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青云通天(五)
窗根底下的应王缓缓直起身来, 得意地抚着白须, 嘿嘿一笑。那药入口即化, 根本不给人反悔的余地。开什么玩笑, 敢冒死吃河豚肉的人,岂能容对方有半分犹豫之心。
他望天良久,天边一轮残月。今月曾经照故人, 故人却不曾见今月。若是那个人还在,这世间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多少个春秋轮回,多少个寒暑交替。有生之年,他真的能完成那个人的托付吗?
药已用,他就不信不能成事,除非仲子是柳下惠。
慢悠悠地躬着身离开,白发在风中飞扬着,一边低声哼着歌:“…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唱着唱着,浑浊的眼中涌满泪水。他停下来, 继续望着天上的残月,“三十多年了,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过洒…真怀念那些日子何等恣意…”
月隐隐风清清,草丛中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唱。偌大的王府静寂如世外净地, 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就只有树木的影子。
清风明月依旧在,斗转星移人事非。
温暖的烛光晕黄窗花,隔绝在室中的两人早已分开。颜欢欢抱着自己缩在床角,仲庭曲腿靠在外面揉着眉心。
“仲…仲哥哥,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睡吧。”
她很怀疑,吃了那药他还能睡得着。她不知道的是,前世里他身居高位权势诱人,总有不怕死的女人铤而走险。误中欢药的事情时有发生,从最开始的强行压制到后面的淡然处之。从不中招到后面的光闻气味就能辨出是哪一种欢药,这样的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且这药不是那等下作之药,除了让人体力暴增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他自信能压制得住。
“真的没事?”
“没事,你不最信我,为何会有怀疑?”
她将信将疑,信他是另一回事。中药的人没有理智可言,那样的他还能信吗?什么样的男人中了药还没有反应,难道他真的…?
视线下意识往那里看,心下惋惜。这么顺条的男人,这样的长相这样的身材,居然是个不行的,真是可惜啊。
既然这样确实不用担心。就算他行,她也不应该担心,反正她都不吃亏。外侧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她担着的心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惆怅期待复杂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外侧的人猛然睁开双眼。眼底是腥红一片,赤灼燎原熊熊烧烧着。她骇一大跳,睡意散尽。
“你…你怎么了?”
“不…好,你快走!”他低吼着。
“我…我可以的…”她想,他也可以的。
然而他拼命摇头,“不…不行,不能如此草率…”
她明白过来,这人压根不想和自己发生什么。眼见他赤红的眸疯狂起来,她心下一动,连忙开口。“仲庭,你清醒一点,你仔细看看我。我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所看到都是我的画皮。实际上我是一具红颜白骨,森森的头颅,根根分明的骨头上还在流血。你看看我的手,像不像褪皮的鸡爪…”
“画皮?这个故事我记得。”他突然邪魅一笑,那笑晃得她一阵心肝乱颤。她没有心思去关注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故事,明明那时候他正处于晕迷之中。
“对,就是画皮。我是一只鬼,一只披着画皮的鬼。你信不信我现在剥皮给你看,看看我这具皮囊之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的这么恐怖,再有想法的男人都会被吓跑。
谁知他的笑容越发的邪魅,清俊妖邪的脸凑近,腥红的眼像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她,“…呵,那还真是巧,我也不是人。你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是一只来自多年后的老鬼。”
她杏眼圆睁,瞳孔因为惊骇急剧收缩着。他…他什么?他是一只老鬼。老前辈过,他不是寻常人,所以他和自己一样,是借尸还魂的还是重生的?
“有多老?”
“…呵,你怕了?”
“我怕什么?你不过是一只来自多年后的老鬼,而我可是来自异世的鬼。”
“老鬼和鬼,真有意思。”
她退无可退,身体抵在床里。他离得极近,近到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又危险的气息。这样的他极其陌生,与平日里冷静淡然的模样判若两人。邪魅狂狷的眼神肆意量着她,像巡视领地的豹子。
气氛如绷紧的弦,紧紧拉扯着她所有的心神。当他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时,她差点尖叫出声。他的食指摩梭着她的皮肤,粗砺用力。
“画皮?从哪里开始剥?”
