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试衣
满满当当的账目票子堆在周文王眼前,底下站着的群臣,光是看一眼那叠东西,就知道里面的数目不少,简直抵得上一间银库。
可公孙宇外出征收赋税的这几年,都是跟着周祁炎去的,只是旁跟着的一个臣子,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居然敢贪污下这么大数目的佃户票子?
朝堂上的臣子,眼睛一个比一个尖利,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朝周祁炎身上扫去。
周祁炎收起眸中的阴冷,镇定自若地站着,周文王没发问到他,他便只会一言不发。
“这么来,爱卿是在相帮司马大人一同查这件案子?”翻了几下眼前叠放的账目,周文王抬起头来,沉着地问眼前一片风华的赵止洵。
赵止洵假意怔住,尔后笑了笑,“臣要帮的不是司马大人,而是张大人。,昨日听闻张大人要到公孙大人的府上去拿走张夫人的遗物,臣生前便喜欢喝张夫人泡的茶,见她走得突然,便也想出一份力,才派了几名赤羽卫陪同张大人一块过去。”
他要的话,只有这么多。
张临冲立刻接在他后面道:“幸亏得了王爷的相助,不然臣下还真拿不到舍妹的遗物,那公孙宇和柳姨娘十分嚣张!”
他咬牙切齿的,任谁看了他这副样子,都知道他一定十分地恨公孙宇和那柳姨娘。
周文王稍稍点头,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公孙宇是太子的内臣,张氏的命案和公孙宇贪贿的案子,朕一并交由太子去处理,等水落石出,朕会给张卿和司马卿你们一个交代。”
他双手按着桌面,目光微沉,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做下的这个决定。
果然还是偏帮太子。
仿若是没听到他前面的话。
“陛下,不可啊!”
司马修和张临冲第一个不同意,异口同声朝周文王喊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司马修急急开口道:“王爷就是在太子殿下的府上抓到的公孙大人,此案太子殿下理应避嫌才是!”
周祁炎想要灭口公孙宇的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臣附议!”
司马修一完,张临冲直接开口应承。
“公孙宇是殿下的内臣,朝中人尽皆知,遇了事去寻太子殿下相帮,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两位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苏贤庆也没闲着,人还在官列之中,口倒是先开了。
“臣也觉得,太子殿下确实应该避嫌。”
赵止洵的身后,先是传来一阵出官列的脚步声,接着,一道沉稳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他眯了眯眸子,人倒是没往后看。
林湛德沉了沉声,反驳对面的苏贤庆,“正如陛下和苏大人所言,公孙宇是太子殿下的内臣,他一遇到难事便跑去找殿下相帮,这么多年的情分,殿下如何能心如止水的审理此案?”
“此案,可是诛九族的命案。”
残害正妻,贪贿百姓的赋税,这两项罪名坐实,在大周他是要被诛九族的。
林湛德字字句句,都带着正气凌然威严。
这人除了会护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而跟赵止洵对着干之外,在行官之道上,他还是得体的。
赵止洵微微挑眉,站得笔直。
林湛德这番话一完,周祁炎想再装聋作哑已是不可能,他面带笑意朝周文王颔首,“父皇,儿臣觉得三位大人得很是在理,儿臣确实应该避嫌。”
他主动低头,给了周文王一个台阶下。
周文王暗暗拧眉,他这是在给周祁炎找退路,可眼下看着站在下面的一个个臣子,看来都不太偏向这位太子殿下。
“那这件案子,朕就交给定国公去处理,司马卿和张卿旁帮。”周文王的唇嘴角边上生硬挤出笑意来。
“臣领命!”
“臣领命!”
“臣领命!”
三人齐落落应下,气势十分的足。
周祁炎强压下心口的怒火,脸上难看的神色被他掩埋得干干净净,至少周文王是定会站在他这边的,而且还有周后的计谋,他还不到要翻船的地步。
赵止洵,我们就走着瞧!
下朝前,他朝赵止洵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身透着威仪的这人朝他投去一个璀璨的笑意,眼里墨色翻涌,夸上一句风华绝代都不为过。
收回笑意时,周祁炎直接就呸了一声。
“陛下既然已经命老夫受理此案,王爷是否该将公孙宇和柳姨娘交到老夫手上了?”
