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杯酒: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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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佳节, 秦父在国外谈工作,今家请秦九酝母女前往做客,秦九酝有事耽搁了, 比母亲晚到了半时辰。

    似今家一般显赫的高门大户, 逢年过节势必有无数各怀鬼胎的人士来攀亲戚, 抑或是以哪位今家人的好友身份自居混入。

    但假设早个三四年,今少爷尚且没那么忙碌, 节假日基本都会留家陪伴父母爷爷, 当时是绝对不会如此热闹的。

    原因是, 今少爷不喜有人在非工作场合聒噪。

    曾经他为驱赶这些他完全记不得的‘亲朋好友’, 特地在主宅会客厅的墙上建造了一条, 通往别墅旁边人工湖的环形玻璃滑梯,若是有人来待够一定时间不撤, 仍无所事事的呆在他家晃悠喧哗……

    不论男女,今少爷必请你玩一玩滑梯。借机将人从他家中‘排到’湖水内,令你浑身湿透,不得不遗憾离开。

    听闻后来有人学聪明了, 专门备了几件衣服,想着自湖里上岸便换新衣,整理仪容重新回去攀谈,今少爷总不可能请他玩第二次吧?

    ——会的。

    你来一回, 他请你玩一回。

    如果你是在被滑梯‘排出’后复又回来的,那么恭喜,他连一点时间都不会给你, 立刻就会领你到滑梯前玩耍。

    人多之际,他甚至会分发号码牌,让众人排着队一个个来。

    人们察觉到他的不待见,有位姐曾趁着客人最多时,仗着女孩的身份,壮胆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愿招待我们!”

    “嗯。”

    今少爷立在玻璃滑梯旁,一手插着裤兜,身姿笔直修长,清冷矜贵,“不服?”

    姐敢怒不敢言。

    “忍着。”今少爷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面无神色地淡然道:“给你们一次机会,正门离开?滑梯?选。”

    今家真正的掌门人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客人们又没胆拒绝他‘玩耍’的邀请,渐渐的,无人再敢于非工作场合、没正事的情况下久留在今家。

    送完礼或者谈了几句便不舍地告辞离去。

    但如此又怎么可能成功攀上关系呢?

    终于有天,今少爷心系上秦九酝,一干商业人士找到了突破口,疯了似的往秦家送礼。

    可是,这现象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有回,一名中年男人在宴会上遇到今少爷,为了能加深今少爷对自己的印象,特意讲:“听,秦姐喜欢考古,我近期新得了一瓶古代的瓷器,她若是有兴趣,我改日送到秦家?”

    原本吧,作为圆润的经商人才,要么是婉拒;要么是先替秦九酝了解了解瓷器,满意的话便颔首收下。

    如此,就算欠中年男人一份人情了。

    奈何,今少爷偏偏行出了第三条路。

    他斜乜向中年男人,掌心的高脚玻璃杯反射的灯光照亮了他漠然的神情,“对她有意思?”

    “……没有啊……”

    中年男人怔了须臾,慌忙的想解释,却被一句话噎住了。

    “那非亲非故,送礼干嘛?”今少爷语调平静。

    从此,无人敢再没有理由的赠送秦九酝任何东西。

    今少爷脸皮太厚,路子太野,又当真是具有真才实学的能人,没谁会犯傻的惹他不快。

    现今,今少爷忙得不着家,一切故态复萌。

    元宵那天,秦九酝垂首玩着手机抵达今家会客厅前,正欲拐弯入内,就听到里头传来几句嘲讽。

    “秦姓一家又来了,人今少爷都不愿看他们一眼,他们怎么有那么厚的面皮,一次次的来蹭吃蹭喝啊?”

    “嘁。毕竟只是酿酒的,赚不了大钱,好不容易攀上我们家,当然要死死抱住咯。”

    秦九酝驻足,循声望去。

    一对穿着时髦的母女站在门侧,其中有一位熟脸,大姐盯着回忆了会,念起那是自己以往的室友,高盼香。

    她们没注意到,距离她们仅仅一道门的秦九酝。

    “妈,你都不知道秦九酝有多蛮不讲理!”高盼香表情鄙薄,“我都没状告她同任学长走得近呢,她居然先诬陷我水性杨花!贱-人!一张狐媚子相,还非板着脸装模作样!”

    高母倨傲地夸夸其谈:“她狂的不了多久。我瞅着少爷也是玩腻了她,连正式的订婚仪式都没办一场,甩她啊……是迟早的事!”

