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宋乐仪回了寿安宫后,没有马上入睡,而是呆立在窗前好一会儿。
随着太阳初升,渐渐有光打在窗上,透过薄透的窗纸映脸上,连着竖横交错的直棂阴影,将整个人笼在虚虚的光影中,不皦不昧。
她的钗环已卸,墨色的青丝垂下,贴在霜色的亵衣的之上,衬得脸蛋愈发了。
“翟争。”宋乐仪默默的念了名字,空荡荡的屋室没人回应,她纤白的指掐的很紧,“你最好已经死了。”
许久之后,直到太阳当空,光线铺满整个室内,宋乐仪方才垂下眸,步伐极缓的走向床边,爬了上去,平整的躺好。
不消片刻,困意便重新涌上心头,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是陈夫子考察的日子,虽然当日宋乐仪精神状态不很好,但数月来的努力总算有了成效。
陈夫子抚着花白的胡子连连道好,看着她的眼神愈发亲切了,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于是大笔一挥给了通过。
宋乐仪悬在心间的秋狩一事总算如石头落地,她心情大好,午膳都多用了许多,觉得在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里,得好好妆扮一番。
于是姑娘挑了一身大红的明艳衣裙,上面绣着芍药花,行走间钗环叮当,眉眼间盈着笑意,艳艳若芍药初绽。
甚至吩咐孙姑姑拿出了蒙了灰的古琴,准备亲自弹上一曲,高歌以和。
寿宴那天,端阳的不假,她的确弹的一好琴,是幼时姨母亲自教导的。只是宋乐仪一向没耐性,除了琴外,大多都只知一二,流于表面,再深就不行了。
这两日赵彻被成安帝扣着,因着遇刺一事儿忙的几乎脚不沾地,昨夜也没睡什么,直到今日傍晚,才抽了空来找宋乐仪。
不过赵彻心情很好,丝毫不见烦躁,他黝黑清亮的眸子里盈着点点笑意,中拎着一个木匣子,踩着天际灿灿晚霞,慢悠悠的朝着寿安宫而去。
还不等到宫门前,远远就听见里面有琴音阵阵。
似乎还有女子歌声。
赵彻停下,侧耳听了一会儿,俊眉微挑,漆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是他表妹在弹琴高歌?
幼时学琴辛苦,十岁那年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宋乐仪碰过琴。
如此想着,赵彻在寿安宫门前站了一会儿,听声音是在院子,若是如此推门进去怕是要打搅了人。
于是他后退两步,盯着宫墙看了一会儿,脚灵活地爬了上去,坐在墙头饶有兴致的看宋乐仪弹琴。
明艳红裙的姑娘坐在凳上,眉眼盈着笑意,素指轻动,拨弄琴弦,红唇微张,有婉转的咿呀声从嗓中穿出。
赵彻的腿松散的搭在墙上,忽然想寻把躺椅来,躺在上边,阖着双目,听他表妹抚琴高歌。
随着最后一指弦音的落下,宋乐仪耳边乍然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好听。”
是赵彻的声音。
宋乐仪惊讶抬眸,四下看了许久,都没瞧见人在哪儿,直到宫墙上有一道黑影跳了下来,他轻笑一声:“我在这儿呢。”
着,就迈步朝宋乐仪走去,不慌不忙的,里还拎着一个雕刻精致木匣子。
似乎来了有一会儿了。
又爬墙。
宋乐仪习以为然,又恰逢心情好,便没与赵彻计较,而是扬唇朝他甜甜一笑,软声问道:“表哥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儿?”
言下之意是要弹给他听了?
