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A+A-

    几乎是一大早,皇城就热闹了起来。

    西羌人的作息跟其他的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也并没有早起的习惯, 但他们今日起的这样早, 是因为这个日子比较特殊。

    今天是久违的, 祭神的日子。

    前几日那意图叛乱的外族人被祭司大人以无上伟力所降服,为了惩罚此人的不敬,也为了震慑四方胆敢心生谋逆之人, 今日将在九步崖上举行祭神仪式, 将这个外族的罪人交给蛇神,让蛇神来清洗他的罪恶。

    与上回临时起意的祭典不同, 这一回的祭神仪式准备的时间相当充足,早在三日前就定了下来,皇城内也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祭神之事不可轻视,这比什么工作课业都重要, 所以,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 都早早的就起了,收拾好后,便成群结队的来到了祭典将要进行的地方——九步崖。

    他们并没有靠的太近, 因为九步崖周围都有士兵看守着, 无关者不得擅入。

    而观赏这场仪式的人, 除了西羌人以外,还有其他的观众。

    在辰时左右,九步崖下又来了另一批人, 西羌人生活富裕,即便是平民,也穿着舒适的布衣。但这群刚来的人却不同,他们穿的是最劣质的麻布,而且衣不蔽体,身上也远远的就能闻到脏污的恶臭。

    离的最近的西羌人不由捂着鼻子,厌恶的退后了几步。

    这些人都是外族的奴隶,祭神这样伟大的日子,奴隶们也没有做工,而是被集体带来了这里,瞻仰蛇神大人的神威。

    他们被士兵看押着,排成长长的队列,缓慢的行进,从高处俯瞰,这队列像是蜿蜒的蛇躯,而这蛇躯还在不断的扭动。

    城中那二十米高的石柱上,石刻的巨蛇缠绕其上,一向阴冷的蛇眸在今日,竟显出了些许喜悦。

    他俯瞰着脚下的臣民,等待着他们献上祭品。

    终于,在巳时一刻的时候,这场仪式的举行者出现了。

    鬼面祭司还是戴着那万年如一日的鬼面,只是他今日换了全新的衣袍,那是繁华的礼服,长长的袍角拖在地上。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缓步走上了高台。鬼面后的眼睛俯瞰下方,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今日是前所未有的盛典,整个皇城的人都聚集于此,聚集于九步崖周围,无论身份,无论贵贱。

    无烬视界内所有的灵魂也都在这里,这是剧目的终章,他们共同来旁观落幕的那一刻。

    黑色的影子全数到齐了,终于,祭神仪式真正的主角也上场了。

    封烨被士兵押送着,一步一步,走上了九步崖边的高台。

    那贯穿肩胛骨的铁钩从他身前穿过,身后则连着长长的锁链,锁链坠在身后,在走动时发出碰撞的声响。

    他在九步崖不远处站定,现在还不到仪式开始的时候。

    士兵矗立在他两侧,鬼面祭司看了一眼后,便开始着手准备仪式的前置工序,他用水洗净自己的双手,又用烟火熏过自己的袖袍,再佩戴上祭祀用的玉器...等等等等。

    一道道工序,累赘又繁重。

    但他还是不紧不慢的做着,其余人也都耐心的等待着。

    蛇神的威严不容亵渎,自然是每一道工序都不容有错漏的。

    但这些其余人,并不包括郝沉,他跟人群一起站在九步崖下,焦躁的仰望着上方的封烨。

    即便无法靠近,无法触摸,郝沉却也一直待在封烨最近的地方,但这回他却没有,不是他不想,而是...