出了殿门,林湛德便冷冷开口与面前霞光潋滟的人道。
赵止洵点点头,也不管他的脸色冷不冷,只微微笑着回道:“自然,人关在刑部大牢里,定国公只要过去一声便可,蔡正是个明事理的人。”
“嗯。”
稍稍朝他回礼,林湛德一刻也没与他多待。
司马修和张临冲也朝他微微颔首,便匆匆跟上前面那脚底生风的人的脚步。
案子虽移给了林湛德,可证据确凿,那个柳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要等周抚霖回来,治周祁炎的罪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周北宁在信上已经了今日回来,所以他才加快步伐,不想给太子喘气的机会,可今日朝都已经下了,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眼眸思衬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暖意。
靠在车壁上的赵止洵眸光一抬,长卷的眼睫染上一片笑意,看着这人问,“怎么?”
楚无念蹲在地上,双掌正捂着他的两只耳朵,极为严肃地道:“王爷的耳朵冷,奴婢在给您捂着呢!”
方才他一上车,她便见到他的耳朵红通通的,问他是不是冷,他也不回话,只自顾自地在想事,没办法,她只好这么做了。
“你的冷不冷?”
这人嗤笑一声,眼睫上的笑意落了满地,也抬手捂住她的耳朵。
温暖的手掌心刚碰到她的近乎透明的耳畔,便传来一阵冷意,赵止洵皱了皱眉头,“你在车里怎么也这么冷?”
她扭过脸,笑嘻嘻的,只装傻充愣的回,“不知道呀。”
今日夜里就要离开他了,她得趁着还能跟他进宫,跑去后宫看一眼那娴妃的模样,看是不是前朝的人。
结果还没见到人,下朝的钟就响了,害她急急忙忙从后宫里溜出来,这耳朵没被冻冷才怪,楚无念暗暗念叨道。
见这人又装傻,赵止洵只笑了笑,也没为难她。
一回到屋里,雨堂连忙将给楚无念做好的衣裳又端进来,赵止洵上朝前就吩咐了,等回来要看楚无念试衣服。
昨日好了的。
崭新鲜亮的衣裳摆在眼前,悄悄看了这人一眼,楚无念便知道,这回就算不想试,只怕也躲不过去了。
雨堂出去后,她扭扭捏捏地在这人面前换起衣裳来。
“爷又不是没看过?”
见她脱了半晌,连外衫都还没脱下,赵止洵便知晓她是在避讳。早在替她擦药时,他便什么都瞧过了,这人身上的诸多伤痕,便是在他一下接一下的涂抹冰脂膏下才一点点没的。
耳后根生出一抹嫣红,楚无念这才一层层褪去身上的衣衫,穿上这人给她做好的新衣裳。
身上一片崭新,赵止洵皱了皱眉,神情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王爷不喜欢的?奴婢也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合适,不如就算了吧。”她张罗着,就七手八脚地解下腰间缠上的腰带。
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看的人却摇了摇头,答了一句,“不是。”他走上前,拿起一件女子该穿的衣裳,递给她,“你该试这一件。”
这侍从的衣裳都长一个样,有什么好试的,他最想看她试的,是身为女子该穿的衣裳。
与她相处这么久,除了在她踏入麒麟院的那一日穿的亲王府奴婢清一色都要穿的碧绿衣裙外,从未见过她穿过女子的衣裳。
“那奴婢到那边去试。”
她指了指身侧的屏风,女子的衣裳冗杂,得连里衣都得脱掉才能换上。
“去吧。”
拗不过她,赵止洵松了口。
“王爷!”
接着,门外传来到了秦天的声音,想来是有周北宁的消息了。
敛下眉头,他轻轻扣住她双肩道:“在这等我一下。”
“嗯。”
楚无念摸着手里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弯起眉梢点了点头。
“二皇子在回长安城的路上遇险了,在四皇子的包袱里,寻到了凶器,二人在路上僵持不下,这才耽误了回城的时辰。”
一见到赵止洵从屋里出来,秦天便在长廊下急急禀告。
摸着佩玉的掌心微微收紧,赵止洵眸光生晦,“人回来了吗?”
秦天沉声回,“二人都已进宫了!”
“让易忠安排一下,我要见四皇子一面。”想起周祁炎下朝时的那个笑容,赵止洵立刻吩咐秦天一声。
“属下这就去!”