赵彻挑眉,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不过他没马上搭腔,而是慢悠悠的走到宋乐仪旁边,也不介意青石板很凉,大剌剌的往地上一坐。
“地上凉,我去吩咐人给你拿凳子。”宋乐仪急急的了一句,扭身就要吩咐,却不想赵彻伸握住她的胳膊,让人重新给正了回来。
“没事。”
赵彻随意的了一句,继而伸将放在她面前的琴给勾了过来,压到他膝上。
他一边伸勾了两下弦,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一边偏过头看宋乐仪。
他的笑容很好看,灿灿晚霞映的脸庞更俊俏了,只是左脸颊上的血痕有些碍眼,宋乐仪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那瓶玉肌膏送给赵彻,席地而坐的少年蓦地话了。
“我弹给表妹听。”
宋乐仪眨了眨眼睛,颇感意外,刚想些什么,等瞥见他脸上真挚的神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就听一听。
赵彻和她差不多,尽管有些不学无术,但该安排的课业都是要学的。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他都通的。
只不过精不精通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宋乐仪半支了下巴,露出一节白皙的腕,神色很是认真。
感受着身边人的动作,赵彻微垂下头,唇边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漆黑的眼底的神色莫测,指尖轻轻的压上琴弦,旋即弹了起来。
等听了没一会儿,宋乐仪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这琴音旖旎缠绵而又热烈奔放,不正是凤求凰么?
如此想着,宋乐仪便有些慌张了。
一抹绯红从耳尖漫延,逐渐爬上了脸颊,她有些慌乱的按住了赵彻的:“表哥,地上凉,別弹了。”
赵彻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是挺凉的。”
完,他当真不弹了,将琴抱回桌上,没马上起来,而是伸出胳膊递向宋乐仪:“坐久了腿麻,起不来,表妹拉我一下。”
“”
眼底含笑地模样分明是在假话。
宋乐仪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伸去拉他,不然以赵彻的性子,他能一直坐在地上不起来。
软绵绵的握上他的腕,没用多少力气,少年就站起身。
然而宋乐仪却因为用力过猛,不可控的朝后面摔去去,赵彻稍稍用力,往前一拉,就把人拽进了怀里。
宋乐仪双撑在他胸膛,避免了脸蛋砸在胸膛的窘态,她扬起脸,一双墨玉般的眼瞳里还有慌乱和茫然,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似乎是想要什么。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双极黑的眼睛。
眼底的光色很亮,目光灼灼,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她呼吸一窒,话到嘴边就忘了。
就是这一瞬的错愣,让赵彻的嘴巴先动了。
赵彻低头看着怀里的姑娘,脸蛋香香软软的叫人想上去捏一把,他抿了抿唇,压下唇角的干燥,掌虚虚的拢着人腰身,到底没敢真压上去。
看样子是挺克制守礼的。
然而嘴里的话却暧昧极了,他唇齿微动:“表妹可要多抱一会儿?”
“谁要抱你了!”宋乐仪气恼地推开了眼前人,腮帮鼓鼓的,眼底的光色却是慌乱极了。
赵彻笑了笑,十分配合地后退两步。
推开了人,也不再看,宋乐仪提裙朝屋里走。身后的少年没有马上去追,而是微微弯下腰身,不急不缓地将青石板的木匣子捡了起来,方才抬腿跟上。
姑娘坐在椅上,抬腕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近,沁凉味苦的茶味冲淡了方才旖旎的心思。
翻涌的心思刚平静,抬眸的一瞬间,就看见赵彻又来了。
成安帝怎么也没多留他一会儿!