    秦九酝嗤笑,她巴不得呢。

    尽管她跋扈,可也没到连旁人背后两句坏话都不行的地步。

    装修大气的会客厅中,客人们三个两个的分成好几群,遍布在各个角落议论风生。

    她冷漠地环顾片刻,发现待他们最诚-心的今家掌门人、今少爷的父母统统不在,而平素遭众人隐藏起来的不屑,此时清晰地摆在了面孔上,明目张胆地冲着坐在沙发的秦母指指点点。

    对。

    秦九酝早已感觉到,今少爷迟迟不和她碰面,纵使碍于今家掌门人的态度,大伙装得很友爱,但其实都隐隐认为——

    她不会嫁入今家。

    大姐舌尖顶了顶口腔,只要他们不舞到她目前,她都懒得搭理。

    “啊!”

    忽然,会客室响起一声惊呼。

    是高盼香拿着一杯红酒路过沙发之际,一个手滑,洒了些红酒到秦母背部。

    “阿姨,你瞧着我-干嘛?”

    高盼香皱眉谴责:“不会是要我道歉吧?这不能怪我啊……你如果不坐沙发,我就不会洒到你了。”

    极其低级的手段。

    在场的众人都知晓,高盼香是故意的。

    可全都装聋作哑,选择性瞎了。

    高盼香也是想到秦九酝大一新学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弄得自己丢尽颜面,恨得牙痒痒,欲欺辱秦母出气。

    她了解,秦母性子圆润,没有秦九酝那股有仇当场报的疯劲。

    一干人等正饶有兴致地看戏,蓦地见到一道纤细的人影踏入室内,在途径搁置食物、酒水的长桌时,顺手挑了瓶没开的香槟,一边径直朝高盼香而去,一边大力地摇晃香槟。

    “姓高的。”

    她来到高盼香后方,冷冷开口。

    背对她的高盼香转身,尚未来得及定住焦点,便觉眼前一花,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携着巨大的冲力猛然弹到她肩膀!一股清凉的液体溅湿她全身!紧接着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在场所有人讶异地愣住了,直至高盼香尖叫出声才纷纷回神。

    “闺女!”

    高母惊愕呐喊,跑至高盼香跟前,把宝贝女儿护在身后,愤愤地询问:“秦姐你做什么?!”

    秦九酝放下空了的香槟瓶,掏出纸巾低头轻轻地替母亲擦拭泼到皮肤上的红酒。

    “阿九,妈没事。”秦母安抚。

    大姐充耳不闻,俏脸冷酷,隔空将脏纸巾丢进垃圾桶,抱胸睨向高盼香,“道歉。”

    “阿九……”

    秦母正想制止,高母却已拔高声调地:“凭什么?!我女儿有什么错!今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太老爷没到场,全部人都得站着等候。你妈不守规矩,我女儿略施戒怎么了!”

    秦九酝扫视了遍四周瞧戏的众人,心道:难怪一个个的都不愿站出来,感情是都不爽母亲破坏了‘规矩’。

    但是……

    秦九酝眸底寒芒一闪,一步逼近,杨手便是一记巴掌!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妈?”

    “你……”

    高母岂会料到秦九酝的路数这么野,一言不合就,呆了须臾狠狠地咒骂:“秦姐你又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今家未来夫人了?!你嫁不嫁的进来还不一定呢!”

    “你给我母亲难堪,我以牙还牙,你就你,需要什么夫人身份?”

    秦九酝挑眉冷笑:“你们今家是秦始皇后裔吗?是诸葛家传人吗?统统不是。”

    “既然如此,我一对你们不感兴趣,二不敢恭维你们一家的人品……”她的目光阴森地从众人面庞划过,“是谁给你们的脸让你们觉得,我乐意嫁?”

    “我忙得很,没空同你们整日整夜的困在一个破屋里玩聊斋。”她回视高母,“你如若能劝人早点解除订婚,我肯定派人每晚到你家门前,烧纸钱以示谢意,预支给你死后,慢慢花。”

    “你……你!”

    秦九酝懒得听她结巴,牵起母亲便离开。

    大姐惯常爱搞连坐,即使今家掌门人以及今少爷的父母待她很好,此事也令她彻底厌恶了今家,再不愿前去做客。

    今家掌门人后来得知这一出闹剧,曾让高盼香母女来道歉。

    秦九酝拒不接受,父母却违背她意愿的原谅了他们,没多久就想拉着她回今家赔礼,甚至指责她任性叛逆,在别人家中发脾气。

    ……

    “分了。”

    父亲的话语断了秦九酝的回忆。

    大姐仿佛没听懂父亲刚刚讲得那两字一般,怔愣地理解了半晌,横目瞪向秦父,“老头子,你傻了吗?”