身穿盔甲的人直接低头,匆匆离去。
雨堂也跑去给他备马车,赵止洵没来得及回头跟屋里的人一声,直接就出了门。
穿好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楚无念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这人的穿衣镜前,便看到裙摆上的金蝶在扇着翅膀,栩栩如生。
勾起唇角,她刚想开口叫人,才发现外面已经空荡荡的一片。
敛下眸光,她坐到圆凳上,等这人回来。
赵止洵赶到宫里时,易忠已经安排好一切,他从南宫门入宫,直接就朝周北宁的章台殿去。
周北宁已经在章台殿里候着他,此刻见到他进门,直接就迎了上去,脸上还风尘仆仆的,想来也是刚进宫没多久。
“二皇子遇险的凶器怎会放在你的包袱里?”赵止洵坐到长椅上,便开口问他。
时间紧迫,他一刻也耽误不了。
周北宁也沉稳,从容地回他,“四哥一遇险,我便离开轿子前去相助,车上无人把守,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赵止洵敛眸,“轿子下,也没你的人守着吗?”
“没有。”
周北宁摇了摇头,他一心只想着救周抚霖,怕自己不拼命会被周文王治罪,他才拼尽了全力想要护住周抚霖。
墨眸沉了沉,赵止洵才发现此事棘手得很,周祁炎想要一箭三雕,既将之前贪贿的罪名推脱掉,顺便将周抚霖和周北宁拉下马。
“到了御前,你只需实话便可,二皇子那,我来处理。”思衬片刻后,这人叮嘱他一声,急急从章台殿离开。
周北宁站起身子,只目送着他离开,人并未走出殿门外。
“爷,要回去吗?”
出了章台殿,见他站在台阶下不走,雨堂给他披上披风,开口问道。
“不急。”
他摇了摇头,接着,人便抬步往前。
雨堂没敢问,只在后面默默跟着,等到了昭星殿里,他才知道主子是要来找二皇子。
太监进里面通报一声,便领着他入了主殿。
周抚霖的手上缠了纱布,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面无血色又透着憔悴,“王爷这么明目张胆的进宫来找我,是不是不太妥?”
“在二皇子外出的这段时日,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已经知道是本王在背后相帮你,才拿下的外出征收赋税的这个差事。”
赵止洵没避讳,直接与他实话实。
“那王爷会不会有事?”若是他出了事,自己便少了一个有力的谋士,周抚霖自然紧张。
“他们不敢动我。”
他垂下眼眸,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手。
顿时,周抚霖心中一片了然,眼中生了狠色,“王爷是,我遇险是太子派来的人。”
“嗯。”赵止洵点头,低声道:“本王已经查到太子殿下贪贿赋税的证据,他做这一手,便是想让二皇子同四皇子互相撕咬,他趁机将这个罪名推脱掉,二皇子可千万要心,陛下重手足,尤其要注意令妃娘娘的枕边风。”
后面这一句,他特意咬字沉重。
令妃口无遮拦,这是周抚霖心知肚明的,他感念母妃身边的这个宫女将他拉扯大,却受不了她那张嘴,总在周文王面前一些口无遮拦的话。
此次他好不容易才立了头功,自然是不想这功劳又被周祁炎吞了去,他抢走一个苏锦瑟已是十足的可恶,怎还能让他抢走这该属于他的功劳?!
“我记下了。”
见他在尽心尽力帮自己想法子,周抚霖的话里透了些许感激,直接就派人去了令妃的寝宫里,叮嘱她赵止洵的话。
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赵止洵才回亲王府。
回到府门口,雨堂掀起帘布时,他才发现外面天黑了。
凝一眼府门口的屋檐下亮起的灯盏,他脑子一闪,才想起来那人还在屋里等他,想是已经眼巴巴穿着女装等了他大半日。
脚底像是装了车轮一般,这人下了马车就急匆匆朝麒麟院走去,雨堂在后面一路跑都追不上。
“哐!”
屋门被他一把推开,里面却一片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亮起的烛光和桌上叠好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烛光照映在上面,金蝶正在闪闪发光。
“怎么也不等我回来看一眼?”
看一眼已经黑了烛火偏房,这人喃喃自语一声。
这两日她总睡得早,几乎是与他一用完晚膳回去便歇下了,此刻天色已大黑,她想是也已经睡下了。
压下让雨堂去叫她起来的念头,赵止洵抬步走进屋子里,让雨堂将她的衣裳收好。
楚无念出了亲王府,穿过长街,来到一条空无一人的巷子后面,声叫了声,“半双。”
“主,我在这呢。”
一个脑袋从巷子的后墙下伸出来,半双看到来人,立刻朝她跑过来。
“东西都拿全了吗?”
