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尽处
七尽处
魔七坐在大水边上。
他现在叫刘振奎,出生在一个美丽的山村,名字是甘露村。
甘露村这名字有一个别名,别名出现在正名之后,一直尾随着它,干涝滩。不是干了旱了就是多水涝了,时时的需要水还存不住水,水好像是那命悬一线的线。
就是靠天吃饭。
原先村里有三口井,南井,东井和西井。
南井东井还在,已经没有人去那里打水,都被石条覆盖泥土掩埋上了。不缺的是石头,就是用石头盖上井口,你先独眠,我要到外面的梦境去看看。
人们的生活也许就是活在一个梦境中或者是一个心中。
这梦境是我们所有人的梦境,这心也是一颗巨大的心。
我们并不觉得,也被告诉不用去觉得。不用去觉得,是问题也是答案。觉得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还要在这心中梦中。
有些人一直去觉得,包括为什么不用去觉得。逆行的行者,总被冲撞得歪瓜裂枣,支流之后又回去主流,当成没有发生过。
西井是一个甜水井,甘冽而清。人不总甘冽而清,如果是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不是一直从内向外涌流的,就不总是清而甘冽。
长久的居住就会产生恩怨,如果不是用清而甘冽来化解,恩不是恩,怨就是怨。反正有人往井里扔死猫烂狗了,死猫或者烂狗污染了那口井。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打井后人饮水,喝水不忘挖井人。
污染了的井不是水井,是心,有一有二有三,什么都往里开始扔。刘振奎的父亲怕那口井有不心的人在那里出个事故或者当成水井跳井什么的,就让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推来土和石头来填严了那口井。
那口井不再是井,虽然曾经甘冽而清过。
在水井好的时候,那里总有打水的人。用很长的井绳锁住铁桶往上提水,本村人和路过的外乡人喝了都那口井的水真好。
填井是很晚期的事情,这也足够刘振奎不用再深深地顾念那里。那时人们用上了井,有了自来水,不用再去提水担水了,方便多了。
方便是生活的一个代价,正像后来越来越多承受的。
铁桶盛满了水,却无法再提上来。不管是什么原因,这种情况很多,需要把铁桶捞上来。
有当时很快就捞上来的,有两三天还不见踪影的。
井绳上绑个朝很多方向开叉的铁钩子,一朵花盛开,去漫无目的地接触并恰好勾住铁桶的提。电没用,井太深了。
捞不上来,突发奇想的刘振奎一些叔伯哥哥和自己的哥哥决定把刘振奎松到井底去,带着个电,就近打捞。
没有商量,刘振奎个头最体重最轻。
腰上帮上井绳,不停地往下去,井口越来越,光亮比一面女生偷偷用的平时装在裤兜里的圆镜子还,也越来越冷和潮湿。冷不是最冷的冬天,是全身湿透放到晚秋后半夜的旷野里去,衣服成了铁衣。
潮湿不用怕,刘振奎觉得他自己成了自己的一个呼吸,呼吸是一个怀抱,这是唯一当时觉得的温暖。他拒绝把冰冷和潮湿联系起来,潮湿没有错。心在头顶跳动,因为头顶最接近井上面的人伸出来几乎顶在一起的头颅,像杂草。
井壁上黑蓝的苔藓非常可口,盯着他,最怕的是它们会突然动起来。它们只是一些眼睛在话,什么眼睛都有,张开着却故意闭上。缓慢缓慢地动,后来抛给他一条红色的鞭子。
他停止了呼吸,他不用呼吸,他被呼吸包围,呼吸给他惊悸过度的沉睡。
终于把铁桶捞上来了,上来的时候他还没忘记提着斜斜的半桶水,他提不了一桶水。水一离开水面就提不了一桶水,只有半桶。
他大病一场,那些让他下井的哥哥们都遭到了呵斥。
中间有将近二十年。
非常模糊的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他长大了,但他还是个孩子。
二十年那口西井已经看不出当年曾是一口井,成了路。
他是填井之前外出的,他无法计算时间,按时间是井填之后出来的。他是两个人,一个他大病一场后代替他活着,他二十年之后又接替活着的他去活着。
这中间竟然没有被发现。
是他掩饰得好,还是他没想过掩饰,就那样生活着了。
爱更多的是悲凉,养育就是养大,你想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也许这不重要。在养育和反哺之间也许不用多想,有些事情已经刻在心里了。
没有人专门和想法生活在一起,怎么活的才是可以摆出来的东西。
和你在一起是和你这个人在一起,不是和你的心,要求多了心才慢慢加进来,但这还不是你,不是完全的你,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才是你。
现在刘振奎脑子里的东西就是我。
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自己,情感意志理想和生活统一在一起。
船被浪推着飘转,这一浪和那一浪,波浪越现实越无力,大海成了干地。
我是他的内心的秘密,他应该不知道,他有时候是我,有时候完全不是我。
我怕他最后成了我的异乡,我是他的过客。
过,是经过过,这永远改变不了。停不下来,离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距离越来越远。
这一片大水就是岸边,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停不下来的理由。
路不是铺好了才去走的,而是走才有路。
世界是一层衣服,将要渐渐地旧下去。心是一个山洞,有些意思蕴藏在那里,或者还有足音停留在那里,没有边际但有尽头。它也有笑容,那些山水美景善人嘉事,力量,智慧和永恒。
没有单独的存在,存在在那里叫智慧永生和力量。全部就是一部分一部分就是全部。有此就有彼,大水有岸,我要去前面看看。
魔七往前走。
走一步“前”就退一步,退一步其实就是前进了一步,补回来一步。
那是我走在了自己的心里。
心是我所有的方式,是我的地方,不是我建造了这个地方,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地方。那为什么人并不相同,原因是心里有什么。
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是来找什么的?一个想法,一个理由,解释我这二十年,我和他。我为什么活着?
