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杯酒: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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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九酝手上的举动一滞, 少顷又绷着脸一边机械性地继续抹擦,一边思考。

    今朝?

    应该是同名吧?

    据史书记载,今侯爷出身名将世家, 是朝阳骠骑大将军的孙子。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贼窝内呢?

    秦九酝花了整整一包纸才将男孩面庞的污点拂拭干净, 最后她谛视男孩, 心底情绪翻涌,一刹那不知该作何表情。

    男孩脸颊几乎没有肉, 皮肤透着不健康的青黄色, 由于遭受了一顿棍棒殴又饥饿难忍, 双唇略显苍白;他吃巧克力的速度起初很快, 摆明是饿狠了, 但眼见巧克力块愈来愈少,他开始转由一口一口的抿, 显然是不舍得吃完。

    尽管尚且稚嫩,但秦九酝已然自他的眉宇神情间,从他的行事作风中,瞧出了来日名震朝阳国的大将军身影。

    怎么会呢?

    史书有误?

    秦九酝脑子转不动了, 看今朝啃了一半遽然把巧克力用帕子包好,立即追问:“你饱了?”

    这么容易就饱了?别是饿坏了胃。

    谁知今朝却摇了摇头,年幼的他还没养成,贵为将军时那不愿作答便懒得睬你的脾性, 很是诚实地:“我留给弟弟,他喜欢甜的。”

    “你……”他娘是不是傻?

    自个犹饿着呢,便念着一名才吃完一大块饼的人。

    “吃!”大姐语气不容人拒绝, 一连掏出全部的巧克力块,“我还有,你赶紧吃!”

    “不用了……”

    今朝慌忙将双手背到身后,郑重道:“我们够了,赠食之恩不胜感激,我……没什么能报答的,为避免夜长梦多,我现今就带你离开好吗?”

    他双膝一弯就想跪谢,纵然神情从容自若,可一双水润的眸子怯生生地注视秦九酝,揭露了他心下的忐忑。

    他怕。

    怕秦九酝瞧不起这无足轻重的感谢。

    大姐伸手捞住今朝,制止了他动作,也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原故,他瘦的骇人,抱在怀中的、掌心所接触的尽是骨头,感觉稍一使劲便会令他散架。

    就是这么一具皮白骨,不久前居然硬抗住了棍棒的残忍殴。

    “别给我整些乱七八糟的。”秦九酝又气又心疼,直接解了帕子取出那半块巧克力,递到今朝嘴边,“我讲了,你吃完我才走。”

    “我……”

    今朝左右为难,他委实不想再多拿秦九酝的,唯恐还不起;他夷由着,察觉秦九酝的眼眶湿红,神态不太对,不由瞪圆双目,匆匆垂首啃了一大口,“我吃我吃!”

    他张皇举手想摸秦九酝眼帘,然而当视线留意到自己的污手,以及秦九酝白皙的面容时,又讪讪地收了回来,不敢耽搁地几大口吃毕,囫囵吞咽入肚,方亟亟表示:“没了!”

    所以,请你别哭。

    秦九酝也不晓得自个怎么就突然如此懦弱了?人今朝尚未如何呢,自己倒先要抽搭了。

    她低头深吸口气,调整心绪,牵住今朝的双手,“你几岁了?”

    “十三。”

    今朝嗓音有着没度过变声期的清脆,他缩了缩手,启唇想提醒秦九酝脏……

    话未出口,远处忽地传来一道苍老的低唤:“朝,朝?”

