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暗流
上元节前的几天,萧暥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今天约了江浔、闻正打桌球,明天约了宋敞、上官朗玩棋,后天容绪请他春暖阁泡泉按摩整个正月里都忙得找不着人。魏西陵也知道他在大梁住了十年,也有许多不舍,便由着他去玩。
大梁城里的人都知道萧将军要回乡了,舍不得他走,天天给他送土特产来,等到打点行装的时候,萧暥这才发现,他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他有好几车的东西要带上,光御林赐的糕点食,够他吃上几个月了。还有容绪送的锦被,绸缎,面脂,衣裳(毕竟还有几件是能穿出去的),以及江浔送的宝弓、宋敞送的古玩就连闻正也送给他了书卷。除了云渊先生并没有送他什么——人家可是把唯一的儿子都送给他了啊!
云越是铁了心要跟萧暥去江州,云先生倒也开明,抚着背嘱咐云越要好好照顾萧将军的生活起居。
这几天云越和徐翁一直在给他整理行装,各种礼物和土特产装了好几车,都是大梁百姓的心意,搞得他像个满载而归的土豪似的。
正月十四,萧暥约了江浔他们几个在杏花楼喝酒,吃散伙饭,席间大醉了一场,是被云越扶着回的府,到底都是舍不得。
只可惜古代没有飞高铁朝发夕至,从大梁到江州骑快马走直道转舟楫也要走上十多天。
他又想到了魏瑄,这孩子这些日子出奇的安静,也没有召见他,也没有来将军府,看来魏瑄现在毕竟是皇帝了,出宫多有不便他脑子里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渐渐觉得冷。
正月里,窗台上、窗外的梅树上都积着雪,夜里静到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声和北风穿过窗户缝隙的呜呜声。
自从上次一时冲动之后,他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再让魏西陵陪他睡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此刻萧暥卷着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大梁的冬天冷,冬夜尤其地冷,那个谁来给他暖个床,来只猫也好啊,苏苏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浅香,孤灯淡影间白衣如流水拂眼底。
那香气高旷玄远,又清雅孤逸,萧暥半梦半醒间朦胧地想:莫不是那院中的白梅成了仙?
梅枝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珠,那花仙指轻点,梅梢微微一颤,便抖落几点雪珠在那柔润的唇上,沁凉甘冽,萧暥舔了舔,仿佛唇畔含一抹料峭的春寒,激得他酒意朦胧中心头一荡,顺势便把那做坏之人揽进了怀里。借一场大醉,抱梅而卧,幽香入梦。
缥缈的梦中,暖玉温香,冰肌玉质,如柔荑,腰如约素,分不清男女质感的修长双腿
清早,萧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侧身一支颐微笑看着他。
卧槽!
“映之!”
萧暥吓了一跳,“昨晚我没做什么罢!”
谢映之饶有趣味地问:“宇想做什么?”
“还是,”修长的指漫不经心地挑起几缕乱发理到他耳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做过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想起和魏西陵的‘兄弟情’,顿时老脸一红,心虚地赶紧转移话题,“倒是映之,你去了武邑城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哦,我投敌了。”
萧暥:
“北宫氏想要联合漠北的北狄部落,对我们实行东西夹击。但不知为何,派出的使节迟迟不回。我猜测北狄内部必有变乱。于是就在那里留住了一段时间等待消息。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萧暥立即问:“北狄发生了什么变故?”
“大单于金皋被杀,赫连因接任了单于之位。”谢映之静静道。
什么!?萧暥骤然一惊,赫连因已经是大单于了!
果然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啊。
赫连因成为了大单于,又统一了漠北八部的话,接下来莫不是就要进攻中原了!
萧暥躺不住了,赶紧坐起身,“我这就去准备跨漠远征之事!”
“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谢映之止住他道,“跨漠远征艰苦异常,各方面都要有充足的准备,你方才北伐归来,身体疲累,再战恐怕力有不行。”
“我不行?”萧暥不干了,一个翻身将谢映之压在下方,“你看我行不行?”
谢映之被他闹得,笑到喘不过气,遂慵懒地抬起理着他鬓角乱发,“起来罢,乖,魏将军来了。”
卧槽!