    郝沉扭头看向那魔物的方向,他的理智因为愤怒,也因为对眼下境况无所奈何的无力而濒临崩溃。

    对于封烨所遭遇的种种,他什么都做不了,眼下更是连靠近都不行了,那魔物的力量形成屏障,让他只能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封烨。

    郝沉知道自己的失态,也知道这魔物一向以让自己气急败坏为乐,但他这回看过去时,却意外的发现,对方那一直带着欠揍笑意的脸上,此刻竟然没有任何的笑容,就连唇边那若有似无的微笑,也不见了踪影。

    他同样仰望着上方,目光悠远,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郝沉一怔,他不明白这魔物怎么会是这么副表情。

    明明一切都如他所愿了,明明封烨的魂魄已经从里到外的被无烬视界的怨憎所侵染了,魔龙成型,这个灵魂再也不可能摆脱那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黑暗了。

    甚至,封烨那最后一点微弱的魂火,都在那个雨夜,熄灭了。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强大,他的自我还未完全被吞噬,却也保留不了多久了,大概就在今天,被推下九步崖后。

    事已至此,这魔物得意的大笑也好,似笑非笑的看他们的笑话也好,郝沉都不意外,但却绝不该是眼前这样的,半点笑意也无。

    “你觉得一切都如我所愿了,我应该很开心吗?”男人突然道。

    他依然看着上方,并没有看郝沉。但他好似知道郝沉的神情变化,进而猜到了郝沉的内心想法。

    “难道不是吗?”郝沉反问道。

    男人终于移开眸子,看了郝沉一眼,他给了一个郝沉意料不到的答案:“不是。”

    他这个否定毫无可信度,毕竟他所作所为的种种,都是导致今日局面的成因,他想吞噬封烨灵魂的野心已经无可掩藏,无可抵赖。

    男人也并没有抵赖,他坦然承认了:“我确实想吞噬他的灵魂。”

    那你还有脸不是?郝沉刚要反唇相讥。

    男人就自顾自道:“可我又不想就这样吞噬他。”

    郝沉再次怔住了,因为男人这短短几句话,却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想或不想他都了一遍,简直是自相矛盾。

    但细细思索一遍,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回答。

    他当然想吞噬封烨的灵魂,因为封烨是他千万年来唯一栽过的一次跟头,谁不想一雪前耻呢?

    况且吞噬一位天神的魂魄,让其变成自己的傀儡,乃至玩具,没有比这更令一只魔物兴奋的事了。

    但他却又不想,因为那样就太无聊了。来到无烬视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结局,被无烬视界内庞大的怨憎所同化,千万年,从无例外。

    好不容易出了个封烨,让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终于多了些许不同的趣味,他并不希望这个趣味就此终结。

    但终结与否,或者这个结局真正的走向,其实并不是由他来决定的。

    哪怕他设置好了一切,也做好了一切铺垫,可就是有人曾经跳出了他精心设计出的结局。

    男人的目光再次上移,看着封烨。

    “咚”一声,响彻整座皇城的鼓声响起。

    祭神仪式正式开始。

    郝沉也移回了视线,他不再与那魔物废话,抬头紧紧盯着封烨。

    随着仪式的开始,封烨也被押到了九步崖边,士兵将他押到此处便退了后去,他们并不担心封烨会逃跑,虽然他手脚都没有戴着镣铐,但肩胛骨被铁钩穿透,任何稍大一点的动作都做不了,因为动作间会扯动伤口,带动直抵神经的疼痛。

    剧痛之下,逃跑更是妄想了。

    封烨也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哪怕那些蛇群蠕动的声响已经清晰可闻,几乎能感觉到蛇信吐出时的腥气。

    像是一根石柱,他站在崖边,一动不动。耳边听着鬼面祭司念诵的那些听不懂的古奥的咒语,眼睛则看着下方的人群。

    下方的人数比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多,大概整个皇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或老或少,或贵或贱。

    人们挤在一起,人头攒动,封烨在上方俯视着看,感觉像是看一团挤在一起的蚂蚁,黑压压的一片。

    他看到了西羌人,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外族人。

    封烨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人,他叫的出来名字的人,有巴图,阿木尔,韩蒙...吴毅也赫然在列。

    他真的如那个声音所,拿着鞭子,对着那些西羌的士兵堆满谄媚的笑意,扭过头来就对着曾经的同族们挥鞭呵斥。

    前后反差的像是滑稽的丑。

    封烨却笑不出来,自三天前,他面上就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能笑别人吗?