    今朝神情霎那恍惚,又疾速恢复如常,末了似陡然看不到秦九酝般,招呼都不地迈着细瘦的腿,蹒跚地循声跑去。

    这不像他啊。

    秦九酝困惑,即刻起身追了一段路。惊讶发现,刚擦干净的今朝脸庞又变得脏兮兮的,仿佛她适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她心脏狠狠抽痛,依稀懂得了什么。

    这仍旧仅是地缚灵幻象,仍然只是在向秦九酝呈现有关今朝的一段往事,尽管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能接触到今朝,同他闲谈,但两人交谈安慰的插曲在真正的旧事推进时,便会遭今朝遗忘。

    她改变不了任何。

    人,始终无法回到过去。

    今朝奔得飞快,却在临近那阵声音之际,逐渐放缓步伐,扶着墙壁深呼吸须臾,待调节好状态,他冷着一张脸,强忍剧痛,徐徐地转出拐角,走路也不再一步一摇。

    杂草丛生的庭院内,一位形容枯槁的驼背老人站在青松大树之底。

    “林爷爷。”

    今朝稳重沉着地行到老人跟前,随即一撇立于旁侧的老僧人,眼神冷傲。

    “杂种!又一副死人脸!难怪一直卖不出去!”

    僧人诟谇,颠了颠手里碎银,不耐烦地道:“快些谈,你这点银两只够聊一会。”

    “好好好。”

    林爷爷笑容讨好,临了把揣在怀中的两块糖画交给今朝,“朝吃,爷爷做了你最喜爱的鱼。另一块狗是阿日的。”

    阿日?

    秦九酝推测,是普照吧?

    今朝淡淡颔首,谨慎又珍重的接过。眼尾一扫因不想瞧他这张‘死鱼脸’而回到后门扼守的僧人,确定他没注意此处,方道:“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一次花那么多钱值得吗?我在这死不了,你留着多给自己和你孙子买件衣服,快入冬了。”

    他极力想表现的处之泰然,奈何到底年轻,话里行间无不透露着焦灼关爱。

    “好好好……”

    林爷爷笑得慈祥,抬手想抚摸今朝脑袋……

    “唯有孩童才会被摸头,我已经长大了。”

    身高仅仅到秦九酝腰的今朝嘟囔着,退了半步躲开,继而劝:“我在此真没事,即便是跑,他们也不敢死我,乃至不会下手过重,怕弄残了我卖不了好价钱。”

    “你别跑了,乖点。我就快攒够钱了。”

    林爷爷表情不赞同,浑浊的眼睛瞄了瞄僧人,偷偷将一瓶药膏塞入今朝掌心,窃窃道:“上回的药快用完了吧?你们干重活的平日常留淤青,感到哪儿疼了便拿出来擦,别省,药钱不贵。”

    “城东回春堂的药,没个几两买不到。”今朝漠然拆穿,“不贵。”

    还有一事,他没明……林爷爷的钱是筹不完的。

    寺庙的一群僧人察觉林爷爷想买他与弟弟心切,所以屡屡坐地起价,一遍遍把银两数目往上叠,仗着林家无权无势,毫无所惧。

    林爷爷一把年纪必然也清楚秃驴们的意图,却始终抱着幻想,希冀他们瞅他年迈不容易,下回心一软便将今朝兄弟二人交由他养了。

    否则,他一个老人家能做什么呢?

    林爷爷仁爱一笑,正要讲句什么话,那厢候了一会的僧人就数着时间过来,驱赶老人,“行了!再聊加钱了!”

    “……好好。”

    林爷爷唯有应承,一步三回头地随僧人离开。

    今朝默默目送他,眸中不舍难掩。

    待老人佝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今朝顷刻回身,踉跄地朝柴房狂奔,一面跑一面折了半块糖画,以帕子包住藏到胸口的衣襟内。

    秦九酝拧眉。

    ……莫非有人抢他的?

    念头才起,就见锁好了门的僧人迅速追上他逮住,杨手捆了他一耳光,“跑?!你当你娘还在呢?一个贱种有什么资格吃糖?!拿来!”

    成年人三成的力道足以得今朝稳不住身形,猛地撞上一旁黄墙,额头磕到墙面发出‘嘭——’的一声,响亮至极。

    剧痛让他身子晃了晃,终末靠着黄墙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

    手里的糖画没握好,摔在了地上,他最爱的鱼瞬息碎作两瓣。

    “晦气!”

