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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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夜心中涌动着一种激动亢奋的情绪, 可一旦张口,却不出任何话来。

    她想, 大抵每一个成为帝王的人, 都会经过这样一个心路历程,理想与现实的冲撞, 无论古今,都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 而这个过程, 也正是伟人,普通人和人的分界线, 内心坚定能够战胜诱惑, 在了解一切后, 仍能不变心中志向, 谓之伟人,经过一番激烈挣扎,最后屈服于现实无奈的, 是普通人,至于人,大抵根本连挣扎都不会有,而是毫不迟疑的选择利益。

    而朱翊钺之所以这样痛苦, 恰恰是因为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 他并不自私,相反,虽然他自幼长于深宫, 不知人间疾苦,但对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却能够感同身受,并能够以天下为己任。

    想到这,明夜不由肃然起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如果将来登基,也必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君主。

    明夜很想帮他一把,但同时心里也明白,这个过程虽然无比痛苦,却也是涅槃重生的一个重要关键,旁人的话,即使再有道理,即便他再如何认同,到底不如自己经过一番痛苦的苦思得来的深刻,只有此时越痛苦,他将来的志向才会越坚定。

    她如今能做的,唯有陪伴而已。

    李庆做事相当靠的住,是守门,整整半天的时间,这座偏殿附近,连只苍蝇都没能飞进来。

    朱翊钺像尊雕塑一样静坐着,动也不动,开始,明夜还能勉强坚持的住,后来实在熬不住,便也不再管他,虽他去沉思去思考心灵叩问,而她则摆弄起面前的千字文,这是朱翊钺开蒙时的教材,是用来教她初步认字的。

    一开始,明夜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还能不认识字?而最后事实证明,少量的繁体字她能认的出来,可一旦数量上来,即便她早有十几年的教育底,该蒙圈还是照样蒙圈。

    得了,还是老老实实从头啃吧,一切,从认字开始。

    整整半天时间,就在二人这么相对无言的氛围中过去了。

    不过,即便明夜和李庆两人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有消息漏了出去,宫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一点波澜都能叫人私下热议许久,更别事关陛下待太子的态度,这件事,最先是在太监中流传开来,后又被内阁前朝知晓,待到前面都闹开了之后,这才慢慢传到后宫里。

    来,这也是皇后管理后宫向来严谨之故。

    不过,明夜心道,这件事恐怕最高兴的,当属李贵妃。

    因为,就在此事才传到后宫那一日,明夜上课时,便见到了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之子——朱翊钧。

    明夜来上课的时间比较短,又赶上前段时间朱翊钧请了病假,这才一直没机会相见,只是,这才刚有点冒出头的消息,这位的病就突然好了,也实在不能不叫人不多想。

    不过,这位李贵妃,也当真是个聪明的人,嗅觉之灵敏,反应之迅速,对时机把握之准,实在叫人不能觑。

    朱翊钧只比朱翊钺一岁,除开朱翊钺的身量要比他高些外,二人的长相体态,也颇为相似,就是那种,叫人一眼就知道这二人是兄弟。

    既然连李贵妃都能探听到的消息,没道理皇后会不知道,而最叫明夜感到意外的是,皇后却对此只字未提,没有干涉,没有开解,更没有教育,若改变,也只有在平日里对朱翊钺照顾的更为精心而已。

    皇后能做到这一步,可真是叫明夜吃惊不已。

    自来,后权都来源于皇权,看一个皇后或是太后地位,其本质上看的是她对于皇帝所施加的影响力,也正是这个缘故,便致后妃对儿子分外看重,这种看重不单单指关心,而是会想方设法在儿子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自己的教诲,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加重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分量。

    譬如这其中的佼佼者——李贵妃。

    明夜在宫里住的时间越长,便感触越深,看的越透,正是因为有着对比,才更能凸显出皇后的难能可贵。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需要无比的魄力和无比的自信,方能做到这一步。

    ……

    自上次的字符事件后,朱翊钺整个人越发的沉静起来,若之前的他眼底闪烁的都是骄阳,那此时,在这抹骄阳之下,已然用了阴影的存在。

    他们仍旧每日上学,每日一起学习,只是之前的玩笑不再有了。

    就在明夜以为,朱翊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这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朱翊钺正在检查她的功课,待到放下课本,才似有似无的感叹道:“夜儿,你,这世上的人,其实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最后都会屈服于规则,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朱翊钺的身份就注定,他心里即便再憋闷,也难以找到倾诉对象,而对她的这些,明夜有理由相信,这只是朱翊钺万分憋闷之下的无奈之举,实话,能憋到现在才,已经十分叫人佩服了。