    是别人笑他才对。

    笑他这个不自量力的蝼蚁,笑他这个一败涂地的失败者。

    多好笑啊,他做了那么多布置,想了那么多排兵布阵的方法,为了鼓动这群人,让他们生出反抗西羌的勇气,他一个人扛下了对抗无头鬼的大梁,结果呢?

    他就是个笑话。封烨心想。

    自暴自弃似的,封烨扫视人们的眼睛,想要在他们眼中看到嘲笑,对他眼下结局的嘲笑。

    可他一个个看过去,却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这些人眼中有嘲笑吗?

    没有。

    那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他们都活着,胸膛还起伏着,脉搏还跳动着,可他们眼里什么都没有。嘲笑没有,勇气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也没有。

    一切活人眼中闪动的光彩,他们都没有。

    硬要这些眼睛里有什么,倒也确实有一样东西。

    麻木。

    尸体般冰冷的麻木。

    冰冷到辨不出他们跟死人的区别。

    他们对未来没有任何期望,只知道埋着头,顺从的,听话的,活着一天是一天,哪怕作为低贱的奴隶,哪怕命如草芥。

    “咚!”鼓声又响。

    鬼面祭司的吟诵也告了一个段落,他双手高举,对着城中那巨大的蛇神石柱遥遥的一拜。

    他向蛇神献礼,这一步是祭神仪式高潮的前奏,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将封烨推下九步崖的时候了。

    “封烨,时候要到了。”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又出现了,他为封烨奏响了最后的倒计时。

    封烨并不理他,死亡将近,他却没有多少的恐惧。

    他依然看着下方,看着那些麻木的眸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样眼睛很眼熟。

    不是因为他认识这些人,而是因为...他似乎在某些地方也见过这些冰冷麻木的眼睛。

    如出一辙的冰冷,如出一辙的麻木。

    但是到底是哪里呢...

    封烨突然有些迷茫,他没有之前的记忆,但他之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才对,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冰冷麻木的眼睛呢?

    突然有个影子从他眼前掠过,或许也没有影子,仅仅是他的幻觉。

    他好像看到了一只飞蛾,又好像没有看到。

    他用力的眨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前却换了副天地。

    他看到人,很多很多人,就像今日九步崖下的人一样多,但这里又不是九步崖,甚至连西羌都不是。

    不需要任何人告知,单从周围人的服饰和建筑上就可以判断。

    但这里虽然不是西羌,却又与西羌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似,依然是他独自站在台上,封烨往上看了一眼,头顶悬着套脖的绳索,这是绞刑架。

    而台下,封烨扫视过去,又看到了那些眼睛,跟西羌的那些奴隶们如此相似的眼睛。

    不,不是相似,根本是一模一样。

    封烨有些怔愣,在他怔愣的功夫,眼中的世界像是燃烧的画卷,在他眼前焚烧殆尽,焚烧殆尽后,世界再一次换了模样。

    他又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国度,这里的人也穿着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衣裳。

    但不同中却也有相同,那就是他依然站在台上,满眼麻木的人站在台下。

    这次是斩首台。封烨看着头顶的铡刀心想。

    没过多久,世界再次开始焚烧,焚烧后也如之前一样,露出了下一重世界。

    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封烨却看到一幅幅异国的画卷在他眼前焚毁,一幅又一幅,相同,又不尽相同。

    国家在变,场地在变,人群的服饰在变,却唯独某些东西没变。

    他们的眼神没变,封烨的结局也没变。

    他有时在绞刑架下,有时在斩首台上,有时又在万军包围的孤崖边。

    种种种种,数之不尽。

    他却永远都只有一种结局,唯一的结局。

    像是无法破的魔咒,也像是无法跳出的轮回。

    这些片段式的场景荒诞又短暂,像是黄粱一梦。

    但封烨知道这些不是梦,好似上锁的匣子被撬开了一点边角,尘封的记忆也泄露了些许,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荒诞的场面,都是他曾经所经历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至于他为何会经历这些,为何会陷入这样噩梦般的轮回...

