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一直在这里。

    你好，你好，我们也一直在这里。

    连横把写字人半拉半架地拖起来，走到车窗前，指点着窗外的景色，你看看外面的景色多好！

    连横了景色多好的话就后悔了，话出去后就后悔了。其实着的时候就后悔了，在后悔中坚持把话完。

    窗外没有景色，列车行走在水里，看看其他的窗外也都是水。

    清清的水，没有游鱼没有水草没有气泡，几乎看不出水来，是车床边缘在行进中显示出一点水纹来，连横看得兴致勃勃。

    景色真不错。

    连横扭头去看看连城，连城摇了摇头。意思是写字人的背影不是那个长廊之外转身白衣人的背影，写字人矮一些，那个夹着雨伞的人比他要颀长不少。

    只能将错就错，无话找话，你又写了写什么。

    依然只有提纲，简短的几句话。

    一门：公元前公元后，指头还是一根，也许就有了大约五百三十年的间距。我们的指头有多长，也许不够长。

    二门：五连山后来叫做五莲山，五朵莲花开的山。山会站起来，鱼都有了爪子，自己爬上岸来。

    三门：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人能到。

    四门：我一直怀疑我丢失了一件东西，我才是我；找到了那件东西，我更是我。所有的我不是我，都将是我就是我。

    五门：证明证明证明，这是一个怪圈，被证明的都是不能被证明的，结果很多是我不是我。我就是我，我就是我的证明，自己能够证明自己，拿什么来证明这个证明。

    六门：雨的味道就是水的味道。

    七门：我们凭的心意都是凭不了的，时间听不懂，记忆没有着落，智慧是光亮中的一束光亮。

    我还想在最后再加一句，写字人对着连横，他了之后就写了下来：列车是没有凭据的人生，我们就在车厢里。车为什么这样开，要开到哪里去，那个心意才是心意。

    连横当做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他对其他几个兄弟，第一句，第二句，第四句，对对，还有第六句。

    这些都是的我们，都似乎和我们有关，这个写字人是那件东西？

    “非金非铁不可摸，压根压底难以。拓荒栽荒一样少，千载悠悠自着落。”

    对照主人海哥的这四句话，完全对不上号，不是他，他也不是一件东西。

    一件东西不仅仅是一件东西，一段时光也不仅仅是一段时光。

    你走了，我才发现我特别的需要你，可你已经一去不回，这让我特别伤痛。

    这种情况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没有失去，他也没有伤痛，可是你打心眼里知道，他不是你。

    已经抽调了这个记忆，时间再次回来把你覆盖，你或者失去，或者没有失去，只有一种结果。你认为这是另一种人生。

    记忆还在，时光还是时光，你或者失去或者没有失去，也只有一种结果。

    这个结果和所有那些人的或者失去或者没有失去，也是一种结果。

    已经不在于失去或者没有失去，或者故意的失去和故意的不失去，导致的结果是两个结果。一方面是洞悉了自己，失去就认真地失去，没有失去就认真地没有失去，但你还是恳切地不想失去，不是为你的失去和不失去，而是为失去之人的对你的失去和不失去，不是为你而是为他（她）。

    一方面甘做凡民，我不要，不要知道为什么失去和不失去，我是忘却从前的凡民。真真切切地生活在这失去或者没有失去中间，让我绝望也让我心伤。

    这就难为了中间人，中间人知道你的真实，也知道你的不真实，他想给你听。

    时光会流转，重要的在于这个转。东西也会变更，会换一种样貌，步步搜索，不要差了中间环节，自侯家集史家庄最后缩到甘露村。

    车停了下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窗外的景色也变了，就一个字，黑，一个字就能形容。

    哪里？临时停车？

    车门也开了，外面的黑暗一下子钻进来，车内暗淡了许多。

    写字人也不写字了，盯着外面的黑暗直看。

    只能是临时停车，这里不是连翘五兄弟的站，他们的站里没有这一站，这是什么站？

    连城：“连翘、连横、连系别动，连哨跟着我下车走走。你也别动。”

    你也别动，的是写字人。连哨连城往外走，写字人也站了起来，看意思也要到外面去。

    “我不是你们的，我和你们并不相干。”

    写字人执意下车，是啊，他是他自己的，他们萍水相逢，“我是好意。”

    “谢谢，心领了，外面那么黑。”

    写字人心领了好意，也解释了好意，但他还是要到外面去。

    跟在我们后面。

    连城好意到底。

    在连横、连翘、连系的瞩目下，写字人尾随着连城、连哨走入了黑暗中，他们也看到连哨用一只试探着往黑暗里走，连城回过一只来要牵写字人的，写字人有意无意的回避了一下。

    流沙一样的黑暗把三个人埋没。

    外面的黑暗就是浆糊，把人也把车糊得严严实实。

    “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这里！”

    等好不容易又登上车，写字人却没有回来。

    不容他们找，想找或者不想找，车忽然开动了。

    好不容易上话，人就没了，他在的时候是一种习惯，人不在了不习惯，五个人扒着车窗徒劳无功地往外面看，神话一样的黑暗带走了那个人。

    “我不是你们的，我和你们并不相干。”