    “怎么跟你爸话的!”

    “你还晓得你是我爸?”

    秦九酝脑海内尽是近年来,父母在今家忍气吞声的画面。

    一旦她不陪在父母身侧,今家个别的极品亲戚势必有无数借口讥讽父母,她不止一回故意晚到瞅到此一幕幕。

    “你比我多活多少年了?感觉不到他们的轻蔑吗?没发现今家大少压根懒得理睬我们吗?!”

    较之这些,秦父不同意她和今将军根本是事,她原也没准备父亲能一下子答应。

    “你们为什么要一次次的,上赶着去受那窝囊气?!”秦九酝实在整不明白,“我们老秦家是没他们牛逼,但也不至于要死抱着他们大腿吧?你们扪心问问,每当妈送出精心挑选的礼物给他们每个人时,他们有一星半点的感谢吗?他们连接手都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阿九……你不懂,你不知道……”秦母摇头。

    秦九酝审视父母,“我是不知晓。你们既然不傻,那是什么时候瞎的?”

    “阿九,那些人就算再怎么摆脸色,终究不是今家人的本家人,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分量。”

    秦母握着她手安慰:“今家真正掌事的是,朝的爷爷父母。只要他们喜欢你,其他人背地里搞得动作算什么呢?没必要放在心上……”

    “跟她讲那么多做什么!娇蛮任性的,她哪儿听得懂!”

    秦父不耐烦地截断秦母话锋,不容反驳地道:“你待会立马与外边那男孩儿分手!再趁着周末出国陪陪朝父母,别让人家误会。”

    “嗤。”秦九酝气笑了,“你做梦。”

    言讫,不顾父亲的怒骂,母亲的劝解,蔡叔的阻拦,沉着一张脸回身摔门离去。

    她不需要任何人撑腰,更做不到和一群欺辱父母的玩意虚与委蛇。

    大姐抱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深呼吸缓了一会,担忧父亲真气得进医院,又轻声慢步地走向花园,躲在墙壁之后,落地窗旁偷窥客厅的动静。

    她一套行为做得极其熟练,足见并非第一次。

    “瞧瞧!你瞧瞧!”

    秦九酝瞟到,父亲抖着手一指玄关,“你养的好女儿!”

    “好啦,你就没纵容她无法无天吗?”秦母蹙眉坐下,垂首缄默片刻,陡然长叹:“怎么办?”

    “什么事?”

    “阿九的婚事啊!你没看出来吗?阿九是真心喜欢别人了。那番煽情的话,搁平日里,死她都不会。”知女莫若母。

    “……”

    秦父脊梁瞬息塌了,疲惫地靠着椅背,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坊镳短短几秒间,自正值中年、事业有成的男人变得老态龙钟。

    大姐瞄着客厅古怪的静谧,双眉微拧。

    不对劲。

    “朝……也是真心喜欢阿九的。”

    良久,秦父像终于提起一口气,喃喃:“你之前也目睹到了……朝有多在乎阿九,人还没嫁给他呢,便先办了张黑卡给阿九,随她刷。你女儿现在胡吃海喝,毫无顾忌地买这买那,糟蹋的都是他的钱。”

    秦九酝惊诧地睁大双眼。

    为什么……

    “阿九性格叛逆嚣张,同今家历来挑选儿媳、孙媳所要求的温顺感性半点不搭。但今家掌门人,今氏夫妇依然接受了阿九。为什么?”

    秦父喝了口茶,“因为他们更是朝的父母爷爷,他们爱屋及乌。”

    “我曾偷偷套过今家几位保洁的话……”秦父捏了捏山根,精疲力竭地道:

    “他们全部都,朝人冷,非常不易接近,基本没有鲜明的表露过任何情绪,可对阿九……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朝这么毫不掩饰地待一个人好。”

    “他赠送给阿九的那枚翎羽戒指,其用的玉,是他从国外拍卖来的,是年代久远的文物!搁家里收藏有面子,或然等几年再转手拍卖,也能赚一笔钱财。”

    “纵使他未必瞧得起那点差价,但也比他再花重金请人雕刻强吧?”

    “他请的顶级雕刻师傅可是警醒过他了,不一定能按照他的那枚戒指刻的一模一样,因为他的那枚也是文物!雕工精湛,很难复刻。而一旦雕毁了,他巨资买来的玉就废了。”

    秦九酝薅了薅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啊?

    她不认识今少爷啊!

    彼此没有深入了解,今少爷甚至不清楚她什么脾性,为什么对她如此独特?

    喜欢她的脸?

    堂堂今少爷,会这般肤浅吗?