    封烨想要知道,却无从弄清答案。

    他内心突然升起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急切,连带着摧毁一切的破坏欲,他不想再一遍遍的回忆这些记忆,他想要弄清楚,如何跳出这个轮回。

    血液在沸腾,那些外来的力量响应他的心情变化,在体内奔涌。

    就当他准备毁掉眼前的一切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从眼前掠过的影子。

    并不是现实,而是又一重回忆。

    不过这次的回忆距离很近,就发生在一周前,他遇到那只飞蛾的那天。

    飞蛾停在他指尖,两边的羽翼颤动着,像是有话想对他却无法宣之于口。于是,它便用行动来倾述。

    封烨眼见着,眼前的这只飞蛾如他记忆中一样的,撞上了那行将熄灭的火把。

    火焰蹿高,飞蛾的残躯在烈火中燃尽。

    飞蛾扑火,这就是自不量力的结局。

    就像封烨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样。

    飞蛾扑火,自不量力...这就是那只飞蛾想要告诉自己的吗?

    火焰愈烧愈烈,明亮的火光驱退了周围的寒夜,也驱散了些许封烨眼中的阴霾。

    他突然怔住了。

    不,不是的。

    像是醒醐灌顶,又像是如梦初醒,他突然懂了。

    “咚咚咚!”耳边的鼓声愈来愈急促,仪式的高潮时刻也愈来愈近。

    封烨睁开了眼,眼中又变成了熟悉的九步崖,和熟悉的人群,他至始至终都站在崖边,未曾离开半步,刚刚他所见的一切都像是虚幻的梦境。

    而现在,梦醒了。

    真正的醒了。

    “呵呵。”和着鼓点,那不辨来处的声音忍不住发出了低笑,他计划将成的,带着无可抑制的得意的低笑。

    “我突然懂了。”封烨却冷不丁的开口。

    笑声一滞。

    他独自站在九步崖边,周围并没有其余任何人,他是对着这道来历不明的声音在话。

    也是第一次主动的跟对方话。

    这反常的表现让那道声音的主人不由提起了警惕,不明白封烨突然转变的原因。

    封烨自顾自的了下去:“懂了我为什么会失败。无论我做怎样的努力,怎样的谋划,总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

    他看着下方的人群,看着那些毫无神采,傀儡般的眼睛。

    他轻声道:“因为这里是无烬视界,这里是...没有光的。”

    死寂。

    万籁无声的死寂。

    鼓点已经敲到了最后一声,只要最后一锤落下,就是封烨走上九步崖的时候。

    但这急促的鼓点却突兀的止住了,连带着那人群处传来的嘈杂声一起。

    世界像是按了静止键,又像是定格的画面,世界中的人,台上台下,无论原本在做什么,现在都一动不动。

    那道声音也没有话,似乎是因为被封烨一语道破了真相,震惊的不出话来。

    封烨却不管对方的震惊,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鼓点声未起,身后也没有逼着他前进的长矛,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主动走上了九步崖。

    并且,在迈出这第一步的同时,他回答了一个问题。

    “我后悔过。”

    他并不停留,一步踏出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步。

    以及第二个回答。

    “我确实失望透顶。”

    第三步、第四步。

    “我也憎恨过。”

    “我也愤怒过。”

    第五步。

    “但我不会再逃跑了。”

    他一步接一步,一个回答接一个。

    但他走的其实并不怎么快,就是正常人的步速,但对于以往那些曾经被逼着走过九步崖的人来,他走的却也是常人无法匹及的快了。

    毕竟旁人是千个不甘,万个不愿,被逼无奈才走上这九步崖的,但他却全然不同,他是主动走上来的。

    第五步之后,是第六第七步...