少年站在门口处,背后是重重宫阙与天际,映着仅残的一点晚霞余晖身形轮廓变得模糊而不可琢磨。
不过五官却是清晰可见,白皙的俊脸上除了那道血痕,还有眼下的淡淡乌青,想来是从昨天到现在也没睡什么。
也不知赵彻为何总是这般精力旺盛,每天朝气蓬勃的像个树苗,还是石头做的那种,敲不坏,打不断。
一颗芳心被赵彻的琴音搅乱成了一池春水,宋乐仪也不知怎么面对他,只想让人快点离开。
不过她没好意思直,而是换了个委婉的法,声音娇娇软软的:“表哥,你困了吧?不如先回宫休息一会儿。”
这是在赶人了。
赵彻自是听得出她的意思,只是已经下了决心要的事情哪能那么轻易地改变,于是懒洋洋地笑了下,假装没听见。
他长腿一迈,大剌剌的往宋乐仪另边的椅上一靠,指轻轻的扣在桌上,特意露出那已经淡了许多的齿痕。
而后撩起眼皮,睨了眼两人中间的桌,笑道:“表妹这桌子挺好的,我就趴这儿憩片刻。”
言语间分明是在提醒前夜之事。
正当宋乐仪正唇角翕辟,思忖着些什么的时候,赵彻突然伸,把木匣子往她面前一推,眼底含笑:“我有东西想送给表妹。”
宋乐仪不解,抬眼看他,只见他微微上挑的眼尾笑意很浓,那模样十分蛊惑人心,好似捧天上地下最好的珍宝来送,很让人招架不住。
许是见她不动,赵彻又低哑着声了一句,声音的最深处藏着点点微不可察的紧张:“表妹一定会喜欢的。”
不知是在对宋乐仪,还是对他自己。
很耳熟的一句话。
宋乐仪忽然想起,赵彻上次送她乌龟的时候也是这么的,顿时就觉得不太敢相信。
可又被他这幅模样勾的好奇,于是犹豫着伸,慢慢将那匣子推开。
随着光线的涌入,里面的东西逐渐露了出来,是一块桃花玉玉佩,缀着罗缨。
艳粉色的桃花玉玉质光泽半透,纹理清晰,与佩面雕刻着大片盛开的芍药花十分相衬,那芍药尤其精致,栩栩如生。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宋乐仪的脑海中蓦地蹦出这么一句话。
赵彻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再次浮上心间,宋乐仪忽然觉着这木匣子烫,“啪嗒”一声合上盖子,而后又将木匣子放回了桌子。
赵彻却没在意,他低低的喊了一声:“表妹。”
听见声音,宋乐仪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心跳加快,紧张的很,然而却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我想娶你。”
分外坚定又清晰的四个字。
然而宋乐仪却被他这句话砸懵了,他、他什么?他想娶她?
猛烈跳动的的心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破土而出,脸上的红云更浓。
见她神色羞怯,赵彻原本的忐忑逐渐退去,满意的勾起了唇角,表妹这是喜欢他的。
然而不等宋乐仪做出回应,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骤然响起:“郡主,药材已经挑好了。”
着,孙姑姑端着一个木托盘上来,里面装着诸如人参灵芝一类的上好药材,还有一些治刀伤去疤痕的药膏。
赵彻皱眉,刚想些什么,去不想那边的宋乐仪突然跳下了椅子,急切且毫不犹豫地“噔噔噔”朝着孙姑姑跑而去。
“我看看。”宋乐仪佯装镇定的了这么一句。
完,她开始仔细地挑拣这盘中的药材,企图遮掩她心中的不安与慌乱,指尖却是微微颤抖的。
见她躲避,赵彻嘴角逐渐下垂,漆黑的黑眸牢牢的盯着她的后背,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
他反复压下心底的躁动,告诫自己不可冲动,要耐下心来等她。
再等一等。
如此想着,他视线越过姑娘的背影,落在那盘中的药材上,只能窥见几分,看不全面,赵彻若有所思,表妹这是要作何?
宋乐仪将那些药材翻翻拣拣看了十来遍,在孙姑姑疑惑不解的注视下,总算住了。
“可要现在就送去宣平侯府?”
孙姑姑询问道,宋乐仪闻言,望着窗外的天色,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现在去吧。”
宣平侯府?
那是为上官晔准备的啊。
他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仔仔细细的翻看那些药材,给他一个回应竟不如检查送给上官晔的药材重要么?
酸涩重新涌现心底,紧接着一股淡淡的怒气重新泛上赵彻眼底,还没来的及汇聚,只听宋乐仪又道:“以武安侯府的名义送去,别提我。”
她本就欠着上官晔恩情,赠药这种事儿,不值一提,更不想他因此对她心存感激。
赵彻半垂下眼眸,昏暗内室下的眉眼沉沉,拼命的忍住上前将宋乐仪拎回来的冲动,只阴阳怪气的了一句:“我倒是不知,表妹做好事儿不留名的。”
闻言,宋乐仪浑身一僵,她也没在意赵彻的语气,只是如今慌乱的很,还没整理好如何去与他相处,迟迟不肯转身。
直到孙姑姑退下,宋乐仪再也没有站在门口的理由,吸了一口气,平定下心绪,又搓了搓指尖,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这才缓缓地挪步,重新朝着赵彻走去。
“表哥。”她声喊了一句,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人,“我不”
知道两个字还没吐出口,话就被人打断了:“我知道了。”
赵彻勾着唇角扯出一个嘲讽似的笑容。
宋乐仪惊讶抬头:“你知道了什么?”