    眼瞅到嘴的吃没了,僧人怒火难平地踩着糖画碾了碾,那只脚仿佛隔空踩在今朝幼的心灵。

    秦九酝目睹今朝眼睁睁望着,两瓣鱼遭僧人踩得支离破碎,一如有人用刀在他早已片体鳞伤的心头,割了又割,凌迟一般。

    他垂着脑袋,目不斜视的盯着,神色出奇平静。

    秦九酝却更加心疼,寻了个不会伤到今朝的角度,抬脚狠狠一踹,恨不能跨越重重时空,踢到那于千年前的同样深夜之际,欺辱她心上人的秃驴。

    “尼玛!”

    可惜,她气势十足的一脚穿过僧人躯-体,注定踢空。

    僧人最后对一地的糖画碎屑吐了口痰,怒冲冲地走了。

    秦九酝复又试着去搀扶今朝,但仍然没成功。

    今朝像感受不到秦九酝搭在他臂膀的手,撑着墙壁忍耐周身痛处站起,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试了数次才勉强成功,随即慢吞吞地一瘸一拐回到柴房。

    他开帕子,先凑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糖画甜味的他似已品尝了一般,心满意足地低声喊醒普照,让他吃。

    他分明将所剩不多的糖统统给了幼弟,却在普照欣喜若狂地啃着糖画,询问他是否吃了时,冷淡颔首。

    “吃了。”

    完美伪装,有几秒连秦九酝都要错觉他真的吃了。

    秦九酝心酸不已,在普照啃完睡下后,开门行至今朝身旁蹲下,模仿着他刚刚叫醒普照的举动,轻推他肩膀声叫醒他。

    普照有你疼爱,你有我。

    此次今朝终于感应到她了。

    “……嗯?”

    他并未入眠,睁开双目见到秦九酝,眼神迷茫,坊镳没认出她。

    少顷,茅塞顿开似得惊坐起身,“你怎么还没走?”

    秦九酝不答,把拆了包装的巧克力送到他苍白的薄唇前,措辞也不换,“你吃完就走。”

    今朝默然,这次不妥协了,冷漠戳破大姐,“你骗我。”

    “……我给你上药吧。”

    秦九酝口舌不行,便决意装耳聋听不到,态度强硬地将巧克力塞到今朝掌心,随后从旁边取来药瓶。

    纵使明白,要不了多久,今朝便会变回鼻青脸肿的模样,但秦九酝依然固执地替他擦拭干净,挖了些微白色的药膏,轻轻地涂抹于今朝额间和面颊。

    “多谢……”

    今朝垂着头闷闷地道。

    他双眸泛酸,紧盯着手中的巧克力块,口腔内仿若仍充斥着那阵甜腻丝滑的味道,击碎了他强撑的冷面,诱得他情不自禁地吃了一口。

    泪水骤然决堤,一滴一滴的溢出眼眶,滑落沾染秦九酝指尖。

    “你……”秦九酝惊愕,“怎么了?”

    “对不住。”

    今朝慌张地撇开脑袋,胡乱擦拭,然而关押多年的委屈既已出匣,又岂会再由他轻易憋回心底?

    清泪越流越汹涌,今朝急了,抹的更用力,粗糙的布料弄红了他眼睑。

    为什么擦不完?!

    他崩溃地抱着双膝,埋头痛哭,“为什么……”

    秦九酝赶忙搂住他,温和地拍他脊梁替他缓气,她想询问安慰,张口舌头却结了,憋来憋去居然吐出一句,“……是太好吃了吗?”

    讲完,就想先给自己一掌。什么屁话!