萧暥顿时懵了,这个时候!?
再一想,今天是上元节啊!
他赶紧放开谢映之,忙脚乱地披衣起身,嘴上叼着根发绳奔到寝居门口,远远就见魏西陵正迈步过厅堂。
随即,魏西陵就见他和谢映之一前一后走出寝居,微微愣了下,“先生回来了?”
又见谢映之一边系着腰带,遂沉默地看向萧暥,你们也做兄弟了?
萧暥狐狸毛都要炸了:“不是,西陵,我们谈论要事起的晚了。”
你不要误会嗷!
谢映之笑道:“魏将军来得正好,我确事要与两位商议。”
片刻后,书房里,
谢映之简要地讲了此次北上所获的消息。
魏西陵听后神色沉凝,“跨漠远征刻不容缓。”
萧暥道:“我也是那么想,但是阿季认为长途远征劳师动众,而中原刚经历了十年战乱,百姓流离,军士疲惫,应该先与民休养生息,整顿军队,等到国力强盛了再兴兵远征。”
魏西陵凝眉想了想,“亦有道理,先生怎么看?”
谢映之道:“当初赫连因能成事,是因为风长离的介入。”
“所以先生以为,比起赫连因,苍冥主君的动向更值得关注。”魏西陵道。
“早在北伐之前风长离就消失了。”
无声无息,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他的意图。
“映之以为他去了漠北?”
谢映之点头,“如果我猜得不错,风长离布了内外两步棋,一步是赫连因进攻中原的企图。”
“那么另一步呢?”萧暥问。
“如今晋王登基为帝,也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
萧暥顿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先生阿季?”
萧暥想起谢映之过,魏瑄心绪不稳,不宜为国君。魏瑄本身也不想当这个国君。——原本他们也是计划北伐之后,再在宗室子弟中选择一人为国君。
但是没想到桓帝的暴崩引发了三十二路诸侯的联合讨伐,魏瑄不得已才临危登基,稳住了局势。
如今魏瑄为帝已成了定局,也是出乎他们计划之外的。
“如果国内不稳,宇,你们如何能放心兴兵远征?”谢映之道。
到底,赫连因是外患,比起外患,更重要的是内忧。
沉默片刻,魏西陵静静道:“先生是否不信任阿季?”
***
午后,御书房,花梨木书格上摆满了书简,御案旁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氤氲的香雾。
案头摆放着几摞竹简,有些年头了,串竹片的棉线都已经泛黄。在这些陈旧的记载中,魏瑄找到了这么一条,孟婕妤原苍冥族人,传为朔王之女,有绮色
朔王?魏瑄眉头微蹙,没想到母妃竟然是传中疯王的女儿?
魏瑄紧接着看下去,入宫次年,生皇子瑄,加封夫人,后不久,得痴臆之症,失幸于帝,于景元九年,薨于绛雪阁。
这条记载传递了两个信息,首先,苍冥族在朔王焚烧宫城,大夏亡国之后,整个族群还保留下来了不少人,并且屈服于大雍朝的统治,并送朔王之女和亲,这很可能是为了苍冥族余部的生存。
当时,朝中很多大臣反对接纳苍冥族女人,但是孟妃有绮色,这个绮字就明其人有异于中原人的美貌,而被幽帝宠幸。也明这个阶段,苍冥族虽然灭国,但是族群仍在,并能和大雍朝和亲,那么这些人的后人现在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其次,母妃竟是死于痴臆之症,作为疯王的女儿,最终仍旧摆脱不了发疯而死的命运吗?
风长离过得偿所愿,便不会疯。那么魏瑄猜测,母妃或许曾经在族中有真心相恋之人,但是最终因为和亲,被迫背井离乡,即使得圣宠,心中也念念不忘千里之外的恋人,最后思念成痴,郁郁而终?
那么如果萧暥离开他,远去江南,他会不会也成痴入魔?把这天下翻覆。
“阿季,看什么呢?”
