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昭台宫。
嬴晏刚回来, 云桃便上前:“殿下, 方才陈公公来过。”
嬴晏抿唇,默了半响:“可有何事?”
云桃摇头:“陈公公等殿下回来, 他晚些再来。”
嬴晏颔首:“知道了。”罢,抬腿往殿内走去。
昭台宫华丽, 却也荒凉,傍晚之际, 若不掌灯, 愈发显得孤寂萧瑟,嬴晏视线划过,殿内立着的几根朱漆大柱已经落了漆, 隐隐可见细微裂缝和斑驳。
这座宫殿, 她已经住了快八年。
那时三哥意外薨逝,母后一朝被废,幽闭昭台宫,无数宫人落井下石、捧高踩底、避之不及。
她自有记忆起,便知父皇不喜欢她。后宫皇嗣纷争,而她身负女扮男装的之罪,也不敢与其他兄弟姐妹亲近。
三哥身为太子,政务繁忙,每日里能陪她的时间也不过一会儿。在她幼年的记忆中, 只有母后、三哥和霜露姑姑三人的面孔是清晰的。
直到后来,又多了陈文遇。
十二岁那年,她路过浣衣局, 正瞧见陈文遇被人欺负,比起那些自幼入宫、早就有了各自依仗人脉的宦官,十六岁才入宫的他便显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虽然她也不受宠,但好歹还是皇子,虚张声势吓一吓人还是容易的。
那时陈文遇同她,愿入昭台宫陪十四殿下。
昭台宫是什么的地方,是幽禁废后的冷宫,一入便再也没有前途可言。
陈文遇聪明,满腹经纶,在重用宦官的熙朝,可谓前途无量。
可陈文遇还是来了昭台宫,之后一晃便是三年。
雪中送炭与同甘共苦的情谊最为难得。
嬴晏坐椅上,半趴在桌,脸蛋压着手臂,露出一双迷茫的眼,尽是疑惑不解,陈文遇为什么要在她的汤药里加乌芝草?
两人相识数年,绝无利益纷争。
……
天色逐渐变暗,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无,月黑风高的夜晚,屋内没有掌灯,乌漆抹黑看不清四下,嬴晏伸指捏了捏额角,思绪有些混沌。
她想不出陈文遇害她的理由。
恰巧此时,殿外传来咚咚叩门声:“殿下,陈公公来了。”
嬴晏顿了下,“进来。”
咯吱一声,殿门开。
陈文遇神色意外:“怎么没掌灯?”
“光线太刺眼了。”嬴晏轻声,“头疼。”
陈文遇想到掌灯的动作顿下,起身到她面前,温声问:“生病了?”
嬴晏摇头,沉默之中,忽然问了一句:“陈公公,你会骗我吗?”
陈文遇皱眉:“为何此问?”
嬴晏抿着唇瓣,没吭声,直到陈文遇又问:“殿下可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
“没有,”嬴晏浅浅一笑,“只是想起母后和霜露还在时,我们四人一起住在昭台宫的日子,我那时候,我们四人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却不想成母后与霜露先后病逝。
陈文遇淡笑安慰:“殿下,往事不可追,人得往前走。”
“我知道。”
嬴晏笑了下,轻软的声音娓娓:“陈公公,我幼时见后宫妃嫔争宠,也见兄弟姐妹相残。亲人血刃相向,夫妻反目成仇,心中曾十分不解,为何人可心狠至此,后来才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陈公公,除了母后、三哥还有霜露姑姑之外,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了。”她透过重重黑暗,试图看清陈文遇眼底神色,却只见一片朦胧黑暗。
到这里,嬴晏声音顿了一下,觉得心中无边苦涩,到底没选择戳破那层窗纸,扒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一看。
陈文遇淡笑:“殿下,你也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嬴晏不置可否,只道:“陈公公,但愿你我之间,没有反目成仇、血刃相向那一日。”姑娘的声音轻软如昔。
陈文遇闻言却是心中一慌,仿佛有什么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离他而去,他声音微急:“殿下何出此言?”
“没什么。”嬴晏轻轻摇头,声音如常,“一时间有点感概。”
罢,嬴晏话音一转,问道:“云桃下午陈公公来过,可是有事?”
陈文遇不好再追问,只道:“皇帝下旨命沈嵩带兵前往幽州平乱,我为监军,此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他声音嘱咐:“我不在燕京这段时间,殿下还请照顾好自己。”
嬴晏微怔:“监军?”
