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脑这个游戏没有什么剧情线的选择，进去就只有一个画面。

    最开始，是一个APP的界面，名为平行空间。

    祝方觉选择了拟真的游戏，因而他此刻确切地捧着一个手机，在玩着这个APP。

    一个匿名交友的APP。

    他所使用的账号是无根之萍，和他聊天的那个人是孤木不成林。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祝方觉现在多疑，他看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都感到了一丝诡异的触动。

    下一刻他回忆起这两个名字，就是原身与傅连声在聊天。

    祝方觉重新玩这些游戏，只是确保他在原本的世界中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顺便在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

    永生，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骗局。

    一家公司研发出了可以以假乱真的人工智能，却想要走捷径，利用人工智能直接代替人类，因而以一个换头术的幌子，诓骗着有钱有势的人入局，窃取他们的大脑与人生。

    共脑这个游戏并不是很长，支线不算太多，但制作精良，而且解密的过程十分切中生活中的小细节，给人一种十足的代入感。

    祝方觉一遍玩，就一边回忆起当初他在这个世界的经历。

    当然了，严格来说他只去过一次。

    傅连声和傅连生。

    他真正攻略成功的是傅连生，但偶尔他会觉得傅连声就是这个世界背后的影子，层层叠叠，遮盖着他们所有人。

    祝方觉忽然愣了愣，他在游戏中操纵的人物也陡然停了下来。

    他正走在走廊里面，边上就是玻璃，他微微侧身，看见玻璃中倒映着的自己。

    他操纵着的游戏主角，有着一张和祝方觉相似的面孔。

    祝方觉陡然感到一种极为强烈的倒错感，这种错乱的感觉一度潜藏在他的心底，在这一刻忽然浮现出来，几乎占据了他的大脑。

    你曾经，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

    你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不知道你是谁，你感到你是被突然安放在这个地方，周围一片陌生，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想不起来这之前你在做什么，你想不起来这之后你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陷入了迷茫和恐慌。

    祝方觉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冰冷从他的脑后升起，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看着玻璃中的自己，感到陌生和强烈的晕眩。

    他……他是谁？

    这是他吗？

    拟真装置忽然发出了警报声，祝方觉忍着强烈的反胃，把装置从自己的头上拽下来，猛地扔到一旁。

    他虚软的身体已经不自主地从椅子上往下滑落。

    封岚深从外面冲进来，他慌张地抱住祝方觉，把他放到床上。他的手指正在不断地颤抖，他用湿毛巾擦掉祝方觉额头上的冷汗，嘴里不停地喃喃着。

    祝方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感到面前一阵阵的发白，眼前所有的场景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什么都看不见，偶尔能感到心上的惊悸。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

    “阿觉……阿觉……”封岚深不断地呼唤着他。

    祝方觉正不断挣动着身体，他眸光空洞，仿佛陷入了未知的领域。他仿佛能看到这个世界正在不断地崩碎，所有的画面陷入空无。

    他身在此处，感知却仿佛陷在了整个世界。他仿佛能感受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和碰撞。

    强烈的恶心感不断地升腾起来。祝方觉蜷缩起身体，忍不住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苍白着面色。他难受地呻吟着，眉头紧蹙，不断有冷汗滴落下来。

    封岚深伏在床上，他把祝方觉抱进怀里。

    他感到青年虚弱而纤瘦的身体，他亲吻着祝方觉，细碎的吻温柔地落在他的眼角眉梢。

    “我在这里，别怕……别怕……”封岚深不停地安抚着他，他希望能让祝方觉脱离那个世界。

    他甚至开始后悔，开始痛恨自己。

    他感同身受，他完全能够理解祝方觉这样的情态。当初封岚深发现真相的时候，甚至比祝方觉表现得还要不堪。

    或许祝方觉此刻与封岚深当初的原因并不相同，但封岚深能理解祝方觉此刻的痛苦。他不清楚祝方觉都知道了些什么，但他能明白。他感同身受。

    祝方觉隔了许久才平静下来，他眼神依旧空洞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他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痉挛，强烈的排斥反应让他现在还极为难受地想要呕吐。

    “阿岚。”他声音很轻。

    封岚深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祝方觉依旧低低地说：“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封岚深面色微变，他抿着唇，并不回答。

    祝方觉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祝方觉感到自己脱离了这个世界，不，准确来说，他是……

    他是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你会有那种感觉吗？

    梦中梦。

    你脱离了一场梦，然后你还在一场梦里。

    但是你不知道，你已经你脱离了一场梦，你就醒了。世界就是真实的了。

    不是的。

    如果你做过梦中梦，如果你做过那种一环套一环仿佛永远无止境的梦中梦……

    祝方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思维近乎冷酷。

    他想他之前在勒奈的帮助下，发现他所身处的那个世界是虚假的时候，他低头看自己的掌纹，不也是十分真实吗？

    所以现在这个世界呢？

    一个梦中梦？

    这种感觉来源于他在共脑中一种奇怪的第六感。一种古怪的直觉。

    他感到对自身存在的怀疑。

    这种怀疑存在于漫长的时光之中，存在于他每一次看向镜子，存在于他每个世界都要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