    “我也无所畏惧。”

    “无所迷茫。”

    他直视前方,语气越来越坚定,脚步也越来越有力,像是千斤重的泰山石般无可动摇。

    那声音的主人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意识到了不妙。对于封烨违抗他设计好的结局的举动他恼怒非常,乃至有点气急败坏了。

    “你想做什么?!你也知道这里是无烬视界,这里是没有光的!”这个声音凶神恶煞的威慑道。

    但他再如何威胁,如何凶恶,封烨都不为所动,他维持着自己的速度,迈出了第八步。

    同时,给了回答。

    “有的。”他这么答道。

    这两个字让那声音再次怔住了,连带着在下方仰望他的郝沉三人一起。

    封烨的魂魄被无烬视界所吞噬,成了与旁人一样漆黑的影子,就连魂火,也在庞大的怨憎侵蚀下熄灭了。

    但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并没有完全熄灭。

    在那重重黑暗的掩盖下,还有一点火焰熄灭前的余烬。

    那样微弱,那样岌岌可危。

    魂火不像灵力,用光了可以再补充,魂火的衰败几乎是无可挽回的,即便要休养,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只余点点残烬的魂火虽然也能散发出一点光亮,但只要黑暗稍微浓重一点,就会将那丝孱弱的光亮掩盖。

    在封烨周围的那些黑暗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它们努力的扑向那点余烬,想要将其掩盖,让其完全熄灭。

    但是,这些黑暗再如何张牙舞爪,那点魂火的余烬都没有熄灭,恰恰相反,它竟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火光在扩大,余烬冲破黑暗的封锁,在灵魂上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郝沉怔怔的看着那簇火苗,这是违背他认知的一幕,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一幕,已经衰败至此的魂火绝不会平白无故的重新燃起。

    除非...郝沉的双眸睁大,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一个他之前一直不得其解的问题,或许,他就要知道答案了。

    在众人怔住的时候,封烨迈出了第九步。

    九步崖的最后一步。

    他站到了悬崖边,前方已无路,他终于不再前进了。

    他眉目低垂,看着崖下的蛇群。

    蛇群也仰着脖子,仰头看着高台上的他,蛇眸中阴冷依旧,封烨却不再躲避跟他们对视。

    跟郝沉的那股冥冥中的直觉一样,那声音似乎同样察觉了封烨的意图,气急败坏道:“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做成什么?!这里是无烬视界!天道都无可奈何!这里不会有任何光,永远都不会有!”

    但这声音再如何气急败坏,如何跳脚,都和下方那些阴冷的蛇眸一样,再无法影响封烨分毫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又回忆起了那副画面。

    飞蛾的残躯在火光中燃尽,它用自己的一切,将行将熄灭的火焰唤醒,让其再次燃烧了一瞬。

    短短的一瞬,微不足道的一瞬。

    但似乎又不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因为它确实照亮了四周,驱退了这带着寒意的黑暗,在那短短的一瞬里。

    这才是那飞蛾想要告诉封烨的,在这个幻境中沉沦了这样久之后,他终于参透了。

    闭上的双眸再次睁开,不再是人类漆黑的瞳孔,也不是魔龙血似的深红,而是灿烂的金色。

    光一般璀璨的颜色。

    无尽黑暗之中,封烨右脚前踏,迈出了第十步。

    九步崖上,并不存在的第十步。

    就像无烬视界并不存在的某种东西一样...