陈文遇点头:“你若有事难为,可去找郑礼或是王才和,他们会帮我照顾一二。”
嬴晏笑笑:“我倒是无妨,陈公公照顾好自己才是。”虽是监军,一般遇不到什么危险,但到底在战场之上,敌袭敌击,难免有措不及防的意外。
陈文遇“嗯”了一声。
想起下午看到嬴晏与谢昀相携离去的背影,他问:“谢昀可是发现你女子身份了?”
嬴晏眼睫垂下:“或许知道了吧。”
陈文遇狐疑,又道:“殿下,谢昀此人心机深沉,万要离他远些。”
若是以往,嬴晏只觉得陈文遇是在关心自己,如今却又多了一层深思,看来陈文遇与谢昀有过节吧?想起谢昀对司礼监的厌恶,嬴晏随即释然,似乎俩人不睦也不奇怪。
只是这一次,嬴晏没再与他同仇敌忾,只浅笑道:“我心中有思量。”
陈文遇神色一僵。
他心底蓦地涌起不尽的戾气,晏晏这才认识谢昀多久,便要不信任他了么?
……
两人了一会儿,瞧见嬴晏神色困倦,陈文遇不好再留,便告辞离开。
陈文遇走出昭台宫的时候,神色深深地凝了身后宫殿一眼。
他觉得心中不安甚重,此去幽州回来,怕是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发生。
晏晏是知道了什么吗?
陈文遇不确定,心中慌乱些许,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嬴晏看似冷情,实则心软最重情谊,两人相识数年,她断然不会弃他于不顾。
如此想着,陈文遇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本萦绕在眉眼间的阴郁渐渐散去。
……
嬴晏靠在素秋怀里,头痛难眠。
床头点了一盏缠枝莲的铜灯,烛光黯淡。
那名老大夫同她,这药方不好开,且容他细细想两日,再给她回信,不过也只是尽力一试,不保证药到病除,帮她戒掉对乌芝草的依赖。
素秋有一手好按跷之术,压在她额角揉捏,不一会儿嬴晏便觉心中烦躁渐缓。
床边不知何时站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素秋一惊,正要提醒嬴晏,不想嬴晏先出了声:“姑姑,灯灭了么?”
她阖着眼,只觉得光线一暗。
谢昀轻笑,抬腕举了铜灯到嬴晏面前:“可觉得亮了?”与之同来的来由烛火的热意。
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嬴晏猛地睁眼,入目一张白皙俊美的脸蛋,正在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嬴晏眨了眨眼,再三确认没有眼花,方才语气迟疑而艰难问道:“谢昀?”
谢昀瞥向素秋。
嬴晏会意,深呼吸一口气:“素秋姑姑,你先退下吧。”
等人走了,静悄的屋室内只剩两人,嬴晏坐在床上,墨发披散,秋香色的织花锦缎被子松松地半挂在身上,脸莹白,黛眉纤细,楚楚可怜,眼神防备。
“夜深人静,早已宫禁,二爷怎么来了?”
谢昀嗤了一声,十分自然地往床上坐,随口问:“不能来么?”
“……”这语气张狂的,是把皇宫当成想来便来想走边走的集市口了吗!?
嬴晏笑容僵硬,语气一点都不委婉:“二爷,这是永安帝的后宫。”你莫不是想做那梁上采花盗,同我父皇的妃嫔来一段奸情呐?
谢昀“哦”了一声,难得解释:“第一次来。”
嬴晏:“……”她觉得谢昀这话意有所指。
谢昀弯腰,把手中拎着的铜灯重新放了回去,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嬴晏凝他眉眼,觉着这厮有点奇怪,竟然如此和颜悦色?
嬴晏拎着被子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颗脑袋,纤细的下巴搭在被边,神色警惕极了,谢昀回头,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谢昀微眯了眼眸,神色危险:“我吃了你不成?”
嬴晏弯眸笑:“二爷怎会吃人肉。”
谢昀冷哼,也没与人计较,朝她招手,声音低哑:“过来。”
嬴晏疑惑,没动,直白道:“二爷三更半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能是为了一个过来瞧瞧她的荒唐理由吧?
谢昀十分闲适,也不见外,慵懒的靠在床背,不答反问:“睡不着?”