赵彻冷笑,你不想嫁我。
他抿着嘴没话,而是神色如常地、慢条斯理地重新拎起了桌上的木匣子,而后起身,越过宋乐仪就走。
宽大袖口下他捏着匣子的掌很是用力,直到尖锐的匣尖扎入掌都浑然不觉。
他本以为只是容之一厢情愿,原来表妹也早对其有意。
来时踩着灿灿晚霞,走时踩着朦朦夜色。正如他的心情一般,兴高采烈而来,黯淡郁郁而归。
独留宋乐仪一个人看着他背影发怔,好半天儿没缓过神儿来。
这个人!
她跺了跺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
一连好几天赵彻都没再出现,就连在明心堂见着,两人间气氛都稍显诡异,他再也不抬着一双笑眸看她了。
宋乐仪一开始还难受了几天,不过很快就有另外一件事令她更难过了。
秋狩取消了。
明明上辈子是如常举行的,宋乐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因为她重活一辈子,许多事情已经开始不可控的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了么。
转眼时间就过了年关,赵彻搬出宫了。在宣和三年的正月初一那天,入住了豫王府。
宋乐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微微发怔,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上辈子的时候赵彻好像是在宣和二年五月搬入豫王府的,这一世已经晚了多半年。
两人的关系变得平淡,见面的次数逐渐减少,偶尔遇见,也再无了往日那种气氛,连剑拔弩张都没有。
这样不好——
可是
宋乐仪咬着下唇,晃了晃脑袋,很快的把这个想法晃了出去。
少年心性,谁猜的清呢。算啦,不想他了。
因为眼前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每年过了正月十五,太后便会去安国寺上香,住一月,宋乐仪也是要跟着去的。于是在正月十六这天,伴着太后銮架,一众人浩浩荡荡出发去了安国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赵彻正在豫王府的书房,执了一卷兵书读着,燕京的冬月很冷,即便屋里烧上了地龙,也要摆上一个火盆子。
热气的烘烤使室内的荼芜香香气更浓,一如既往的宁和,却使赵彻心烦意乱
他一如既往的懒散模样,松松的靠在椅背上,神色不变,眉眼不抬,对来人不耐烦道:“出去。”
福寿躬身退下,开了屋门又合上。
一瞬间寒风窜入,书桌上的宣纸翻卷纷飞,因为没有镇纸压着,散落了一地。
赵彻也没去捡,而是盯着一卷兵书一阵儿出神,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许久,他嗤笑一声,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一个从未注意过的细节涌入了脑海中。
少年漆黑的眼眸动了动,扣在书桌上的指敲了两下,他记得往年容之也是正月会去安国寺上香,不过时间不多,只住一个星期。
是巧合还是
如此想着,赵彻心头便涌上一阵酸涩,紧接着是怒气填胸,猛地站起了身,两片唇瓣紧紧的抿着。
路过火盆时被挡了路,更是不耐烦直接抬脚将踹翻,银丝炭翻滚在地上,火星四溅。
他喜欢的姑娘与他的好友情投意合。
这个认知,无疑如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赵彻面前,数月来压的他喘不过气,堵去了他的前路,也挡去了他的退路。
夤夜,赵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行,这样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表妹与别人情谊渐浓,更不能忍受她嫁给别人!
即便是容之也不行!
又何况两人连婚约都没有。
如此想着,赵彻便翻身下床,利落的穿好衣衫,披上大氅,推门而出,皎皎月色下少年神色莫测,似是平静,然而眼底的急切暴露了他。
隐隐约约的,与上辈子的模样,又像了几分。
他翻身上马,不顾如刀般的凛凛寒风,朝安国寺一路疾驰,神色坚定,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势在必得,
表妹。
你只能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 不要打我。
下章甜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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