    封烨垂眸看着眼中这漫无边际的黑暗,温柔又坚定。

    “那我便是唯一的光。”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灵魂中那簇微弱的火苗猛地蹿高,它像是得到了什么绝好的助燃剂,火舌蹿高了足足有三丈。

    情势一下调了个个儿,那些张牙舞爪的黑暗不再张牙舞爪,他们在炽烈的火光下败退,像是遇上了什么克星,连靠近都不能。

    这还不是结束,这蹿高的火焰仍然在扩张,渐渐遍布了灵魂的各个角落。这个灵魂的每一处,都在燃烧。

    郝沉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他不得其解的问题,于今日,获得了答案。

    封烨的魂魄为什么如此羸弱?

    因为他用自己的魂魄作为燃料,将魂火重新点燃后,照亮无烬视界。

    魂魄...那是何等脆弱的地方,脆弱到一切加诸于其上的伤害,都比躯体上强烈千倍、万倍。

    而以自己的灵魂作为燃料来燃烧,那剧痛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所以也从来没有人傻到用自己的魂魄来当做燃料,郝沉也就从来都不知道魂魄燃烧起来,竟然会这样的炽烈。

    炽烈到无烬视界的庞大的黑暗都被驱退了寸许,幻境在火光下破碎。

    九步崖,蛇群,鬼面祭司,或是那些蚂蚁般密集的人群,全都消失不见了。

    此地只余这团火光,以及火光下,无数的,黑色的影子。

    这些影子被怨憎所控制,被那魔物所控制,依着对方的想法做出一举一动。但此刻,像是傀儡挣脱了绳索,他们竟然做了对方并未发出指令的一件事。

    他们共同仰着头,看着空中那团火光。

    在火光周围,那些侵入四肢百骸的黑暗再次凝聚成龙形。

    巨大的龙身将火光包围,也将火光中的封烨包裹。

    火光虽然炽烈,却依然不太纯粹。

    跟封烨一样,龙背上戴着穿骨的锁链,颈侧的一块鳞片则烙着西羌的图腾。

    锁链在火光中消融,这本就是怨憎所成的幻象,在魂火的灼烧下,慢慢的,终于灰飞烟灭了。

    但锁链燃尽之后,背脊上被贯穿的空洞却也没有消失,深可见骨的空洞。

    这黑色的巨龙却全然不管这处空洞,他在摆脱了身上的枷锁后,巨龙突然屈起左爪,抓向自己的颈侧。

    封烨同样,他指尖用力,用力的将颈侧那块烙印着西羌印记的皮肉,直接撕下。

    鲜血淋漓中,黑色的巨龙也剜下了颈侧烙着印记的鳞片,在这样坚决且血腥的驱赶下,龙身包裹着的那团火光里,终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了。

    火光大盛!