“…不,不能剥,剥了我就会死。”她抱紧自己,拼命护着。
“这样啊。”他危险眯眼,像是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不剥开,我怎么尝味道。”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叫尝味道,就感觉他一下子离得极近,然后她被舔了。不止一下,是好几下,有一下正舔在她的唇角。她的心狂跳如擂,一下一下似要震破胸腔。
他…他是属狗的吗?怎么会舔人?
“你…”她刚想你这个样子,咱们还不如来一场人床大战,你好我好大家好。话没出口,就看到他一下子离得老远。然后翻身而起,从窗户跃到外面。
玄衣疾行,翻飞如燕。
应王似有感应开门,对上一双腥红的眼,“你子…我该怎么你好,你这是何必呢?”
“解药。”仲庭强忍着,伸出手。
“没有!”应王很生气,鼓着腮帮子。
仲庭往前走一步,“我知道你有,别逼我动手。”
应王瞪他一眼,不满地着哈欠,“了没有就没有,谁没事弄什么解药,吃饱了撑得慌。要么你就回去,要么你就自己熬着。”
他收回手,一言不发。
夜凉如水,应王摇头叹息,“你你这是做什么,明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你干嘛非要这么折腾。你就那么看不上欢丫头?”
“并非是看不上,而是觉得不应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是成亲之日。”
应王更是摇头,“都情到浓处天可为帐地可为床,我看你啊对欢丫头的情意还不够深。也罢,既然你没有那个心,我再替她寻摸别人便是,你子将来可别后悔。去去去,深更半夜不睡觉,来扰我这个老头子。你不知道老人要睡好吗?不知尊老的臭子,枉我还一直看好你。”
门“嘭”一声被关上。
他拍在门上,“出来,咱们一架!”
应王一听,双眼蓦地一亮。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的挑战,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中声望颇高。早年还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敢向他下战书,后来便慢慢没有了。他也曾向不少人下过战书,渐渐觉得没甚意思。
自从那人去世后,他再不愿出风头,直至被世人遗忘。
大力把门开,精神抖擞,“子,这可是你挑起的。来啊,就,谁怕谁!”
颜欢欢赶到时,听到的就是最后一句话。她不知道其中发生什么事,仲庭怎么会和老前辈起来。
应王看到她,“欢丫头,这子不识货,今天我就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她大急,“老前辈,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不能强求。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大家还是朋友,犯不着大出手。”
应王横眉瞪眼,“不行!是这子向我下的战书,我要是不迎占岂不显得我怕他。想我堂堂银发白龙,我从出生起就没怕过人!”
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好胜,她都不知道什么好。下意识朝仲庭看去,却见他眼尾越发的腥红,整个人像入魔一般邪肆狂傲。
“正巧,我也没有怕过谁!”
