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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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晏被救得及时, 积水已经吐出。

    她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眼皮很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散在枕上,脸苍白如纸, 红润饱满的唇瓣如枯萎花瓣。

    谢昀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嬴晏太脆弱了, 脆弱得一折就断, 这样一朵娇花,捧在手心里呵护就好了,他是不是不该放她沾染世俗诡计, 是不是该把她圈在一座精致而美好的牢笼, 娇娇养着。

    念头只是一瞬,谢昀心思收回,面色阴沉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搭上她纤细手腕把脉。

    不会浮水之人骤然落入水,饶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也遭受不住,何况嬴晏一向身体孱弱,幸好两月来强身健体,身子骨多少强了一些。

    她的脉象紧细而虚,是受到了惊吓, 四肢冰凉,有寒邪入体,心音也有些弱。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 眼底冷戾的黑雾渐浓,离开他视线不过两个时辰而已,竟落入如此险境。

    他缓缓松开她手腕,放轻力道将人抱进怀里,一只手掌搭在她后心,内力游走奇经八脉,另只手在身上几处穴位轻柔慢压。

    嬴晏轻咛一声,睫毛颤了颤,只觉一道暖流游走周身,恍若徜徉在温暖泉池中。

    嬴宽瞧见谢昀一副要按穴的架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心中畏惧,忙大步上前:“谢大人,你不要胡乱折腾了,太医……”

    话未完,他被素秋拽了一下。

    “燕王殿下莫忧心,二爷懂医。”素秋温声道,不忘抬腿拦了去路,以防嬴宽搅。

    嬴宽愣了一下:“啊?”

    他忍不住揉揉耳朵,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与谢昀也算相识了快三年,他怎么不知晓这回事儿啊?

    再偏头看向坐在床边的男人,的确不像假把式。

    事急从权,嬴宽只能作罢,他来回踱步,搓了搓指尖,不安问:“谢大人,我十四妹如何了?”一句话反反复复问了五六遍。

    谢昀无暇分心理人,眉眼阴霾,只留给嬴宽一道漠然侧影。

    见人不话,嬴宽提心吊胆,心翼翼道:“谢大人,不若我们还是等太医来吧?”

    谢昀不耐,“闭嘴。”

    凉飕飕的声音听得嬴宽一激灵,连忙合了嘴巴,神色拘谨不安看向谢昀。

    屋内的视线稍显昏暗,床周挂着青色床帐,将男人身形拢得飘渺,可他眼底的光色却灼灼,沉寂多年的死水,燃了一点光亮。

    而那抹光亮,因他十四妹而起,此时绕着担忧不散。

    谢昀对十四妹的担忧,比他只多不少。

    嬴宽愣了一瞬。

    他从没在谢昀眼底看见过如此焦灼光色。他见的最多的,是谢昀神情冷漠,手起刀落杀人的模样。

    唇角翕辟间,嬴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聒噪,不再搅。

    感受到怀中人的心音强了许多,谢昀神色稍霁,缓缓松了手。

    热姜汤早已熬好,在一旁备着,只是医师还没来,素秋不敢轻举妄动。

    谢昀眉眼不抬,只扬了手腕,“姜汤给我。”

    素秋奉命捧着姜汤和勺子上前,谢昀眼帘垂下,薄唇轻抿了一道线,绕过嬴晏肩膀那只手端着瓷碗,另只手舀了一勺姜汤,放在唇边吹凉后,递到嬴晏嘴边。

    嬴晏迷迷糊糊地张嘴,咽了一口下去,温热的姜汤划过喉咙,呛水的疼意减了几分。

    她一直都有意识,只是眼皮很重,用尽力气也难以掀开。

    嬴晏记得是陈文遇救起了她,然后听见了十哥和素秋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嘈杂,有人给她换了衣衫,绞干了头发,而后出现了谢昀的声音。

    温热的姜汤入肚,嬴晏舒服了许多,卷翘的眼睫如扇轻颤,终于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道青色的床帐,嬴晏懵了一瞬,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谢昀的房间。

    她在哪里?

    一道惊喜的声音骤然入耳:“十四妹,你终于醒了。”

    嬴晏闻声偏头,瞧见了少年欣喜的神色,她乌黑的眼瞳转了转,喊道:“十哥。”

    嬴宽见人神志清晰,心里最后一点担忧落下,眉眼涌上喜色,嘴皮子一碰叨叨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嬴晏温软一笑,劫后余生,她心里也欢喜。

    外面光线很亮,暖暖的照了一线在屋里,嬴宽眉头紧皱,开始追究:“可是瑶玉推你入水?”

    先前匆忙,嬴宽没来得及了解来龙去脉,只以为是站在十四妹身边最近的瑶玉,下手推她。

    被人这么一提醒,嬴晏的记忆倏地回笼。

    瑶玉推她吗?

    嬴晏缓缓摇头,声音轻哑,“不是。”

    她细眉紧蹙回想,当时电光火石一刹那,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往下扯,紧接着便是冰凉池水涌上来,将她淹没。

    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腿抽筋了,绕在手臂上的披帛缠上了荷叶茎,半点力都用不上,窒息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嬴晏脊背僵直几分,神色惊惧,直到谢昀手掌在她背上轻抚,这才缓缓安定。

    她顿了顿,迟疑道:“有人拽我下去。”

    闻言,谢昀眼底翻涌的黑雾愈浓。

    “有人拽你?”嬴宽怔了一瞬,眉头拧成了川,略微思索便问:“是那落水婢女拽你下去?”

