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唐宜柔睡了一觉醒过来天却还是黑的, 她恍惚了一阵儿,梁世柏推开窗,风吹了进来,里头有股焦甜的香味,唐宜柔问道:“楼下是不是有个面包店?”梁世柏走过来坐她身边, 摸着她睡得热烫的脸,问道:“饿了吗?”唐宜柔点点头, 她在飞机上什么都没吃。
他们下去在餐厅吃了饭, 吃完后梁世柏又去买了一袋面包带回房间, 唐宜柔吃了点, 吃到嘴里却没有闻着香,她有些失望。他们坐在椅子上, 壁炉里的火烤的他们脸庞发红,唐宜柔昏昏欲睡,梁世柏盯着火, 眼中倒映出一簇跳跃闪烁红色,他到了这里之后就突然安静下来,时不时发呆。
唐宜柔想见一见梁母, 所以他们到了这个陌生国度, 唐宜柔问他:“难道你不想找她问清楚,当年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梁世柏有点厌烦了,他靠在椅子上,扭头看了一眼唐宜柔,她闭着眼睛, 好像又睡着了。
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没有睁眼,只:“我们明天就去见她。”
梁世柏好,唐宜柔睁开眼看着他,问道:“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梁世柏点点头,手指从她的脸滑到她的肩上。
“她为什么怕你?”
“她觉得我像我父亲,她怕我会伤害她。”
“那你伤害了她吗?”
“至今没有。”梁世柏收回手,他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唐宜柔没有再问。
第二天他们按着地址找过去,但他们没有见到梁母,那栋房子已经易主,现在住的这一家人表示上任房主并不是中国人。
梁世柏:“这个地址是我父亲多年前得到的,她可能搬家了,或者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也不定。”他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唐宜柔不知道怎么办,梁世柏也不提供任何建议,他不要走,但留下来已经毫无意义,他们不可能靠运气在异国他乡偶遇一个人。
唐宜柔按下焦躁的情绪,她不想就这么走,她总觉得,梁母就在这里,而且她看得出来,梁世柏一点儿都不想见他的母亲。
他当时告诉自己梁母已经死了的时候并不是骗她,在他心里,梁母的确是已经死了。
他可以缅怀一个死人,但不能面对一个活着抛弃他的母亲。
梁世柏对待梁母的态度与对梁明志相比要激烈得多。
唐宜柔决定留下来,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好运气。
他们不能在酒店干等,又没有目的地,只好像个观光客一样,跟着游览手册的介绍,制定路线,往人多的地方去。
他们跟着人群,从古老的教堂中走过,唐宜柔对壁顶上俯视他们的天使毫无兴趣,她一眼都不看,只盯着面前经过的每个陌生人,黑头发,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应该没有这么快就变成一个老人,她割断所有逃出来,不会让自己活得像个被摧毁的可怜虫,她珍视失而复得的自由和尊严,她还得到了一个勇敢且正常的男人的爱,她也许比从前更美。
唐宜柔眼神从一张张面孔上滑过,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看向梁世柏,他正在专心欣赏一座雕塑。
中午他们随便走进了一家附近的餐厅,侍者拿过来两份菜单,唐宜柔根本没翻开,梁世柏迅速点好了,并没有询问她。
他们一致扭头看着窗外,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上午的奔波没有意义,更没有收获。
梁世柏承认,他只是装作欣赏那些艺术品,那些石头雕的人并没有像一片香喷喷的面包动唐宜柔一样动他。
“外面好像在下雪。”唐宜柔出声断了他的思绪。
梁世柏眼神转向她,她盯着窗外的街道,眼里没有一丝阴霾,她到了这里以后格外的开朗。
他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雪,虽然天色很阴沉,梁世柏想。
他依然没有话。
他看见了唐宜柔在人群里的眼神,那种被虚妄,毫无根据的幻想点亮的眼神,她盯着每一人看,像个奇怪的疯子。
他为她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他一点儿都不想加入她,所以他装作对一块石头着迷。
梁世柏没有回应她的话,唐宜柔确定他是在不高兴,她为此高兴,这么久了,她终于成功把他惹毛了。
她刚想点什么,侍者端着食物过来了,梁世柏拿起刀叉,优雅地切着肉,他用这番姿态充分表达了不想交谈的意愿,唐宜柔也不想噎着自己,她闭上嘴,专心地对付那些半生冒血的肉去了,她从来没吃惯过这种东西,梁世柏知道。
唐宜柔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他装作没注意到。
直到回到酒店他们之间都没有话,唐宜柔感觉奇妙,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们处在一个空间,他对她视而不见。
唐宜柔这才发现他们俩原来交谈的有多么频繁,可能她从没有对任何人像对梁世柏一样过那么多话,他们其实不单单聊过那些让她难堪的事,光是那些事并不能让他们滔滔不绝,他们得更多的是一些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废话。
唐宜柔确定是废话,因为她现在想他们平时在聊什么,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因为他们之间话题的发起者大都是梁世柏,但是让它拐弯的是谁呢?她也不确定了,她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平时都在聊些什么。
梁世柏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桌子旁,无声地在手机上点来点去。
唐宜柔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梁世柏平时笑得太多,突然变得闷不吭声,按理她应该不安害怕才对,可唐宜柔只觉得自己变得柔软,像阳光下的雪人。
“你在干什么?”她终于想到了一句开场白。
梁世柏抬起头看着她,“在看明天的天气。”他回答。
唐宜柔问:“明天有雪吗?”