    它比之前都要炽烈,都要耀眼。

    黑暗败退,光和热意覆盖了巨龙周围的区域。

    温暖又明媚,像是午后的阳光。

    方阳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火光中的人影。

    火光中的是封烨,却又不是他认识的封烨。

    魂火燃尽了一切怨憎之力,燃烧着封烨的魂魄,也燃烧着他血肉所铸的躯体。

    人类之躯在火光中消融,终于,露出了他灵魂的本相。

    方阳认识这个人,曹子睿、郝沉他们也认识,那是...真正的应龙,也是,真正的封烨。

    即便只余灵魂的虚影,却依旧不减他眉眼间的英武。

    他半阖着眼,任凭周身火光前所未有的盛放。

    但极盛之后,就是衰亡的开始。

    他的灵魂终究是有限的,等他的魂魄燃尽后,他会灰飞烟灭,永远消失于天地间。

    此地也会如那道声音的一样,不会有任何光亮。

    火光开始减弱,他的灵魂也越来越孱弱。

    但即便只能照亮无烬视界如此短暂的一瞬,封烨还是一往无前。

    与其化作无烬视界的傀儡,他宁愿燃尽一切,成为此地唯一的光。

    随着火势的衰弱,黑暗再次反扑,它们向封烨涌来,等待着这个魂魄燃烧殆尽的一刻,等待着无烬视界的光亮消失的一刻。

    但它们未等到封烨的魂魄燃烧殆尽,在另一处,视线的远方,就突兀的燃起了不同于封烨的光亮。

    那是一只翩翩起舞的飞蛾,它飞的摇摇晃晃,透着股随时会坠落的虚弱感。

    在它出现的一刻,周围的黑暗就立刻奔涌着要扑灭它。

    但它始终没有被扑灭,就像它也始终没有坠落一样。

    即便如此摇晃,如此艰难,它还是目的明确的向着目标前进。

    终于,它来到了封烨面前。

    封烨伸出食指,让飞蛾停在他的指尖。

    他身上燃着的烈火灼烧一切,无论是灵魂还是血肉。

    这只飞蛾自然也是不能幸免的,飞蛾开始燃烧,丑陋的外表在火焰中毁去,化作五彩斑斓的色彩。

    像是破茧一样的,飞蛾借着封烨身上的火光羽化成蝶,然后,它离开了封烨的手指,带着封烨灵魂上的一缕光焰,向天际飞去。

    它愈飞愈高,黑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急迫,想要阻止它。

    却无法阻止它分毫。

    封烨仰头看着,郝沉也仰头看着。

    那与封烨如此相似的男人,方阳、曹子睿,乃至此地无数的影子,都仰头看着。

    他们看着天际,看着蝴蝶消失的地方。

    有裂缝出现。

    裂缝中透出光亮,连带着久违的、无烬视界所没有的灵气。

    这丝裂缝很,从中外泄的光亮和灵气也很少很少。但它在不断的扩大,终于,仿佛听到了“噼啪”一声。

    无烬视界的上方漏出了一处空洞,天光乍破。

    带着灵气和暖意的风从破洞处灌入,郝沉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双眸中映照着这一幕,奇迹般的,天光穿透无烬视界的这一幕。

    蝴蝶也好,飞蛾也好,都是天道的力量在无烬视界的投影。

    如此微弱的投影。

    微弱到他对自己所创造的这些灵魂被无烬视界所吞噬却无可奈何。

    天道是守卫天地的秩序,他创造大神祇,也不过是为了帮助他守护这片天地,同样的,他也守护着天地间每一个灵魂,就像他给予这些灵魂不受邪魔所侵的魂火一样。

    但他却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千万年,都没有寻得解决之法的错误。

    他创造了无烬视界。

    这个脱离了他的掌控,已经有失控之势的世界。

    千万年的积累下,无烬视界已然成了一个巨大到难以估量的烂摊子,但天道又不是人类,会自暴自弃般的甩手,不管不顾。

    即便强悍到掌控天地间一切的秩序,他的力量却也无法直接的穿透无烬视界。但他的目光至始至终留存在无烬视界内,蛰伏着,寻找解决这个错误的机会。

    从外部无法奈何无烬视界,就只能从内部下手。

    于是他化作飞蛾,给予误入无烬视界的灵魂以启示,告诉他们逃脱无烬视界的方法,指给他们重见天光的通路。

    天道不偏袒任何人,他不论种族,不分国别,每一个来到此地的灵魂,他都会给他们提示。

    却从来都...无人参透。

    大部分的时候,这些灵魂无视他,压根就注意不到他,还有的时候,像是那凌云所扮的鬼面祭司一样,在无烬视界的怨憎影响下,会直接的碾碎他的力量。

    他等了千万年,终于,在千年前的一日,等来了一只蛟。

    这只蛟于魂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刻,参透了他的启示,以己身魂魄为燃料,成为无烬视界唯一的光亮。

    千年之后,历史重演,他也如千年前一般的,为这只蛟开通天之路。

    这也是...封神之路。

    无烬视界上方天光射入的空洞处,传来古奥又庄严的钟声。

    祥云在天际聚拢,南海海域上,无数象征祥瑞的神鸟们受到感召般的舒展羽翼,在天际盘旋。

    为首的是一只火红色羽翼的鸟,金红色的尾羽拖在身后,像是火焰做的流苏。

    凤凰在空中眺望远方,眺望那祥云与乌云共同汇聚的方向。

    这是...如此似曾相识的一幕...