嬴晏微愣,她去医馆之事并没遮掩谢昀,他若是知晓一二也不奇怪,索性点了点头:“嗯,素秋姑姑按跷之术极好,正好缓了我烦躁难眠,还要多谢二爷。”
罢,嬴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也难眠?”
谢昀撩起眼皮,语气夹讽:“谁都和你一样蠢么?”
听他此言,嬴晏顿时知晓眼前人是在嘲讽她喝了夹乌芝草的汤药整整两年,却全然无知。她咬了下唇,有点生气:“哪有二爷颖悟绝伦、七窍玲珑。”
谢昀深深看她,没搭话。
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得嬴晏忐忑不安,这是怎么了?
两人面对面,虽是幽暗的光线,嬴晏却将眼前人看了个清晰。
昏黄的光线柔和,谢昀容貌比白日里清俊了几分,斜卧在右眉眉骨,眼尾上方的细疤痕都变得柔和起来,戾气隐没。
嬴晏目光落在那疤痕一会儿,心中默想,时候贪玩磕的?
静悄屋室内,谢昀蓦地嗤笑,又重复一遍:“过来。”
嬴晏不吭声。
男女授受不亲,深夜共处一室已是不妥,若是谢昀不知其为女身还好,既然知其为女身,如此前来,难不成是心怀不轨?
应当不是,谢昀此人,看似肆意妄为,但心中甚是高傲,想来不屑此等龌龊行事。
锦被遮挡下,嬴晏指尖轻动,她想了想,最终挪上前。
嬴晏跪坐在他面前,即便过着被子,依然可以窥探藏在锦被之下的是怎样纤弱身姿,此时姑娘神色乖巧,墨发披散,更衬得肌肤莹润如玉,唇瓣嫣红。
谢昀伸指,捏了她脸蛋一把。
他的指腹幽凉粗粝,这般缓缓摩挲过,嬴晏僵住。
不过谢昀好似只对她脸蛋感兴趣,捏捏戳戳,似在把玩。
嬴晏咬了好几次唇瓣,直到他捏着她耳垂揉捏轻扯时,她脊背僵直更甚,身子却酥软,脸蛋烫得不像话。
她忍无可忍拽下了他作祟手指,“二爷,再扯耳朵要掉了。”
语气中绕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的嗔怪娇软。
谢昀眯了眯眼眸,总算“唔”了声。
瞧他不再动手,嬴晏松了一口气。
“方才素秋所行按跷之术,我也颇通。”谢昀蓦地出声,淡淡陈述。
他自然不会,要主动给她按跷。
嬴晏却已明悟,诚惶诚恐:“岂敢劳烦二爷。”她怕他一个用力把她脖子拧断。
谢昀轻声笑:“不敢还是不想?”
“……”这位爷真是一语戳破啊。
嬴晏默了几息,而后抿唇乖巧一笑,窝入了他怀里,轻声软语:“有劳二爷。”
左右拒绝不了眼前人,倒不如叫两人都舒服一些。
姑娘的身子纤细软绵,入怀的一瞬,谢昀垂下眼眸,幽凉视线从她一头柔顺黑亮的青丝扫过,墨色发丝交缠,隐约可见细腻白皙肩颈,再往下便胸前起伏。
谢昀幽黑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这个姿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锢在怀中。
嬴晏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绸亵衣,如此近的靠着,甚至能感受到他衣衫上的刺绣纹路,露出的一节脖颈,有温热气息。
好在是背靠着他,瞧不见神色,倒也缓解些许紧张。
嬴晏呼吸放轻,细白指尖攥起。
谢昀没错过她的动作,眼底有不满意地神色闪过,但很快消散,他扯着唇角笑了下,没再在意,只抬指捏上了她额角穴位。
力道不轻不重,拿捏的刚好。
嬴晏意外,他按跷之术怎如此好?
想及那日他拽着她手腕一副要把脉的模样,嬴晏若有所思,莫非他通医术?
屋室寂悄,俩人都没话,烛泪一滴一滴流下,光亮逐渐变暗,嬴晏原本紧攥的手指也开始慢慢松开,僵直的脊背松懈。
“喜欢吗?”谢昀轻问。
嬴晏意识已然不再清明,也没听清他问了些什么,只软软“嗯”了一声。
谢昀心情颇好,眉眼舒展。
感受到怀中人的气息变得平稳,陷入睡梦,谢昀手上的动作渐停,却没起身,而是手臂下移,揽住人腰肢,又往怀里提了提。
谢昀轻搭在女子肩颈,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直到最后一滴烛泪流干,屋室陷入一片黑暗。
谢昀微微偏头,瞧了她白皙脖颈半响,眼底神色莫测,而后唇齿轻动,咬了一口。
既然来了,总归要留个印记才是。
嬴晏忍不住轻咛一声,她陷入睡梦之中,仿佛被一节藤曼缠上脖颈,刺入娇嫩肌肤。
……
第二天。
嬴晏醒来时,谢昀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怔了半响,唤来素秋:“昨晚二爷来过?”
