亥时,谢洛衡。
谢洛衡在挂满花灯的街道上穿行,到处寻找柳厌青的红衣身影。突然,清悠的钟声自远处传来,足足九道声响。他心里一惊,知道是亥时,到了。
他下意识抬头,等待漫天星辰坠落,将燕城化为火海。
结果,一息,两息,三息……
毫无动静。
夜空中星辰如画,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各式漂亮的宫灯垂着四角流苏轻轻摇晃。整座燕城像过节一样热闹,根本没有半分天火降临的影子。
谢洛衡站在大街上一时茫然,难道书阁里的记忆出错了?
作者有话要:
大厦承和三年,七月廿七,亥时。燕地有天火降之,火譌而不灭,烧城一夜,城池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