楚无念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包裹。
“去北界边陲的通关文牒,奴婢都备好了!”半双急忙点点头,一脸喜悦地回她。
“此去北界必定凶险,你还这么高兴。”楚无念敲一下她的头。
半双揉了揉被她敲的地方,也不喊疼,笑嘻嘻地道:“只要能跟主在一块,再凶险奴婢都不怕!”
前日一收到要跟她去北界边陲寻魏长朝的消息,半双便高兴得整宿都睡不着,既然她已经从萧氏那里听到消息了,那她再留在亲王府里只会更危险,得早日脱身出来才好。
此刻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跟前,半双直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夜色漆黑,楚无念虽看不清半双的脸上的神情,可她也能感受得到这个丫头的兴奋,摸了摸她的头,她们二人摸黑着从巷子口离开。
外面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街上,路灯投射下两道巧的身影。
出城前,楚无念朝亲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什么都瞧不到。她在屋里等了那人好几个时辰,直到夜幕初垂他都没回来,她只好脱下身上的衣裙,叠好放置到桌上给他。
原本想让这人看一眼她穿衣裙的模样,可还是没让他见到,而那人宛若天上繁星的眸子,她怕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主?”
见她掀开马车帘布看了好一阵,半双唤她一声。
“走吧。”
恍然间,她收回眸光,咽下喉间的苦楚,冲她笑了笑。
半双点头,这才策马驱车离开。
“王爷,不好了!不好了!”次日,光刚从雕花木窗外照进来,屋外就传来了雨堂的叫喊声。
“何事?”
床上睡眼惺忪的人皱眉,很是不耐地瞪他一眼。
“无念姑娘她,她不见了...”
雨堂颤着手,递上一封书信。
王爷亲启。
这是信面上留下的几个字,字写得方方正正,还是他教的。
手上拂过一道凉风,撑着手靠在床沿上的这人已经从雨堂手里夺过书信,墨发垂落在肩头上,活像是一幅水墨画。
“奴婢在老夫人身上种下的私心已了,不会再在府中相呆,王爷保重。”只两行话,言简意赅,一个字也没多留。
墨迹已干,一看便知道写了许久。
一瞬间,白纸被眼中怒意翻卷的人捏成一团,一双俊眉拢上一层黯然,浓郁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什么愿伴君左右?
什么岁岁长相随?
这个整日里将他当星星当月亮捧在手心里的人,便是这么对他的?一句关切的话也没留,直接就走了?
怒意在心口里烧成一团,赵止洵掀开被褥下床,雨堂急急忙忙给他穿上衣袍,他理好衣襟,朝萧氏的寿安堂走去。
萧氏刚起身,还在诵经念佛,崔嬷嬷在外面守着,拦下他的脚步,“二公子,老夫人诵经时不喜被人叨扰,这您是知道的。”
狠狠瞪她一眼,崔嬷嬷恍若未闻的低着头,赵止洵留下浑身的戾气,出了萧氏的庭院。
一出她的庭院,赵止洵握紧腰间不起眼的玉块,冷声道:“找,统统给我去找,就算是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也得把人找到!”
“是!”
这人最重仪态,雨堂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颤声回话后立刻跑了下去。
人刚从他面前跑开,秦天立刻又跑到了他面前,脸上和话里都带着一阵焦意,“王爷,宫里出了变故!”
赵止洵已经没心情问他,撩起袍子就往宫里走,秦天只能一边在身后跟一边与他禀告,“皇后娘娘控告您参与党争,二皇子一回来您便去了他的昭星殿,这会陛下正在朝堂上等您!”
这会已经到上早朝的时辰了,他还在亲王府里,易忠急忙让人传了消息给秦天。
这人到宣武殿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刻见到身穿一身百鸟云纹朝服的人出现在殿门口,阔步朝殿内走来,都纷纷噤了声。
“王爷一向守时,今日早朝怎的这么拖拉,莫不是心虚不敢进宫了?”苏贤庆站在周祁炎身后,开口便是一句讽刺的话。
赵止洵理都未理他,只朝主位上的周文王微微颔首,“陛下,臣昨日听闻二皇子受了伤,这才到他的宫殿里去探望一眼。”
“王爷言之凿凿,总是有理。”周祁炎也揶揄他一声。
“太子殿下的内臣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不去关切他,倒是关切起臣的事来了,想来真是闲得很呐,这征收赋税的差事没了,便这般的空闲吗?”
这下,谁都知道洵亲王正散发着浑身的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