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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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命呀……”

    “……救命呀!”

    “救救我们呀——”

    天空被强光照亮, 下一秒。

    轰——隆——!

    树木被摧折, 土坡被荡平, 无声的爆炸冲向四面八方。身穿迷彩服的尸块残肢与破碎骨骼伴随着血雨,噼里啪啦落在村庄外的树林里,仿佛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一个孩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 仰头望着黑烟滚滚的天空,几滴液体从天而降溅到他脸上,缓缓流下了铁锈粘稠的血痕。

    硝烟渐渐散去, 被鲜血渗透的田野变得更加深黑, 开满了摇曳的罂粟花。孩茫然收回目光,他看见不远处村民们抬着担架在山路上艰难地走,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 担架上是个血迹斑斑的穿迷彩服的伤员,气息奄奄的视线无意中瞥来, 落在孩黑白分明的眼底。

    就像闪电划过脑海,孩意识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被极度的惊恐淹没了——

    快把他放下!

    你们不能救他, 你们根本救不了他——!

    但他喊不出来, 冥冥中所有悲泣都被锁在了那的身体里。他只能竭尽全力迈着短腿跟着人群往前跑,跑着跑着看见担架上那男人竭力抬起身,浑浊的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对视,然后慢慢开阖嘴巴,大股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

    孩站住了, 颤抖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男人的每个口型,他在问:

    “——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铁锈味的风穿过树林,空地上烧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后是每个村民绝望嚎哭的脸。孩站在树下,已经不记得自己吐过多少轮了,他咬牙忍着五脏六腑刀绞般的剧痛,拼命伸手想够到树杈上那团被鲜血浸透的迷彩服,想把它够下来抱进自己怀里,想把它展开穿在自己身上。

    ——他曾经那么想得到它,这辈子所有痛不欲生的忍耐和颠沛流离的沉浮,都是为了得到那件破破烂烂、一钱不值的衣服。

    但他真的够不到,不管如何竭尽全力踮起脚,枯瘦的指尖总差那么分毫。

    风中细细的哭声此起彼伏,被卷上阴灰天穹,冤魂在这片土地上久久盘旋不去。他听见呜咽声穿过远处泼泼洒洒的罂粟田,穿过那口大锅上沸腾浑浊的热汽,穿过挑着迷彩服沾满了鲜血的嶙峋树杈;他听见那声音一遍遍悲哀而又无可奈何,问:“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你忘记了吗?

    大火噼啪烧起木梁,照亮了血泊中两道一动不动的人影。呵斥、叫骂、纷乱脚步从屋外传来,一束束车灯在黑夜里乱晃,随即被隐没在爆燃的火光之后。

    “爸爸,妈妈……”孩怀里那个更的孩全身都在抽搐,他只能把手掌用力塞进孩嘴里,藉由这个动作徒劳地防止他哭喊出声:“妈妈……我的妈妈……”

    他的妈妈毫无生气躺在地上,眼珠凝固大睁,与衣柜缝隙中的孩对视。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好像活了过来,甚至连冰凉的嘴都一点点张开,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为什么来不及救我们?”

    孩恐惧地喘息着。

    “你为什么不能拼命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来叫醒我们?”

    孩紧紧闭上眼睛。他双手护着怀里那个更脆弱的城里娃娃,没法捂住耳朵,只能用力发着抖把头埋进膝盖间,然而那没有用。

    那年轻母亲怨恨的面容已经深深烙进了脑海,她甚至从满地血泊中爬了起来,闪闪发光的眼底里满是悲哀:“你救了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不,我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

    孩精疲力尽地抱住头,黑瘦黑瘦的手指不断发抖,十个指甲里都满溢着血丝。

    我真的尽力了——

    那瞬间孩身形拉高、手脚变长,火把将少年身影投在隧道的墙壁上;不远处轰然巨响,气流将他冲飞起来,地下隧道轰然坍塌,将地牢、刑具、怒骂人声和横飞的子弹都死死埋进了地底。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剧痛中分不清全身上下的血哪一部分属于彼此,只有滚烫的泪水成串滴落在那张脸上,好像连心肝肺腑都要化作浓血,从眼眶中恸哭出来。

    “……快走……”他听见那个人熟悉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有最后一丝希冀勉强支撑着每一个字,:“不要管我,快走……”

    吴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耳朵里轰轰响,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歇斯底里的号哭。

    “你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为任何事回头……你要记住,想活下去就不能为任何人报仇……”

    “你要往前走,永远永远……往前走,别回头。”

    血泊中的父母被火光吞没,滴血的迷彩服化作千万片灰烬,风一刮卷上天空。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光脚向前奔跑,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穿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蹚过茫茫人海与千顷荆棘,奔向他人生尽头血灰色的苍穹——

    他不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永远不能回头。

    “跳呀跳呀哎哟个煞笔……”“顶上去顶上去快快发什么愣!”“我艹你妈个菜鸡!”……

    网吧吵吵闹闹烟熏火燎,角落一台不引人注目的机器后,吴雩猝然惊醒起身。

    网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拍到他肩膀上,愣了几秒才讪讪收回来问:“喂,这机器你还续不续啊,到点儿了都。”

    吴雩一言不发,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睛,从钱夹里掏了十块钱递过去。

    网管接过钱松了口气,心还好还好,再不动我就要以为他熬夜猝死在这儿了。

    吴雩重新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时看了眼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是下午了。

    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两个来自许局办公室、两个来自分局刑侦支队座机之外,其他都是廖刚他们几个的私人号。还有二十来条未读短信,一半都是廖刚的,有几条蔡麟的,一条孟姐的,一条张栎的,内容不外乎都是:【吴今天怎么没来上班?】【老板今早脾气很糟,你们昨天吵架啦?】【听廖哥的,回来上班,不要闹脾气!】【吴回来上班!】【你人在哪?有钱花吗?】【回廖哥电话!】