魏瑄抬头就见萧暥站在桌案对面,微微欠身,好奇地看着案头的卷宗。
魏瑄御赐萧暥金鱼袋,入宫不需要禀报,可在宫中随意走动。
“哦,一些旧年的记载。”魏瑄见到他,高兴地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拉他到桌案前坐下,又吩咐曾贤上茶点。
“彦昭,我现在是皇帝了,想把母妃的牌位也请入太庙。”
“那是应该的,陛下仁孝。”萧暥一边道,一边心想:这么有孝心的孩子又怎么会黑化呢?看来是谢映之有些多虑了。
魏瑄明澈的眼睛弯弯,拿起一块水晶糕就送到他嘴边,“我新做的,尝尝好不好吃?”
萧暥笑着想要伸去接,“阿季,我自己来,唔”
那甜蜜软弹的水晶糕就已经滑入了他口中,微热的指尖抚过温软的唇,有幽淡的宫香萦绕鼻间。
好吃!
萧暥一边吃着点心,魏瑄漫不经心地提起,“还有件事,我要跟彦昭商议。”
“锐士营经历了十年战争,士兵疲惫,前番彦昭准备跨漠远征,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该训练一支新军。”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那锐士营的兄弟怎么办?
锐士营这柄利剑已经在百战中磨损了,所以皇帝想要裁撤锐士营了?
魏瑄从案牍堆抽出一份简册,递给萧暥,道:“这是一个名单。”
“我派人调查过,这些士兵都已经碾过六旬,有些人十多年都未曾还家了。”皇帝微微叹道,脸上有悲悯之色,“所以我想让六十岁以上的士兵卸甲还乡,回到户籍所在郡县,每人领良田十亩,加封两等爵位,凭爵位可免除一切徭役税负。我都想好了,有家的还家,没有家的,由户籍所在郡县官府赡养,务必使英雄老有所依。”
萧暥听得一愣,不由心头发热,立即揖首道,“臣替锐士营的老兵谢陛下体恤!”
“将士十年浴血,我只是做了该做之事,”皇帝抚着萧暥的背道,“来,彦昭,我们再商议新军的组建,招募新兵,可以扩充进锐士营的编制”
这一就到了傍晚,尤意犹未尽。
皇帝感叹道,“彦昭,以后你离开了,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商议?”
萧暥道:“还有云先生,以及江浔、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都是栋梁之臣。”
“满朝文武,无一类卿。”魏瑄轻轻道。
萧暥被他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怎么宽慰魏瑄。
就在这时,一道灰绒绒的东西嗖地窜了进来,一下扑到萧暥怀里使劲地蹭。
“苏苏!”
萧暥撸着苏苏柔软的毛,果然是当御猫好啊,毛都不秃,居然变得浓密了!
苏苏舔着他修长的指,喉咙里是不是发出咕噜咕噜的撒娇声。
魏瑄看得有趣,道:“苏苏,彦昭要回江州了,你是跟他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苏一愣,回头看看魏瑄,又看看萧暥,一蓝一紫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懵懵地在原地打着圈,嗅嗅这个,又蹭蹭那个,简直就像父母要分居了,问孩子跟谁?
苏苏一个也舍不得。
看着它纠结地毛都要打结了,萧暥心里一软,可是他已经离家十年了,他答应了西陵,答应了太奶奶,答应了澈儿,等到九州一统,就回家去。
魏瑄看出了萧暥的心结,淡淡地笑了笑,“彦昭决意要走,我也不能强留,曾贤,带苏苏下去罢。以后它就半年留在江州,半年在大梁,彦昭你看可好?”
萧暥:更像父母分居了
老内监上前抱走了苏苏,皇帝站起身来,“彦昭,离入夜灯会还有些时辰,陪我在宫里走走罢。将来这空旷的宫殿,也就不那么孤寂了。”
‘嘿嘿,你真可怜啊。’
寂静中那道声音又在魏瑄脑内响起,‘身为皇帝,如此低声下气求人留下,他也不为所动。’
魏瑄:闭嘴。
‘你现在招数出尽了罢?你还有什么办法?’
***
上元夜灯会,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张灯结彩,各种锦灯争奇斗艳。入夜,吃完了团圆饭的人都携家带口地出来逛夜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美食街?!”萧暥一诧,古代的美食街?