素秋点头。
嬴晏:“……”原来不是梦魇啊。
半响,她幽幽叹了口气,谢昀这厮果然肆意妄为至极,深宫后院都敢如入无人之地。
束发之时,嬴晏瞪着一双朦胧眼眸,看向磨光滑的铜镜时,尽是惊讶。
她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
嬴晏伸指摸摸,不疼不痒,只是瞧着微红的一块,有点吓人。
她软糯的语气微急:“素秋姑姑,你来瞧瞧,我这是不是起疹子了?”
素秋上前,默了半响,纵然在宫内沉浮数十年,见惯风花雪月,仍然老脸微红。
“殿下,”素秋轻咳一声,心开口,“这应当……是二爷咬的。”
嬴晏微怔,等反应过来登时心里一阵无语凝噎,这人是属狗的吗?不过她也没深想,只觉得谢昀是不想让她白白占了按跷的便宜,留点惩戒而已。
还好不疼,也没破皮。
嬴晏心里如是想,转眼抛之脑后。
用过早膳,嬴晏便要去肃国公府读书。
临行之前,素秋拦住她,手里拿了一盒妆粉:“殿下,奴婢给你遮一遮脖子上的痕迹。”
嬴晏摆摆手:“不必了。”她今日穿的衣领颇高,已然挡了七八分。而且这痕迹既然是谢昀咬的,若是她给遮掩了去,指不定这位爷心里还要不满意呢。
素秋:“……”
她看了眼自家天真不知事的主子,正神色为难间,嬴晏已经往外走。
素秋连忙追上,终于还是三言再劝,终于让嬴晏抹了妆粉。
……
到肃国公府的时候,谢昀从她脖颈扫过。
嬴晏一惊,正要解释,却不想他什么都没。
就连她读书时,多翻了一页,漏了一段故事,谢昀都没计较。
今日竟然这般好话?
嬴晏诧异,忍不住抬眼看他,只见斜靠在软榻上的男人气势慵懒贵气,像一只餍足的大猫似的,一双内勾外翘的黑眸惑人,视线时不时从她白皙脖颈处划过。
“……”这厮不会是想咬断她脖子吧?
嬴晏倏地心底一寒。
谢昀回想着昨晚的滋味,他的确是想咬,却不是想咬断,也不想现在咬,抹了一层白腻的妆粉,得洗干净了才行。
他兴致颇好的朝人招招手:“过来。”
嬴晏犹豫了一下,挪步上前。
不想谢昀伸手轻点了一下脖子,懒洋洋道:“咬一下。”
嬴晏震惊,这人莫不是有毛病啊?一口下去,他不怕她把她血管咬断、英年早逝么?
谢昀眯了眯眼眸。
凉飕飕地危险眼神看得嬴晏蓦地紧张,她心想,既然眼前人都不怕,她还怕什么?索性吃亏的不是自己。
嬴晏弯眸笑:“好啊。”
罢,她飞快地低头,在谢昀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牙齿印。
柔软的触感还没来得及感受,便已经离开,回想方才那微微刺痛的一下,谢昀皱了皱矜贵的眉,她是把他当成糕在咬么?
谢昀轻挑眉尖,“再咬一下。”
嬴晏:“……”是他疯了还是她听错了?
她若有所思。
这样咬一下谢昀会开心?不嫌疼么?
瞧见他饶有兴致的眼神,嬴晏沉默半响,决定不与一个行事颠三倒四的古怪之人计较,于是乖巧俯身,又咬了一口。
耳畔传来谢昀幽凉的声音:“只可咬我,不许咬别人。”
嬴晏无语凝噎,谁都和二爷你一样,有这种奇怪的喜好么?
何况她虽然不是脸皮薄的女儿家,但也不至于去咬别人脖子吧。
不仅不雅,还荒唐。
作者有话要: 谢昀:容易满足。
嬴晏:我觉得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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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正在写,写完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