    没有步重华。

    其实在意料之中,但亲眼确认过之后,心下还是有些微微的空。

    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风呼呼灌进去,令骨头都感到发凉。

    吴雩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下一拉短信列表,突然目光凝住了——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铁血酒吧的老板胖丁,只有三个字:

    【回电话】。

    吴雩看看周围,附近两台机器上都没人,前后数排都是逃课游戏的学生,一个个戴着耳机大呼叫,非常全情投入,这时候估计被爹妈走到身后都发现不了。于是他把电话拨了回去,才响两下就被接通了:“哎呀我的吴哥哥你可总算有消息了,你可千万别告儿我不接电话是因为加班啊,虽然你一直跟我艹你公司白领职员的人设,但你胖哥哥我可是火眼金睛目光锐利……”

    吴雩不耐烦断了他:“你干嘛?”

    对面立刻收声,紧接着斩钉截铁:“干!”

    “……”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丁赶紧:“别别别,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是来告儿你对方有消息了,今天晚上九点老地方,来吗?”

    吴雩眼皮微微一跳,心这么快?

    他原本以为像这个数的局,从定时间到开擂起码要准备几天,没想到对方却安排得这么着急,像是一刻都不能等似的。

    “你现在哪儿,最近没有头疼脑热菊花残什么的吧,要不跟老板请个假早点出来呗,我提前派人去接你准备准备,吃个猪蹄膀喝两罐红牛,话你需不需要提前来个全身按摩……”

    吴雩:“我知道了,把钱准备好。”完直接挂了电话。

    显示屏已经暗下来了,黑洞洞的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倒影,黑发凌乱、面容憔悴,整个人显出一种不正常的颓唐。吴雩伸手重重搓了把脸,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中,心想今晚就有可能要拿到二十万了,加上这二十万钱够不够呢?

    应该还是不够的,也许还需要两个、三个二十万,或者更多。

    以后没有工资拿,吃饭生活该怎么解决呢,早知道就等外勤津贴发下来再走了。话回来,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请步重华吃顿饭,每次就家里炒两个菜把他糊弄过去了,早知道应该郑重地、好好地请他一次,或者起码送他个袖扣领带之类的,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吴雩猝然闭上眼睛,咬牙在自己额角上重重捶了一下。

    他咽喉用力一滚,抬头点开显示屏浏览器,登上了自己根本没用过几次的电子邮箱。那还是当初刚调来南城支队时廖刚让他统一注册的,其实机关单位里根本用不着,至今连垃圾邮件都没收到过几封,草稿箱里只有一封未发出的邮件静静躺在那里。

    他点开那封草稿,屏幕上短短几行字映在他通红的眼底,没有人知道他为这几行字写了整整一夜。

    那是一封辞职信。

    其实早在当初来津海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这样的心境。

    如果当初来的不是津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步重华就好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点击发送,然后迅速退出邮箱,关掉显示器跟电脑,起身走出了网吧。

    津海街头车水马龙,红绿灯在阴天之下来回变换。吴雩呼出肺里一整夜的浊气,把手机彻底关机,然后抬头看看天色,预估了一下时间和距离,有点犹豫。

    嘟嘟——

    一辆黑出租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头:“哥,去哪?”

    “……”吴雩扭头看看远处的地铁站,迟疑片刻,低头问:

    “去城郊能便宜点不?”

    ·

    “经过三百多民警半个月轮班排查监控,终于从视频中捕捉到了那天晚上搭载陈元量的出租车,但司机根本对陈元量的行踪没有丝毫印象了,公司系统的行程记录也只能保留7天,根本排查不出陈元量可能的被害地点……”

    步重华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边疾步穿过走廊,一边心不在焉听身后廖刚迅速念那份已经不知道被反复揣摩过多少遍的报告,正要回刑侦支队,突然心脏毫无来由地重重往下一沉。

    他蓦然停下脚步,胸腔无声缩紧,大脑空空荡荡,冥冥中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哟!”廖刚险些撞上他,“老板?您怎么了?”

    “……”

    走廊窗外天空阴沉,玻璃窗映出步重华严峻清朗的面孔,没人能发现那双琥珀色瞳孔正微微缩紧。

    廖刚看看步重华的脸色,又想起今天一天没来上班的吴,内心七上八下地虚起来:“……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

    步重华口袋里手机一震,是新邮件提示。

    步重华平时工作用电话、微信和公安推送系统,邮箱只每天晚上临下班前或回家以后才看一次,基本连回复都不需要。但此时此刻那震动却像是某种电流般的信号,顺着神经噼里啪啦直击心脏,让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下一秒,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剧变,二话不反手拨出一个电话,随即只听:“您好,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老板?”

    步重华挂断电话:“吴雩人呢?”

    廖刚:“啊?”

    “你跟蔡麟张栎今天给吴雩电话发短信,他接了吗?”

    廖刚心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联系吴来着,“没、没有,我还以为他闹脾气,所以就……”

    “去找他。”步重华声调冷静,但语速绷得极紧,“给机场、高铁、港口、长途汽车站、各大租车公司一层层发内部协查,看他的身份证有没有尝试离开津海,现在就去!”

    廖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等等等等!吴怎么了?他要离开津海?我们是不是要先跟许局个招呼……等等步队你去哪?!”

    步重华一言不发,冲进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大步流星冲下楼梯。廖刚飞扑到楼道扶手边,愕然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板你去哪,你等等我啊?!”

    “我去吴雩家找一样东西,”步重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头也不回喝道:“去发协查通告,快!”

    “是!”廖刚慌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