栀子巷位于尚元城内,南起清颐楼,北至倾颜阁,巷内商铺林立,食客盈门。灯笼下照耀下一家挨着一家的招牌,各种美食琳琅满目。
萧暥点了羊羔肉、酿皮子、烧卤鸡、胡辣汤、麻花油茶等等,从这家吃到那家,从西北风味吃到江南食,只愁肚子装不下那么多。
魏瑄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美食街上能吃到各地的风味吃,狠狠抓住了他的胃。
他坐在一个烧烤铺子里,魏瑄娴熟地烤着鱼,萧暥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眼睛还瞄着隔壁桌的桂花糖芋头,正想着那啥,回头跟西陵商量一下,要不延后两三天再走?
就在这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擦身而过,萧暥回头就见一个戴着幞头的男人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萧暥有点纳闷,虽然这里人多路窄,但也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想到这里,他心中忽一沉,一摸腰间,果然,金鱼袋不见了!
“阿季,你在这里等我!”他罢,来不及解释,快速追了上去。
那贼人见他追来,像只猫一样躬身一跃,敏捷地上了屋,在积雪的檐宇间健步如飞。
萧暥身也是极好的,紧跟着跃上屋脊,急追而去,看得下面接上的游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萧暥追着那贼人在屋脊横梁间上下奔跃,眼看就要追上了,谁知那贼人纵身一跃,竟抓住一大宅门前的锦带从一丈多高的围墙上荡了下去,落到了街上,瞬间钻入人群。
可还没等他行匿踪迹,就一头撞上了堵坚硬的山岩,登时整个人被撞得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惊抬头,就见一个身材异常魁伟的胡人汉子正俯视着他,刚才他竟是一头撞在那人坚实的腹肌上。
那人伸出来,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偷的东西,拿出来。”
那贼人顾不上脑袋撞得眼冒金星,腾地跃起,一记刁钻的飞踢就袭向那异族汉子方正的下颌。
阿迦罗纹丝不动,就势擒住那贼人的脚踝,腕轻轻一提,那贼人惨叫一声,像一条活鱼被凌空拎起,又重重地摔翻到地上。
阿迦罗一脚踏在他后背,“东西,拿出来。”
周围的游人都纷纷围上来叫好。
“我们不能在这里暴露,”随从鞮奴刚要上前,却被余先生拦住了,后者静静摇了摇头。
萧暥拨开人群追到的时候,就见游人们正围着一名威壮的汉子喝彩。
那汉子皮肤黝黑,容貌堪称英俊,但额角眉心却有深深的风霜刻痕,像坚硬岩壁上的裂缝,不多,却深,每一道都像灵魂深处的刺青,写满刻骨的爱与恨。
萧暥被他的样貌震惊住了,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胡人。
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样貌既年轻又沧桑,唯有那双琥珀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似乎能看到其中不熄的烈焰,几乎要将他吞没。
“这是你的吗?”阿迦罗极力克制着沉声问。
“多谢壮士,”萧暥感激地接过金鱼袋,这东西丢了,若到鬼市卖了去,被心怀叵测之徒混进宫,就大事不妙了。
等等,心怀叵测之徒,萧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季!皇帝现在还一个人等在烧烤铺子里。
他一念及此,来不及道别,赶紧拨开人群往回奔去。
烧烤铺子里,魏瑄正和摊主攀谈着,看到他回来,笑着站起身。
也就在这时,旁边广聚酒楼的屋顶上,闪出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幽芒。
萧暥头皮都炸了,“阿季,心!”
他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羽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从侧面疾射而来,霎时射穿了魏瑄的右肩,滴血的箭镞从肩胛透出,箭尾的白翎尤自震颤不已。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彻骨的冰寒如蛛丝般漫延,魏瑄顿时感到整个右侧身躯变得麻木沉重。被萧暥一把扶住。
听到动静,附近巡逻的京兆府的都尉项冲立即率军赶到。
就见魏瑄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一只捂着右肩,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衫。
“快!封锁整个街道!”“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