    明夜心里对此也一清二楚,但,理智是一码事,感情又是另一码事,无论是作为伙伴的身份,还是作为一名历史旁观者的身份,她都不愿意朱翊钺继续这样下去,因为,通过上次的字符事件,明夜已经对太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能量,有了一定的认识。

    他的一念之差,可能会有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她是一个人物没错,但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于是,明夜用一种天真的目光不解的望着他,道:“怎么会呢,哥哥你的不对,人怎么会是一样的?我曾经偷听过爹爹过,他,这世上有像海大人这样的人,也有徐大人那样的人,我虽然不知道海大人和徐大人谁,可我觉得爹爹的话向来是不会错的。”

    明夜这里撒了个慌,她当然知道海大人和徐大人所指何人,但按她的年纪和阅历,是不应该知道的,所以,便将老爹拉出来,做了个挡箭牌。

    太子就算还未接触政事,但对于这两位的大名也是知道的,海大人指的是海瑞,徐大人指的是徐阶。

    这两位,可谓是两个极端,一个性孤勇耿直,如一把劈开天幕的利剑,而另一个,简直将一个政客的圆滑演绎到了极致。

    而朱翊钺则想的更多,譬如先帝朝严嵩赵文华之流,奸贪误国,以致朝中官员尸位素餐,政务懈怠,人人皆以中饱私囊为要务,将整个朝堂搞的乌烟瘴气。

    他知道,先帝的是非不应由他来评断,可他心底却是隐隐明白,朝政之所以如此,到底不过是自私罢了,在先帝心中,追求长生炼丹修道才是首要之务,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当然是要排在自己的欲望之后的。

    想到这些,朱翊钺一直以来迷蒙混沌的内心,忽然闪过一抹光亮,他不再沉溺于这些是非对错的探讨,因为这些除了服自己之外,并无太大用处,谁这两者就不能兼顾呢,只要他坚持自己的志向,心怀善念,做有益于万民的事,无愧于自己内心即可。

    明夜完之后,心中也十分忐忑,她不知道这话对朱翊钺有没有用处,不过,待瞧着他越来越明亮的眼睛,明夜终究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能想明白就好,这个世界本污浊,哪里是非黑即白的。

    朱翊钺将其中关键想清,整个人都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能量来,他的精力本就充沛旺盛,这会儿那更是朝气蓬勃,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一般。

    看的明夜的心肝直颤。

    好了,她如今不再担忧朱同学的心里问题,反倒开始忧心他的身体问题了。

    别看朱翊钺看着成熟,但他也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而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过度亏损身体,先不提个头问题,怕身体内部要留下暗疾的啊,最后,连皇后也看不下去了,对于儿子的思想问题,她可以不插手,但事关身体问题,她却是觉不能允许的。

    偏偏这种时候,还有人跟着要添乱,是要给太子殿下加功课。

    这下,算是将皇后彻底惹火了。

    皇后是不能插手政事,但是当娘的关心自己儿子,却没人能出个不字来,皇后虽然平日里看着温柔端庄,可却不是吃素的,她直接给文华殿几位先生下了一道敕书。

    大体意思,太子年幼,无论学习还是其他,都应该循序渐进,揠苗助长非但没有效果,反倒会伤及根本,最后,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们这群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了。

    这样严厉的指控,有谁敢接?若是再坚持下去,怕是一顶谋害太子的帽子就要扣上了,所以,这道敕书一下,文华殿的几个老狐狸,瞬间没人冒头了。

    搞定了外部压力,皇后便开始着手解决太子本人的思想问题。

    “……钺儿,凡是都要量力而行,你如今还,正是需要成长的时候,你研读经史,想必也会发现一点,自古以来的有大才干的君主,无一不是精神旺婶,身体强健,须知,拥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才是一切的基础,就像一把宝剑,若是细细保养,使用适度,可惠及几世子孙,反之,若不多加呵护保养,而是随意过度的使用,即便再好的宝剑,怕也只能如昙花一现,只能如流星般瞬间闪耀,这宝剑和人,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呢?”

    这是明夜第一次感受皇后的口才,仅此一次,便被深深的折服,果然,这才是真人不露相,这个段位,实在的高的很。

    皇后出马,朱同学好歹算是被劝住,明白了要细水长流的道理,不再过分燃烧自己。

    时间忽悠而过,一转眼便又到了年下,来神奇的是,明夜这段时日,竟然丝毫没有想家,她仔细想了想总结,除开朱同学这一出又一出的事没断过外,还有就是她三无不时的总能见着老爹,明夜被老爹抱着,一路乐呵呵的回了家。

    殊不知,明睿丰这会儿已经在想着,该寻个什么理由把闺女从宫里接出来才好,太子近来闹出的动静,他在旁边瞧着都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心就把宝贝闺女牵连进去,明夜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尤自沉浸在能回家的喜悦之中。