    想想，真的不相干，他被列车甩在了黑暗中好像也不想干，应该这么不相干下去。但他被黑暗漏了进去，感觉上却有了一种想干，不知道为什么。

    侯家集、史家庄，第三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有黑暗。

    未成城。

    路很遥远，感觉头发都白了，列车才心不在焉地停靠下来。

    原来未成城是座车站城市，城市就是车站，车站就是城市。

    列车心不在焉停得很轻，停在大一号的桥流水人家边上，这边几家竹篱茅舍，那边几栋花式洋房。花朵烂漫，招招出新，几十米的细藤绕一绕花枝从流水，也就是瀑布里面伸到列车车身上来，翘着兰花指。

    云很高很低面面俱到，大团丝，给人荡胸生层云的感觉。天蓝得没有内容，叫人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天和地如此接近，不像话的安宁。

    想走走，有桥，列车就停在桥孔洞的中间，悬浮着。路十七八种路，只要你选择，动动嘴或摁摁指，沙漠，碧泉，荆棘，山谷，石板，闹市，兵戎相见，奇珍异兽，逃荒，怪异，吊钢丝，想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想走多远多近就是多远多近。

    十八相送，得用点时间，是发号施令或者按按指头的时间，那是云梯，你站在梯子上。只有先后没有远近，云梯会飘，飘得姿势曼妙。送第一个去博物馆，人下了云梯，哗然把头缩回去到了耕种街，又绕一个很大的弯，过山车的节奏，就和“懒得吃”美食去接轨了，再穿进地底下到了教授区。

    十八人送完，兵戎相见那条路上的人就看到冥界的众军随着旗帜的挥摆，没走上五步，魔界的将军顶盔掼甲进行到了一半。

    未成城上车下车的人很多，所以途径这里的有两列车，三零三四号和三一三四号。

    来这里的人大部分是奔着博物馆来的，乘愿而来满意而去。吃已经没得吃了，营养治病增能成长锻炼一颗心药就解决完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吃饭也是一种病。“懒得吃”美食提供有关色香味形等觉的觉食，可以酣畅淋漓可以细嚼慢咽，一旦离开了美味觉就消失，不再必须不再把吃和艺术文化接待聚会结合起来，极致就是简单。

    学习也省事了，教授回归本能，也善于遗忘。敲打一下脑袋就行了，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清清楚楚，主要是教授工作技能。教的方面稍微侧重一下，不再有为什么活着这些愚蠢的问题，就是活着。不再有贵贱贫富的无聊差别，想做什么人都可以，都想当总统也没什么不可。你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你的。

    “我要工作。”“我要干活。”“我什么活都要干。”十五甲子之前的呼声，现在是心的行动。不能光活着，我要做些什么。想和心和做密不可分，完美地在一起。人生的目的意义就是活着，就是创造，就是歌唱，就是贡献。

    达到你就是达到每一个人，不怕你有想法就怕你没想法，你想到的这里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心是满足的，不亏欠心就是满足，就是感恩，就是我自己。

    心的要塞被各种智慧充满，无法犯罪，没有犯罪的理由，想不起犯罪，这个词早就消失了。享受生活就是创造生活，心空是充实的另一个表述，几乎没有心了，心都拿出来了交给了每一个人，任何人。

    没有疲倦，没有烦躁，没有谩骂，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我的粮食知识安眠和美好，我一切美好。任何人的美好是一个美好，人类为之奋斗的美好，遗失的美好。

    不是几乎，这就是天堂，就是未来。

    未来很近，很近却反而很远，无法达到。

    如果你被幸福地送到了这里，你会怎么做，天堂会不会变成了地狱。也许你会，别人能做到的我肯定能够做得到。

    没有人不相信你的话，但你也是一个别人，没有人不是别人。

    博物馆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是我要到那里去，不管任何人，我先要成为天堂。

    这样才有天堂。

    这里很好，为什么叫未成城？

    一名正要踏上山谷道的老者闻听连系此言，收回脚来。“成住败空，不成不坏不住不舍不败不亡不空不找，未成就是成了。”

    “很复杂，但也好像很简单，就是有些书上的恁么时，活子时，恰恰，刚好，刚刚够好，修齐治平的前一个意思，镜花水月的最后一个实体，未济，天心地心人之心。”

    “孺子可教，我刚才的话你在听吗？”

    连系：听了。

    老者：听在哪里？

    连系：听在耳朵里？

    老者：又到了哪里?

    连系：到了心上。

    老者：为什么要听？

    连系：你了我听。

    老者：为什么听见？

    连系：我耳朵好使。

    老者：为什么好使？

    连系：我天生好使。

    老者：谁叫你天生好使？

    连系：我本来好使，是我叫我不，是你叫我不，是天叫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使你，我为什么好使？

    老者笑了，不再追逼着问，：“去掉你我，你最后这句话里，出现了‘本来’和‘天’两个词语，你哪一个更好使？”

    连系也认真起来，都好使。

    不错，都好使，因为有什么东西一直住在你的身体里，你只是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因为这样的后果是你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