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后要还的。”
谢昀扯着唇角笑了下, 搬出了往日那套辞, 他指腹压在她肌肤摩挲,又缓缓道:“日后再添一个寿字, 福寿。”
上辈子晏晏短寿促命,二十六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
他想要她福寿绵绵, 长命百岁。
嬴晏倒没多想,按照祖制, 王位封号为单字, 公主封号为二字,福寿二字寓意极好,她也喜欢, 便点头笑道:“好。”
她自幼便懂得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的道理,没什么野心,只想好好活着。
封王之事暂且安心,只是她心中还有另外一事。
嬴晏埋在谢昀怀里,眼帘垂下时,盖住了一片犹豫沉思。
她想去找她三哥嬴柏。
只是……
嬴晏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无意间地一抬眼,忽然瞥间挂在墙上的一副青绿山水画卷。
大江山河间跃然于绢本之上,层峦叠嶂间有竹篱茅舍隐见, 乍一看去,山河开阔,天地浩渺。
是千里江山图的临摹绢本。
若非这幅画只画了一部分, 当真以假乱真。
嬴晏眼眸闪了闪,不消片刻心中便有了思量,她缓缓从谢昀身上坐起来,指了指那幅画,似是好奇问道:“这幅画是二爷所作么?”
她不觉得谢昀会收一个赝本挂在墙上,估计是他亲手所绘。
谢昀瞥了一眼:“嗯。”
少年时,他长年住在雾枝山,除了每日里必要修习的课业,其余时间皆有自己安排,常言山中无岁月,且物资匮乏,有闲情雅致时便会作画发时间。
一来二去,他的画技倒也不错。
嬴晏若有所思,面上却是不显,只软声夸道:“二爷好画技。”
谢昀不置可否,意有所指道:“晏晏喜欢么?”
嬴晏哪能不喜欢,况且这画作的的确不错,便嫣然笑道:“喜欢。”
谢昀神色莫测,唇角微微扯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怀中姑娘心中在想些什么,今日上午时她去了一趟玄玉阁,估摸是去探查鱼儿佩的来路了,谢昀并不意外她所想所为。
如今的嬴晏远没有上一世那般对他信任,哪里肯轻易透露明宣太子的消息,怕是这个东西心里还担心,他会不会将嬴柏杀之而后快。
谢昀不介意她有意瞒他有关她三哥的事情,只要不同陈文遇相关,他对她一向大度,且有耐心。
嬴晏心里的确是在犹豫踌躇。
神鸾卫爪牙遍布天下,寻查起三哥踪迹,易如反掌。
只是她与谢昀相处数月,依然没有摸清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谢昀此人,一看便有野心,且手里紧握着大熙最精锐的军队,行事作风,颇有乱臣贼子之感,即便他想要把嬴字改成谢,也不是痴人梦,更不是她夸大其词。
谢昀先前所言,话里话外都没掩饰他与沈嵩有勾结。
熙朝兵力不过百万,其中最精锐的金羽军占了二十万,全在谢昀手里。
此次沈嵩前去幽州平乱,手里又握了十万大军,若与谢昀里应外合,颠覆嬴熙江山不过是时日长短的事儿。
只是嬴晏窥谢昀心思,他似乎并无反意。
故而她愈发不知所措,犹豫不决。
“二爷,你想要江山吗?”想来想去,嬴晏最终没有试探,而是最直白的问出口。
谢昀挑眉看她:“晏晏想要吗?”
“……”要什么?
嬴晏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莫不是这位爷想问她要不要皇后之位?
谢昀手指穿过她柔软青丝,偏凉的嗓音充满诱惑,“想做女帝么?”
嬴晏神情惊愕,一副被他惊世骇俗之言吓到的模样。
谢昀似是饶有兴致,又问了一遍:“想么?”
想及这位爷一向古怪的性子,嬴晏生怕他一时兴起,真把她推上女帝之位,当即把脑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想。”
谢昀“唔”了一声,扬唇笑笑,“那算了。”
若是晏晏想要,他可以将江山捧在她面前,上辈子做了数年摄政王,换个活法,倒也有趣。
嬴晏如释重负:“那二爷你……”
谢昀轻笑断,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伸手揽着她腰肢往怀里抱了抱,微凉的嗓音低沉:“人生苦短,不如活久一点,与美人相伴。” 嬴晏死后,他又活八年,如今却觉得远远不够。
江山谋划十数年,他已然精疲力竭,心生厌烦,如今只觉枯燥无味。
把嬴柏找回来,早点这破烂江山交给他去治理,至于他么,自然是软玉温香在怀。
上辈子嬴晏被困在皇城一生,他想带她去天下看看。
弥补那些深埋心中的遗憾。
嬴晏神色意外,不想他心中所想,竟如此简单。
活久一点么?
嬴晏琢磨着这句话,蓦地想起与谢昀初遇那日,他面色苍白倒地,压在她身上许久起不来。
是了,谢昀身体有恙,似乎症状颇重。
原本模糊的记忆,骤然变得清晰,一瞬间的功夫,嬴晏脑海中便过了许多东西。
难怪谢昀会医,且医术如此精湛,原来是为了调理自己身体吗?