两人言语相激,一个比一个狂。只看到两道身影快速交战,你来我往如幻影移形。她看得眼花缭乱,不时听到应王的惊呼声,想来很是意外自己会遇到对手。
不知何时,四周冒出许多黑衣人,一看就是王府隐在暗处的守卫。应王的声音传来,不许他们任何人妄动。
那些人听令,一下子又隐在暗处不见踪影。只看到他们像两只鬼魅一般飘忽着,或在屋顶或飘下地面。树叶沙沙落下,旋转飞舞不停。月隐云层天地黑,疾风劲力尘满天。
最后空中飘来应王认输的声音,“臭子,不知尊老。”
两人齐齐落在地上,她赶紧跑过去。
应王一脸的痛快,胡乱地摸一把胡须,目光中尽是赞赏,“过瘾!我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你子真有两下子,我没有看错人。”
仲庭眼尾的腥红已散,玄衣墨发极尽冷峻。“承让。”
“承让个屁!”应王吐了一口唾沫,“你子刚才玩命似的,要不是老儿我功力深厚,早不被你拍成灰了。不知好歹的臭子,枉费我一番苦心,最后你把使不完的力都撒在我身上。药真是好药,威风凛凛又不倒,你不倒我要倒了…”
他完,身体一个佝偻慢慢蹲下去。
颜欢欢连忙跑过去扶他,连他刚才那番有歧义的话都顾不上思量。他示意她不用扶,“别扶我,我不需要人扶。”
仲庭冷道:“王爷龙马精神老当益壮自是不用人相扶,欢欢,你过来。”
颜欢欢是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以前他要么不叫自己的名字,要么顺着别人称呼自己为颜姑娘。将要起身,被应王拉住衣服。
“他叫你过去你就过去,那你多没有面子。他是你什么人,你干嘛要听他的话。”
“我是她丈夫。”仲庭道。
应王呸一声,“还丈夫?你都不肯和人家洞房,还自称什么丈夫。欢丫头,你就待在干爹这里,别理那个臭子。”
“欢欢,过来!”
“欢丫头,别去!”
颜欢欢一摊手,望天。她怎么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两个抢糖的幼稚孩,老前辈是个老顽童幼稚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仲庭也这样。
她又不是东西,干嘛要听他们的话。
“我看你们都精神的很,要不你们再一架?”
应王一听立马吹胡子瞪眼,“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老胳膊老腿的,你还让我和仲子再一架。哼,你不扶我,我有人扶,来人哪,出来扶本王。”
黑暗中呼啦啦出来好几个黑衣暗卫,将他团团护住,他得意挑眉,“看到了吧,在王府我可是王爷,要多少人扶都可以。我年纪大了,懒得和你们年轻计较。我先回去睡了,你们慢慢扶吧。”
残月又从云层中钻出来,空旷的园子只有他们二人。
仲庭招手,“过来,欢欢。”
她想老前辈的没错,她干嘛要听他的话,于是站着没动。忽然像是一阵风过,他已欺身到跟前近在咫尺。她步步后退,抵靠住一棵树。
心跳得飞快,像一只迷茫的鹿草原上狂跑着停不下来。横冲直撞不知该往哪里跑,明明惧怕步步紧逼的猎豹,却又渴望着被对方俘虏掠夺。
“你…你…”
“我刚才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看着她,两人凝视对望。微弱的月光在他们脸上留下阴影,褪去层层的伪装和面具。他是北庭王朝的一字并肩王,清冷霸气傲视天下。她是异世的普通女孩子,古灵精怪平凡可爱。
良久,她笑了一下,“老鬼?”
他回以一笑,“鬼。”
“你以前是什么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你呢?”
“我啊,我的人生分为两段。一段是我爹在的时候,那时候我是别人眼中的白富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后一段是我爹去世以后,我家里破产了,我成了别人避之不及的瘟神,穷困潦倒受尽白眼。”
记得爸爸的公司刚扩大经营,她和爸爸站在公司最高的楼顶上。爸爸指着一排的厂房无比骄傲地向她宣告,那是他为她下的江山。那天同样是一个月夜,和今天的月夜没什么两样。不同是时空,是站在身边的人。
“老鬼,你有多老?”
“应该可以当你爹。”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也认你做干爹?”
“不行,为何到处认爹?”
她望着天,“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地方。总有很多女孩子喜欢认干爹,给自己找靠山。你得对,我为什么要到处认干爹,我应该自强自立活出自己的风采。”
他皱眉,“你家乡的风俗还真奇怪。”
她笑起来,笑到双肩颤抖不停。然后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进怀中,坚实的怀抱清冽的气息,强劲有力的心跳清晰可闻。
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低语,“鬼,不管你来自哪里,以后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 亲们,明天恢复正常更新。晚上五点,不见不散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