    且以他的尊贵身份,什么美女美男没看过?

    “等他回来吧。”

    装饰简约的客厅彷如罩着一层阴云,阻挡了窗外阳。

    秦父在一片阴影内,佝偻着背叹道:“阿九年纪,如今未必就是动真情了。等朝回来……相信他肯定能令阿九恋慕上他的。”

    “……真的吗?”秦母低声询问。

    “……”

    “嗯,你曾经不也感慨过吗?朝这么优秀,怎么就瞎眼瞧中了自己女儿?”他们唯有如此相信,“等他回来,有他在,谁敢欺负阿九?他招儿有多损,商场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墙之后的秦大姐气笑了。

    爸妈是不是太瞧不起她的感情了?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质问,却听秦母语带哭腔……

    “我怀疑朝死了啊!”

    秦母抹泪,“他跟失踪了一样。近五六年,不止我们,很多人都在明里暗里的探他消息,但有谁真正见到他了?!假如他真的逝世了,我们阿九要一辈子吊在他那儿吗?!”

    “不会的。”

    秦父语意笃定:“今家虽然喜爱他,可全家绝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倘若他当真殒命了,且不谈今家没必要压着此消息,光从家族企业的角度来讲,他们甚至要迅速推选出一名新的接班人培养,否则不利于企业。”

    “但是……阿九很死心眼的。万一她就是喜欢那男孩儿呢?万一她无论如何都不移情朝呢?这丫头,认定的事儿什么时候变过……”

    秦九酝心底一乐,听母亲的话语,她知晓母亲动摇了,想帮她劝父亲了。

    “……你别犯糊涂!”

    岂料,秦父却突地厉声训斥:“你要替阿九解除订婚?你是不是忘了朝当初给了多少钱资助我们公司度过难关?!整整十几亿!凭我们夫妻现今的全部存款,压根还不起!”

    “五六年来,今家、明家鉴于朝帮了我们多少忙?!这一份份人情我们还得起吗?!你如果现在提出同朝取消订婚,朝即使再喜欢阿九,他到底是位商人,他会不计较此一笔笔钱财、一份份人情吗?!”

    “就算他宽宏大量不追究,那今家呢?他们会容许我们在利用完朝渡过难关后,再随意甩开朝吗?!我们老秦家以后在商场怎么混!?”

    “我们俩老了,负债累累都没关系,指不定哪一天便两腿一蹬走了。但阿九呢?你要她陪着我们一起还债吗?将来有谁会愿意娶了一个背负十几亿债务的女人?!那只存在于童话内……”

    秦九酝如雷击顶。

    她瞅别人在面临沉重击之际,都会有譬如失聪等应激反应,为什么轮到她却没有呢?

    她呆滞地立在原处,清晰地听懂了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先前她迷惑的事情,统统有了解释。

    为什么在她初中时,父母要骤然把她自贵族学院转入公立寄宿学校?

    因为空手套白狼的融资时代已经过去。

    秦氏因此行将破产倒闭,一团团乱七八糟的事儿接踵而至。父母为了保护她,迅速送她到平凡的公办学校,并让她长期住校,美其名曰历练她。

    为什么起先没人在意的‘口头婚姻’会遭他们重新摆到台面上?

    因为父母穷途末路时,千方百计地求到了今家那儿。

    怪异的是,今少爷实则原是预备袖手旁观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某一日遽然改变了主意,出钱出力地协助秦氏,条件唯有一条:

    秦九酝嫁给他。

    为什么今家的极品亲戚会这样欺辱父母,分明身份地位也不低的父母却要一忍再忍?

    因为是秦氏欠今家的。

    因为,秦家当真惹不起今家。

    明明冬日暖阳罩顶,无风无雨的,秦九酝却觉脸颊湿湿的,有液体在流。

    她很想冲上前质问: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独自承受呢?

    但是,一段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蓦然浮出脑海……

    当年她填报大学志愿,父母曾极力劝她、引她选经融学。

    奈何她不听。

    “我要考古。”

    她是如此掷地有声地回答父母的。

    如今回首一想,恐怕他们彼时便是想让她学习专业知识,未来能帮他们、帮秦氏……可由于一句她不喜欢,父母没再强迫。

    假若,她听话……父母是不是就能少受一分气?

    今时今日,又是不是有机会亲自决定自己婚事呢?

    原来,改变命运的机会曾离她那么近。

    原来……压垮一个人数十年的骄傲,仅仅只要几分钟、几句话。

    那一天的她卷缩在日轮之底,眼眶下了一场漫长的、悄然无声的大雨。

    作者有话要:  晚了一会,别介意……请容许我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没有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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