    一回到家,明夜先是和她娘一阵的腻歪,然后紧接着便被孙氏好一顿投喂,大抵长辈都有这样的心里,总是怕自己孩子在外吃苦受委屈,而只要一回家,便要用美食来传递她们的情感。

    家里照旧为过年准备着,周瑶还呢:“得亏你这生辰在腊月里,不然我这当娘的,怕是连你的生辰都过不了了。”

    语气之中,极为幽怨,明夜知道,她娘这是见不到她,所以想她的缘故,若是跟在朱翊钺上学之前,她听到这话,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要回来陪娘的,可是如今,她是真的游些舍不得文华殿那几位老师的。

    这几位先生,非但学问一流,而且拥有大局观 ,明夜每次听他们讲课,都会有一种原来如此之感,连带着心境都会开阔不少,其实,在最初时,她心里多少还是带着些许骄傲的,毕竟从后世而来,她所拥有的朝前信息和理论,远非当时代人可比拟,但只有真正的和这些人接触后,她才明白之前的自己有多狭隘。

    这是整个大明帝国最优秀的一批人,他们有着十分渊博的知识,非凡的远见,还有着当代人才能有的无上智慧。

    名师才能出高徒,这话是再没错的,明夜虽然算不得高徒,但他们确系名师无疑。

    所以,这会儿,若是回家的话,她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周瑶多精明的一人啊,对她这点心思,一眼就看透了,她冷哼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到了宫里都快把你娘给忘了!”

    明夜嘿嘿傻笑,抱着她娘的脸先狠狠亲了一大口,看她娘脸色稍缓,这才跟她娘解释:“我现在跟着哥哥一起读书,有时还能见到爹,我、我舍不得嘛。”

    周瑶这话,发牢骚的感情居多,倒不是真想闺女回家,能够有幸蹭到太子的老师,这是何等荣幸,周瑶又怎么会因自己的一时思念,而叫闺女放弃这种良机呢。

    况且,明哥还能在一旁看顾着她,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家中虽然一切照旧,但明夜还是敏锐的从这其中,察觉出那么一丝不同寻常来。

    因为明夜发现,外公在这个家中的存在感降低了,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她已经回来这么些天了,除开到家第一天给外公请安外,其他时候去正院时,也基本上见不到他的。

    这可真不是明夜自恋,她觉着,就凭外公对她的喜欢,怎么着也不该如此啊。

    周瑶到没怎么往心里去,她道:“你外公这些日子身子不大舒服,不过都是些毛病,并无大碍,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听她娘这样,明夜也就放心了。

    而事实证明,明夜还是放心的太早了。

    才过完年,明夜还在家里复习功课时,一颗大雷便在周家的头顶炸开。

    外公……致仕了。

    这件事,在周家所引起的轰动,绝对是超级地震级别的。

    这年头,可没有到了法定年龄就要退休一,除非身体条件真的不允许,才会致仕回家养老,这世上,还是普通人居多,权利这东西,没人会愿意主动放手的,这里面要是没猫腻才怪了。

    不过,虽这是个大雷,但明夜却是瞧着外公精神尚可,没有那种经历大击的萎靡神态,反倒和平日里区别不大,见到她时,还能拿致仕这件事和她开玩笑。

    明夜就觉着,果然还是她见识太浅了吗,正主这,完全没有问题好吗。

    当然,明夜之所以把这比作一颗雷,那是因为,外公本人没炸,但舅妈却是彻底炸了。

    单看李氏平日里虽然也爱挑个头,掐个尖,却从没受到大惩处,便能看出,这人身上或许有很多毛病,但有一点不可否认,这绝对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度和底线在哪里,就算每次开闹,也绝不会真正踩到周承荪底线。

    因为她心里清楚,别看她嘴上老爷子偏心,常常嚷着不公平吃了亏,但,自己男人是个什么德行,她不是不清楚,老爷子在位时还好,周充彦还能在这个闲职上混饭吃,可一旦老爷子致仕,周充彦怕是连这个闲职都没了。

    所以,她十分清楚,这次老爷子致仕,对西院影响不大,但对于自己的影响,那无疑是巨大的。

    这中关于切身利益之事,叫她如何继续保持沉默。

    不趁着老爷子还有些余威时,多为自己捞些好处,等到以后想捞都捞不了了。

    明夜并不清楚此事的后续发展,因为,她要进宫读书了。

    而等她到了宫里之后,明夜这才惊觉,也许,外公致仕一事,并不那么寻常,因为朱翊钺五个老师,一共被撸了四个。

    只有一个申大人依然挺立。

    哪怕明夜是个政治废,也能感觉到,有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