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A+A-

    “……命贵之人, 俱学独达,并仕独迁;命富之人,俱求独得, 并为独成。贫贱反此, 难达, 难迁,难得, 难成;获过受罪,疾病亡遗,失其富贵,贫贱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 未可信其必贫贱。”燕昭苦着一张脸,坐在郭嘉身边捧着上次没读完的论衡继续读着。

    她已经读完了整整一章, 郭嘉还是没什么反应。

    “先生?”她停了下来, 试探的唤了一声。

    郭嘉蒙着眼睛, 她看不出郭嘉的表情, 想着他也看不见,便放下书, 托着下巴看着他。

    “呵……”郭嘉久久没听到声音, 低笑一声,“阿昭,以为我睡了么?”

    “没啊,”燕昭道, “先生呼吸都没变,我想应该还没睡吧。”

    ……啧,忘记这丫头一身武艺了。

    郭嘉伸出手,燕昭立刻识相的捉住了那只手,“先生有何吩咐?”

    “阿昭……你信命吗?”郭嘉顿了顿,忽然道。

    “命?”燕昭愣了愣,“先生何出此言?”

    “若不是你,”郭嘉淡淡地道,“今时今日,嘉的坟头草想必都已经几丈高了吧?”

    “草才长不了那么高呢,”燕昭笑了起来,“而且先生肯定会活下去的,长长久久的。”

    “这可难。”郭嘉弯着嘴角,“哪日你不在我身边,或许我便被人取了性命也并非不可能。”

    “诶?”燕昭愣了愣,跟在郭嘉身边这么久,她总算熟悉了郭嘉的话风格,听他这么,便不会像以前一样觉得他在杞人忧天,而是有话要,“先生这是指?”

    “黄巾伏诛,张邈已死……”郭嘉平静地道,“除开之前那次,阿昭,他们总会挑人最松懈的时候下手。”

    “所以,先生是?”燕昭皱眉,顺着他的话推断道,“想要杀死先生和舅父的人,不同于目前的任何势力,而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一开始他们的目标是戏公。”郭嘉看不见,他用指尖细细描绘燕昭手的形状,“然后是我,现在不仅仅是我和戏公,枣祗和程昱也被他们列在了目标之中,这明……”

    “那人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燕昭想到了,她声音一寒,“卑劣无耻。”

    这是郭嘉第二次听到她这样的声音,第一次是在城门之下,他看着燕昭一刀劈了张邈,杀了副官,然后长身玉立,杀气凛然,犹如鬼神一般令人望而却步。

    这便是认真起来的她么?郭嘉想着,不禁笑了起来。

    “先生你笑什么?”燕昭很是委屈地道。

    “只不过是提了一提,你这杀气腾腾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郭嘉抿着嘴角道。

    然而他心里却是高兴的。

    有人会为了你的安危摆出这般面对千军万马时的态度,如临大敌却又心翼翼,凛然无惧却又会因为你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有这样的人陪在身边,他又怎会不欣喜呢?

    到底,也就只是在意二字罢了,有些人口口声声着在意,却总在关键时刻抽身而去,有些人虽然绝口不提,却无时无刻不将你放在心尖,燕昭的在意便是后者,她在亲友面前一直温和无害,甚至因为力量跟他们差距太过悬殊,每回只能苦着脸任由驱使,却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以那力量毫不犹豫的摧毁企图伤害他们之人。

    他喜欢看燕昭无奈中带着一丝宠溺的神情,却也喜欢她凌厉锋锐,宛若一把出鞘之刃的样子。

    “啊?噢噢,抱歉。”燕昭一愣,随即道歉道。

    “其实也不需要道歉,”郭嘉慢悠悠地道,“反正我现在也看不见。”

    “诶?那先生又是怎么……”燕昭不解道。

    “我猜的。”郭嘉弯着嘴角道。

    又被套路,燕昭有种一头栽地上的冲动。

    “不过不能容许他们胡来。”燕昭皱眉道,“我在的时候还好,若真不在……”

    “寻常军队根本无法阻拦他们,”郭嘉道,“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这可怎生是好。”燕昭叹了口气。

    “是啊,怎生是好。”郭嘉故作叹息,“特别是……”

    “特别是?”燕昭问道。

    “燕昭,你还记得与我的约定吗?”郭嘉的笑意淡了几许,他道。

    燕昭着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郭嘉的是什么。

    “忘了?”郭嘉偏了偏头,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燕昭却从那温和之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没没没没没有!”燕昭一个激灵,连忙摆手道。“我想起来了,真的!”