嬴晏胡思乱想了一通,心脏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她愈想愈慌,看向谢昀的神色逐渐变得怜惜,搭在他肩颈的手紧了又紧。
“二爷一定会长命百岁。”嬴晏轻软的声音融了万般坚定。
谢昀深深看她一眼,捏了捏她脸蛋:“好。”
见人承诺,嬴晏松了一口气。
没等多平息一会儿,谢昀忽然道:“鱼儿佩一事,我已派人去查。”
嬴晏大吃一惊,袖口下的手指紧张攥起,他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昀见人又惊又慌,勾了勾唇角,故作意味深长不言,只垂着一双幽凉眼眸看她。
直到嬴晏不安的张口好几次,谢昀方才失笑,缓缓道:“鱼儿佩是我送你三哥的。”
嬴晏嘴微微张,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神情呆若木鸡。
“你……”
*
彼时,山海关。
陈文遇坐在椅上,面色稍显苍白,眉眼阴郁不散,他衣袖不显地压挡在腰腹处。
下首跪着数名宦官,神情惶恐不安。
一位披盔戴甲的将军坐在另一边,正是沈嵩。
这次幽州之行,两人间并不愉快。
有陈文遇在身侧,沈嵩做事束手束脚。
三日前,沈嵩乍闻陈文遇染疾,闭门不见人的消息,本喜上眉梢,直到第三日仍瞧不见陈文遇身影,终于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来,今日便强闯了陈文遇的院子。
沈嵩不着痕迹地扫过陈文遇脸颊,苍白不似作假,他挥了挥手,有兵士捧着药材上前:“听闻陈公公染疾,特意准备了一些药材。”
沈嵩不是愣头青,场面话起来也颇有一套。
陈文遇笑道:“有劳沈将军关怀。”
沈嵩心中仍觉怪异,眼神狐疑地从陈文遇脸上扫过,却没瞧出半分异样,又道:“陈公公身体有恙,怎不请医师入府调养?”
陈文遇不咸不淡:“老毛病了,咱家身体无碍。”
沈嵩皱了皱眉,落在他不自然微微蜷曲的腹部,若有所思,却也再什么,没待一会儿,他便起身道:“那我不叨扰了,陈公公好好休息。”
罢,沈嵩便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陈文遇终于缓缓挪开了衣袖,他额角有冷汗沁出,低哑着声吩咐:“去请懂刀伤的医师。”
跪在下首的宦官起身,应“是”离去。
随着屋门重新关上,陈文遇起身走到内间,脱下了层层衣衫,露出白皙消瘦的上半身,只余一条白色的绸裤。
他腰腹处缠着一圈纱布,那里有不显的鲜血洇出,若是沈嵩嗅觉灵敏,方才便能闻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陈文遇缓缓解开纱布,露出一条约莫三寸长的伤口,血肉翻卷,很是骇人。
不多时,便有一位红袍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伤药与配过的药水。
陈文遇缓缓转身,取了一块干净绸布沾湿药水,轻轻擦拭伤口,疼痛霎时传遍周身,他忍不住手指抖了抖,额角冷汗愈甚。
红袍太监忍不住问:“陈公公怎么受了如此重的伤?”
陈文遇动作一顿,阴沉沉瞥他一眼。
红袍太监被吓得一抖,立刻闭嘴,不再多言。
来也巧,就在沈嵩硬闯院子的前一刻,陈公公方才回来,这三日不知所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伤口颇深,需要缝合,简单处理之后,陈文遇身子虚软颓倦的靠在椅子上,等人请医师来。
此去燕京,他形单影只,若是遇见谢昀的人,根本不敌。
之所以冒险前往燕京,不过是笃定了谢昀不会要他性命。
正如他所预料,从燕京离开时易如反掌,并未受到阻拦,不想到了山海关,突然有神鸾卫出现围剿他,刀刀致命。
若非他侥幸逃脱,怕是已经成了地府亡魂,饶是如此,也身负重伤。
陈文遇捏在扶手的手指用力,神情阴鸷,有滔天杀意翻涌。
……
燕京。
福王府落在南巷,与肃国公府隔了一条街。
封王圣旨一下来,嬴晏便开始着手收拾家当,准备搬入新的府邸。
府邸里不停有人出出入入,数十口朱漆木箱搬入,除了礼部那边按照王爵规制准备的摆件器物,还有永安帝另外赏赐的东西,阵仗声势浩大。
彼时,肃国公府。
谢昀立身书桌前,面前摆着一本摊开的书,旁边有数张绘好的宣纸,陵石敲门而入的时候,他手里执一根细狼毫,刚刚收笔。
陵石道:“二爷,布料到了。”
罢,身后有数人端着木盘鱼贯而入,各色绫罗绸缎叫人眼花缭乱,有柔软素绫、轻薄杭罗、丝柔滑绸缎,透凉薄纱,绚丽织锦,无一例外皆是轻薄贴身的料子,千金一匹。
谢昀视线滑过或瑰丽明艳或清淡素雅的绫罗绸缎,犯了难。
站在下首的陵石心里疑惑,这里的布料有二三十种之多,二爷要如此多的布料做甚?
谢昀眼底有幽幽光色流转,“唔”了一声,“都留下罢。”
都留下?陵石诧异,他思忖了一番,心翼翼问道:“二爷可是要给十四殿下做衣衫?”
如此花纹的布料,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用。
谢昀凉飕飕瞥他,淡声吩咐:“放在左首第六排书架上。”
陵石被那一眼看得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忙领着人将布料放好后,便快步离去。
等人走了。
谢昀拎了一块艳色的古香缎,又拎了一块轻薄柔滑的丝绸在手上,他走到书桌前,拎起那本书翻了几页,眉头不显地拧了拧,思忖比划。
谢昀素来学东西很快,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心中便有了想法。
“不过形制要改改。”
谢昀深长睫羽垂下,唇角勾了一个愉悦而潋滟的弧度。
木窗支着,有风儿卷入,书页卷起一角时,终于露出了书名——《心衣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