    岂料今朝静了片刻,竟微微颔首。

    “除了林爷爷,你是四年来第一位给我糖的人。”

    安谧的深夜最易摧毁人意志,使昼日里理智顽强的人伪装溃散,被现实压弯脊背,无助地抵着秦九酝肩膀啜泣,两只手紧紧环着她脖颈,仿佛抱着救命的浮木,令他能不遭巨浪吞噬,沉入海底,再站不起。

    “从前,娘开了许多门面,卖布料、茶叶、糖画。”他声若蚊蝇地叙述久远的往事,“我最喜爱的便是她亲手做的糖……时常想学着做,但总也定不下心……我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学呢?如果我会做,如今便能自己做来尝了。”

    “有糖吃,是不是就不那么累了。”

    “后来,娘走了,弥留之际,托我照顾阿日,我、我做到了!”

    “嗯。”秦九酝看向一米外睡得极沉的普照,“你做的很好。”

    “娘还怕她走后,有外人诱骗我兄弟二人钱财,故而请贯有慈悲盛名的舍庙暂替我们保管地契银票,并请求住持养我们几年……可是,可是……”

    他呜咽着,断断续续地道:“这一切是假的!我们来没多久,住持便要求我们对外宣称看透尘世,决定度入空门,并把全部钱财交给他们!”

    难怪今朝如此讨厌明灯这名。

    “我不愿意,他们就……就用鞭子抽我们,抽的出了血方抓着我们的手画押。”

    “再后来,他们要求我们出门以普渡为借口,蒙骗无家可归的、贪玩的孩童回来,供他们转卖……我,这个我真的做不到,我没完成娘的交代,我无法乖乖听住持的话……”

    “别哭,你娘不会怪你的。”秦九酝手足无措,干巴巴地安慰。

    今朝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想带阿日跑,想把舍庙潜藏的腌臜事告知外人,但全城没有一人信我们的话,觉得我们污蔑舍庙,甚至在我们出逃时帮助舍庙逮捕我们……”

    “每次被抓回去,伺-候我们的都是棍棒的殴,我真的很怕,可是……”

    他声调逐渐低了,似睡梦间的呓语,然而话内的坚忍不朽。

    “我不能怕。”

    一旦他畏惧了,林爷爷会更省吃省用的焦急筹钱;一旦他仿徨了,普照势必惊徨不安,再露不出乐观的欢颜;一旦他退缩了,他与幼弟一辈子将毁在此间四合寺院。

    他逼迫自己佯装无事,视满室的极夜黑暗为动力强大自我,脚踩棘刺不断朝舍庙、对逆境挑起征战。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无坚不摧,终有一日将所向披靡。

    今朝睡着了。

    他太累,浑身体无完肤。

    他太苦,一块甜巧克力便能击破他冰封。

    秦九酝心翼翼地扶他趴下,末了解开他衣袍。

    他背部尽是长条状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一道叠一道,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秦九酝咬牙,极尽温柔地为他上药抹匀。

    ——尽管此行为相当于白搭。

    她无法想象,千年前的今朝是如何独自支撑下来的。

    十三岁啊。

    秦九酝脱了棒球衣替他盖好,随即情不自己地弯腰低头,轻吻他眉间。

    虽然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能触碰你。

    但现今,我陪你。

    尽我全力,予你温暖甘甜。

    她想着,鼻尖遽然嗅到一股清淡的酒味……

    嗯?

    哪来的?

    秦九酝又细细地闻了闻,惊觉酒味居然是从今朝的口中呼出的……

    卧草!

    秦九酝当即起身,捡起丢弃在一边的包装纸——酒心巧克力!

    她最初还迷惑,一个再苦再累都要躲到草丛偷偷哭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对她讲那么多话呢?!

    感情是今朝吃醉了!

    作者有话要:  感觉我写的怕不是两个傻子的爱情??

    感谢各位的支持~鞠躬。

    太困了,剩下一章等我起床再接着战斗!

    话你们不会不喜欢这么弱的奶朝吧?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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