现在我不是他的生命,但他是我的生命,否则我没有落脚的地方。生命在他那里,但生命谁都有限,如何延长呢?不是延年益寿,也不是一百多岁七八百岁,而是长长久久。
要把有限的生命放到无限的生命里去,只有这个方法。
大水还是大水,但我觉得日渐干枯,干枯也就是萎缩下去。这么一萎缩,也跟着什么都变,虚幻的盛大变成细密的弱。
我是刘振奎的生命,也许只是一部分,表现不出来的一部分。却荒凉下来,所在之处是一个不是尽头的尽头。大水先是一个水洼,后来一个水点,水点也消失,什么都化在了虚无之中。
虚无存在,只是他内心的一片地方,我什么都没有,他那里,极密的心处也什么都没有。
但应该是有的,应该有,像实在一样的有,必须有。
关注的那一粒种子还埋在看不见的土中,我期待它长出些什么来,给我以滋润的启示。
要不就会渴死。
我是刘振奎死去的那一部分,后来大病一场的时候也被喊过魂,是被吓着了。可我回不去,完全的迷路了,在旷野流浪了将近二十年,荒无人烟。
有一天“种子”动了一动,我特别要追求和在意的。
按照生物学的课本,没有水,没有阳光和土壤,种子生长不了。种子有,生与俱来的有,我就是那一棵种子。土壤是他的身体,前提是他不能忘记这里。
空气是心的透亮,匀出一个空间来。
只有阳光是祈求不来的,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回到他那里去才有会。
要命的是他从来不看我一眼,早把我忘记了。
“如果你不认得另外一个你,你就不是你自己。”
我们一定接触过类似模棱两可的话,越不可捉摸越显得高深,非要去明白。这可能是境地中的一句话,晕晕乎乎的明白又觉得不明白,不明白还明白一点。缺少一把钥匙。
刘振奎不是穿着假制的黄军鞋,卷着裤腿,风里雨里劳作的人,这样的农民正在消失。农忙时急急火火地回家耕种和收获,农闲时则出外挣钱,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正在沉入历史。
少有抬头望天的时候,望的时候是因为正在叹息。
但他不朝我望一眼,他忙不过来无暇顾及我。
认真的生活是生活的全部,有饭吃有衣穿还要有钱花,挂在脖子上的石头,到老都解不下来。
我是他的另一片天空,正在灰暗,我想回家,回到他那里去,走到了尽头,一片灰暗,或者我是瞎子。
相同的绝症正在疯狂的沟通。
只要他转过身来我就会转过身去。
感谢“四两雨”及时下起来了。
雨不是论两的,可那一天是。
四两雨是雨,但停在天空,雨看着是骤然哗哗地下着,但只在中间的一截,好像那一块那一圈无限的透明和有吸引力,不上也不下。不知道雨从哪里来,也看不明白落到哪里去了,在两个边缘之间不停地下。
“这是四两雨。”刘振奎听得没错,是父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是四指雨,也不是四天雨四个时辰的雨,四个方向上的雨。
他想转身却转不过去,把自己的腰转疼了,醒了。但在下一秒他又看到了雨,在雨之前他感到了浓重的潮湿,深入骨髓。他站在井边,有一部分雨灌进了井里,黄色的井水非常迅速地漾上来,漾到距离井口井台还有一铁桶的尺度上就停住了。
水面上飘着猫狗鸡鸭的尸体,炉灰渣和塑料袋,烂掉的杏果以及牛的眼睛。
这不是那一天,那一天的水井没有这么多的脏水,井水看起来清而甘冽。刘振奎悬在井的通道中,上面污浊看不见杂草一样的井口,下面通亮。他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但他故意绕开不朝那个方向看,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这是四两雨。”声音,很像他时候的声音。
回到刘振奎身上,或者身边,我发觉什么也做不了。话他听不到,一切的家什物件哪怕一根鸡毛也拿不起来,只有行动是自由的。
我的就是他的,我的想法做法就是他的念头,在没有水的水边,我还是天天想,什么都想。
人们,刘振奎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