    “哦?看是什么?”郭嘉噙着笑,不紧不慢地道。

    “那个……”燕昭抓了抓脑袋,“好像是……啊。”

    【若是有天我一去不归,希望你能不管我,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她想起来了。

    “我问你,”郭嘉凭直觉再度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跑,“你现在还是一样的想法么?”

    “我……”燕昭张了张口,“我口拙,不知道怎么。”

    “那就慢慢。”郭嘉闻言,放下心来道。

    “我与先生立下这个约定的理由,想必先生也知道了。”燕昭道。

    “嗯。”郭嘉点了点头。

    “那,先生你怎么看?”燕昭问道。

    “我原先以为你被仇家追杀,想着麻烦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嘉道,“然而了解了原委之后,便又有了变化。”

    “什么样变化呢?”燕昭问道。

    “我原以为我对你来是累赘……”相处日久,郭嘉也适应了燕昭的思考方式,索性直接道,“因为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你才要与我做下这约定。”

    然而却实在没想到她的动机竟然是如此单纯,单纯到他无话可,只得一声叹息。

    “嘉何德何能,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郭嘉叹息道。

    “嗯?”燕昭笑了起来,“先生也会有觉得自愧不如地时候吗?”

    “呵呵。”郭嘉笑了笑,“脸凑过来。”

    “什么事?”燕昭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

    郭嘉气势汹汹,然而捏着她的脸却并没几分力气,“你这是长进了?”

    “呀,”燕昭挣扎,“我错啦!”

    “……”郭嘉收回手,装作不在意地道,“无论如何,你总有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嗯。”燕昭想了想,点头道。“不过我可以过来找先生。”

    “哎。”郭嘉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可以过来找我,我却不能去找你。”

    “诶?噢……”燕昭想到了那个约定,“那,先生的意思是?”

    “你看,”郭嘉一本正经地跟她谈论道,“你想找我容易,然而你一旦离开我身边,我却不能管你,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嗯……”燕昭想了想,觉得也对,便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就把后面那一句作废了吧。”郭嘉轻飘飘地道。“若你一去不归……”

    他闭着眼睛,看不到燕昭的脸,却在出那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在脑海里勾勒着燕昭的模样。“即使穷尽余生,我也要找到你,如何呢?”

    “……!”完全没想到郭嘉会这么,燕昭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先,先生,这个……这个……”

    “怎么忽然结巴了?”郭嘉自己虽然也有一丝羞赧,不过感到燕昭比他更害羞,反而镇定下来,问道,“所以,答案呢?”

    “先生自愿的话,”燕昭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当然可以啦……”

    “那就好。”郭嘉点了点头,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道,“时候不早,我乏了,你也去睡吧。”

    “嗯嗯,好……”燕昭还在郭嘉给她的冲击中久久不能回神,幽魂似的飘走了。

    一定,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她拼命晃着脑袋,幽幽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郭嘉对自己有意什么的……

    我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她想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去……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我应该是能回去的。

    与他的相遇,与这些人的相遇,只不过是一个时空上的错误,一个上天开的玩笑,她不知道未来这个错误是否会在命运的一时兴起之中又再次更正,而她又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在确定自己能否给予未来之前,她不敢,也不想跟其他人做出任何有关未来的承诺。

    然而——

    这个她一直悄悄坚守着的底线却不知不觉被郭嘉破了。

    “哪里都要找我啊……”燕昭耷拉着肩膀,自言自语道,“若是……”

    偏生今夜月色空明,庭下如积水一般敞亮,纵然之前有那几分的睡意,也被这月色了消了。

    燕昭心烦意乱,索性跳到屋顶上,看着月色发呆。

    若是我从这里离开,回到了现代,你还会找过来么?她在心里悄悄问道。

    哈,我也真是魔怔了,随即她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就想这么多,果然是太闲了。

    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那一抹怅然却始终挥之不去。

    /

    在曹操终于回到鄄城的时候,陶谦撑不住,去世了,临终前托刘备掌管徐州。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戏志才在跟荀彧的棋局上落下一子,道,“人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