    天光之下,无烬视界内。

    那缕从破洞处射入的天光不偏不倚的照耀在封烨身上,黑暗所化的龙影也越来越凝实。

    魂火可以保护魂魄不受怨憎侵染,却无法克制这些怨憎之力。

    但是天光不然,它才是真正的,无烬视界的克星。

    在光芒的笼罩下,黑暗再也无法猖狂,张牙舞爪的狰狞不再,它变得顺服和听话。

    那些被光芒所约束的黑暗汇聚到龙身上,让龙影不断凝实的同时,也让龙身残缺的地方,突兀的开始生长。

    颈侧鳞片缺失的部位,有新的鳞片覆盖其上,全新的,没有任何烙印的鳞片。

    但这块全新生长出的鳞片又跟周围原本的鳞片有些不同,它是逆着生长的。

    逆鳞。

    龙有逆鳞,蛟却没有。

    他得到了怨憎之力,长出了五爪,长出了龙角,变得跟真龙一模一样,却终究只是徒俱龙形的魔物。

    直到此刻,他用魂火燃尽了魂魄中每一处残存的黑暗,得到了天道的认可后,他也终于长出了逆鳞。

    但他依然跟天界那只天生的神龙不一样,他后背锁链贯穿的空洞处同样在生长。

    巨大的双翼从龙背上展开,从那曾被贯穿骨骼的地方长出。

    这给封烨带来无尽痛苦的缚身之锁链,最终,化为他纵横天地的翅膀。

    巨龙扬起脖颈,冲着天际发出响彻荒野的龙吟。

    龙吟之后,他又俯下脖颈,黑暗所成的龙身与那缕光芒笼罩中的魂魄慢慢重叠,最终融为一体。

    他原本的身体,无论是蛟龙之身,还是人类之身,都在怨憎之力和魂火的对抗撕扯下消融。

    但是天道用己身的光芒和无烬视界的黑暗一起,帮他重铸了躯体。

    强横的所向披靡的身体。

    待灵魂与重铸的身躯完全融合后,那在天光笼罩中,半阖着眼的男人也睁开了眸子。

    跟天光一样璀璨的瞳孔中再没有半点的迷茫,他记忆上最后一层枷锁也被破,前尘往事,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封烨举起手臂,光影在他手中汇聚,凝聚成剑的形状。

    “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看着那与自己如此相似的男人,眼中是无可动摇的坚定。

    他终于出了最后一个回答。

    九个诛心之问的最后一个回答。

    “我为战神应龙,是...”他的声音响彻无烬视界:“斩断黑暗之人!”

    剑锋终于真正成型,封烨手握掠影剑的剑柄,他向前方漫无边际的黑暗处挥剑。

    这是无可抵挡的一剑,是斩破黑暗,斩破无烬视界的一剑。

    剑气纵横...三万里!

    天光所开的破洞被剑气扩大,形成万里长的沟壑。

    沟壑之下,无烬视界的黑暗终于完全暴露于外界的光耀下。

    本该铺天盖地的黑暗在光芒的照耀下竟显出些无处可躲的惊慌。

    黑暗溃逃之时,灵力倒灌,形成飓风。

    飓风中,身形有些站立不稳,方阳和曹子睿紧紧拉着彼此。

    而郝沉,他用手臂挡在额前,但目光依然没有从封烨身上移开。

    这是何等璀璨,何等炽烈的一幕。

    这是千万年才会在天地间乍现的一幕。

    这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奇迹!

    封烨以蛟龙之身,应万劫成龙。他名为...应龙!

    战神应龙!

    他在九步崖上,十步成神!

    作者有话要: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