梁世柏答没有,他顿了顿又:“今天也没有雪。”
唐宜柔:“可我刚才看到了,你没看到吗?天上飘下来了一些雪子。”她非常肯定。
梁世柏看了她一会儿:“可能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废刚才那句话,他更不想为这种事和她争论。
唐宜柔看见他沉下脸,像再也不会笑了一样,他又低头盯着手机,像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一样。
她站起来,梁世柏点着屏幕的手停了下来,他以为她要走了,但她只是绕过来,坐到了他身边。
唐宜柔握住他的手,梁世柏像是被扰了,不得不抬头看着她。
唐宜柔问:“你想回去吗?”
“你不找了。”他语气并不欣喜。
唐宜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世柏没有话,他认真思索着,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第一时间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他知道唐宜柔不愿意回去。
他自己呢?他只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保护他。
“我可以陪着你找。”他给出了这么一个回答。
唐宜柔不让他逃避,她:“你不想找她是不是。”
梁世柏为自己辩解道:“她也不想见到我。”他看着唐宜柔握着的他的手,“她连猫都带走了,却不愿意带走我。”
唐宜柔不自觉靠近他,这让他觉得安全又不满足。
他继续,“爸爸一开始只她,不我,只是会让我在一边看着,他这是教我怎么样做一个男人,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就跪在我们脚边,因为她犯了错,爸爸的。”
“后来她就开始怕我,又讨厌我,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和她话,她从来不理我,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梁世柏记起梁母看自己时那种冰冷的神情,“她把我看作爸爸的同伙,她觉得我会和爸爸一样,我迟早会变成伤害她的那个人。”
“但你没有。”唐宜柔。
梁世柏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怕她不信,“我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她逃走之后,他却对此不确定了。
也许他伤害过她,因为他没有和她一起挨,他为此庆幸过,可他也为她受伤而难过,他知道父亲对她很不好,父亲对她做的那些不对的,他不想在她被父亲“教育”时旁观,他为此做了很久的噩梦,他很害怕,他想让别人来救救他们,他那时候始终认为她和自己是一体的,无论她怎么对待他。
可她逃走这件事却让他动摇了,她一下子把他推到了父亲那边,他失去了做噩梦的权利,他不得不走向父亲。
但是父亲他要为她犯的错误赎罪,父亲反而将他和母亲看做一体,他常他太像母亲,他遭受了那些他目睹过的行为。
他没有理由去畏惧和憎恨父亲,因为梁母认定他们是一样的,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她深信不疑。
他也没有理由去恨梁母,因为他们都曾经是父亲鞭子下的羔羊,他为她难过,就无法再去恨她,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不常想起,他认为假如他真的恨上母亲,就证明了她的话是对的。
他不希望她是对的。
“事情变得很奇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好像只能这样了。”梁世柏告诉唐宜柔,他猜她会认为他太懦弱,就像杜雁兰一样。
幸好唐宜柔没有这么,她只是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的皮肤,直扎进他的脑海中,她看到了他描绘的那些场景,也看到了他在其中的变化,她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她知道他的心为什么不完整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要找到梁母的想法或许是错的。
她指望从梁母身上得到一句解释,或者一丝思念,以此来软化梁世柏,让他得到一点弥补,希翼他会有所改变。
但梁世柏从来没有想要从梁母那里得到什么回应,无论是好还是坏他都不想要,从她走的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她。
唐宜柔想到梁世柏曾经告诉她的一句话,人遭受的痛苦越多,求生的欲望就会越强。
但是他没有,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全是因为反抗,也有些人因为无法做出反抗,便在自己身上剖开个洞,再藏进去,此后痛苦就成为了常态,他们再分辨不出,便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