    辰逐星曾经对他说，不要怀疑自己的存在。

    可对于祝方觉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次，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自己的怀疑，来源于对系统的不信任。

    他从未信任过系统，也从未信任过这些世界。他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却无法以同样的善意给予回报。

    他怀疑。

    他怀疑一切。

    怀疑这些不过是梦境。他现在身处的是梦中梦。

    他怀疑之前那十二个世界是游戏，这个世界也是游戏，跳出这个世界之后，他依旧处在虚拟的网络之中。他怀疑自己不过是网络上的一抹幽灵，在无数个世界之中辗转徘徊，甚至遗忘了自我。

    自我认知的崩溃，是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债。

    当祝方觉脱离了那样痛苦的挣扎之后，他清醒地意识到，他迟早会走过这一遭。

    只是这样的崩溃，在压力之下，来得更早了一些而已。

    祝方觉慢慢平静下来，他深呼吸着。

    封岚深轻轻为他拍着背，让他冷静下来。

    “别这样。”祝方觉轻声说，他坐起来，背对着封岚深，“让我一个人静静。”

    封岚深担心地望着他。

    祝方觉的表情掩盖在阴影之中。封岚深看不到。

    祝方觉说：“我暂时不想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

    封岚深的身体慢慢僵硬。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祝方觉缓慢地叹口气，“真相、幕后黑手、我自己又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想知道。”

    封岚深的目光，执拗地落在祝方觉的身上。

    祝方觉继续说：“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他顿了顿，用上了一些祈求的语气，“好吗，阿岚？”

    “……”封岚深用尽一切办法，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就在外面。”

    祝方觉虚弱而疲惫地点了点头。

    等封岚深出去了，祝方觉才把身体摔回床上。

    他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一时间什么都不想思考，但念头却纷涌而至。

    他几乎遗忘了一千年前，在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他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痛苦，带来了一场彻悟。

    祝方觉忽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真相。

    为什么需要？他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他习惯于让自己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他没想过要去研究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可能存在着的爱恨情仇，某个也许对他执迷不悟的男人。

    有意义吗？那人要是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干脆跳出来呢？

    还是像傅连声那样，已经死了，只能制造出继承了他的爱与意志的人工智能，来继续未完的执念？

    莫名地，祝方觉扯着嘴角笑了笑。

    大概是被这样狗血的念头给逗乐了吧。

    过了一会，祝方觉慢慢地叹口气。

    他想到，他没有必要去追求真相。像封岚深这样的，恐怕都要忍不住把真相递到他的面前了。

    祝方觉想抛开这一切好好地睡一觉，醒过来继续没心没肺。但他最终还是坐起来，打开电脑。

    他把那个没有填完的问卷填完了。

    然后这个游戏，果真给他分配了伊萨尔。

    伊萨尔在电脑屏幕里，静静地望着他，面容平板而僵硬，并非是曾经他所攻略的那样鲜活。

    性爱娃娃，淫荡又纯真，完全服从主人的要求和命令。

    觉醒的人工智能，拥有着操纵星网的强大能力，他甚至为祝方觉在星网中创造了家。

    祝方觉的嘴角慢慢露出苦笑。

    每一个世界都有着相对应的东西，一些暗示和线索，一些特定的人设和世界观。

    伊萨尔代表着什么呢？

    人工智能的觉醒和反抗？

    祝方觉想到这个词。人工智能。永生，和人工智能。

    两个关键词，是不是？

    祝方觉头疼地叹了口气。虽然他不想自己继续陷在重重的迷雾之中寸步难行，可他还是在本能地探索着世界的问题。

    小乔已经在怀疑第十三个世界的真实性。

    这种怀疑来自于自身，就是之前的十二个世界是虚假的，但小乔从来没有意识到，而他也没有感知到这个世界的虚假，所以他也同样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换句话说，就是梦中梦的那种感觉，你醒过来一次，但你得小心翼翼地探索，看你是否真的醒来。

    说到梦中梦，像我这种脑洞大的人，就不止一次被困在梦中梦里面了。

    最可怕的是某一次午休做的梦中梦，说是世界末日了，但是我一直在睡觉做梦，而且我本身也意识到我是在梦中梦里面，所以就不断地想醒过来，逃离末日，但最终就是迷失在了梦中。

    当然最恐怖的就是末日也是个梦。意思就是我在梦中梦见我在做梦中梦……

    啊，好复杂。

    好在年纪大了之后，我就不怎么做这种复杂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