    嬴晏沉默片刻,拽她的脚踝的触感,好像……不是人手。

    可是。

    她揉了揉额角,思绪混沌间,仿佛又觉得似乎就是那名婢女将她拽了下去,突如其来的惊变,她又心中恐惧,细枝末节十分模糊。

    因为呛水的缘故,嬴晏的嗓音染上了几分沙哑。

    谢昀指尖搭在她肩头,不显地动了一下。上辈子两人在六角琉璃瓦凉亭最后一见,她的声音也如今日这般轻哑,绕着病态。

    不美好的记忆涌上心头,谢昀神情愈发阴鸷,似是风雨欲来。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婢子!”

    想通了关键,嬴宽怒气冲冲,他怒声吩咐:“那婢女何在?还不快绑上来!”

    云桃被嬴宽的怒气吓得一抖,她上前一步,战战兢兢道:“已经死了……”

    嬴宽愣住,这么快就死了?畏罪自戕吗?

    “死了?”素秋面容严肃皱眉,“不是吩咐你看住她?”

    云桃自知办事不妥,声音愈发低,“奴婢去晚了一步,陈公公勃然大怒,一脚踹上那婢女心窝,将人踹死了。”

    谢昀撩起眼皮,薄唇磨出一句话:“勃然大怒?”

    云桃点头,如实回答:“燕王殿下抱福寿殿下离开后,陈公公处置了那名婢女后,以瑶玉殿下意图谋害福寿殿下的由头,吩咐人去请华阳殿下。”

    谢昀嗤笑一声,神情讽刺,陈文遇会如此痛快要了人性命?

    他眼角眉梢尽是阴沉,修长的指尖落在锦被轻叩,若有所思。

    嬴晏倒是不意外陈文遇杀人,陈公公在宫中沉浮多年,短短四年时间,便升至了司礼监次首,提督东厂,手段自是狠辣。

    想着陈文遇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将她救上岸,嬴晏苍白唇瓣抿了又抿。

    她与陈文遇关系本就难理清,十分复杂,相识这么多年以来,也不知谁欠谁的人情更多一点,如今她又欠下救命之恩,乱上添乱。

    不过……这样也好。

    嬴晏脊背又松懈几分,轻舒一口气。

    初遇之时,她救陈文遇一命,如今陈文遇也救她一命,大概是老天爷暗示,俩人缘尽于此了吧。

    见人沉思,谢昀嘴角下沉,神色不满去握她肩膀。

    嬴晏转过脑袋,朦胧潋滟的眼瞳写满疑惑,“二爷,怎么了?”

    “没事。”谢昀口是心非松手,放她在床上躺好,伸指扯过被子,往身上拢了拢。

    神鸾卫已经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今日参加寿宴的宾客,无一人离开。

    谢昀勾了抹森森冷笑,令人不寒而栗,如今他自然是要前去处置那些意图对晏晏不轨之人。

    瞧着乖巧躺在被中的姑娘,谢昀抚过她苍白脸蛋,缓声安慰:“先休息,一会儿带你回府。”

    嬴晏听见,神情茫然几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昀要去哪儿。

    她忙撑着床榻坐起来,伸手拽了黑衫一角,“我和你一起去。”罢,她哑声吩咐:“素秋,帮我挽发穿衣。”

    瑶玉今日所为,多半是受了人挑唆,心思流转间,嬴晏心中便有了思量。

    她眼底神色颇冷,苍白的指尖捏紧,既然有人想害她,她若不现身,岂非无趣?

    谢昀睨她,瞧透了心思,眼底光色逐渐幽深。

    罢了。且带她去。

    他的晏晏是娇花,却是一朵不屈不饶的娇花,总该见见世人与天下。

    人生百味,他能替她挡苦,却不该阻她享乐。

    ……

    彼时。

    华阳公主府,后林。

    一道身着暗色长袍的男子跪地,细瞧之下,隐隐约约可以发现他发髻处有湿润的痕迹。他衣衫左臂处有三道莲纹,是东厂番子的标志。

    男子低垂着脑袋,“督主,无人发现属下踪迹。”

    陈文遇已经脱下湿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淡声: “嗯,办得不错。”

    先前拉扯晏晏落水的并非那名婢女,而是他安排的人。

    瞧见自己得了督主赏识,男子面上闪过喜色,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担忧又道:“督主,神鸾卫已将公主府围了水泄不通,属下担忧,此事不会轻易揭过。”

    陈文遇垂下眼帘,盯着他的目光波谲云诡。

    他自然知晓,谢昀不会轻易揭过晏晏落水一事,这次意外推到瑶玉身上,看似合情合理,可谢昀一向心思缜密,事后审问,定然会有破绽。

    “无需担心。”陈文遇轻轻转了转手上血玉扳指。

    听见督主之话,男子心中悬石落地,松了一口气。他事情做得隐秘,无人发现,何况谢昀再恣意嚣张,也不能越过督主与永安帝来处置东厂的人。

    然而男子没松懈几息,一双冰凉苍白的手指忽然捏上了他脖颈,用力之大,几欲碎骨。

    男子抬头,撞入一双狭长阴鸷眼眸,他双目睁圆,不可置信地瞪得老大。

    陈文遇面无表情,手上力道逐渐收紧。

    婢女已死,只要眼前的人再死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世上就再无人知晓实情。

    “为什……”

    话未完,只听“咔嚓”一声,脖骨拧断的声音响起。

    男子甚至来不及反抗,了无声息的颓然倒地。

    陈文遇从袖口取出一玉瓶,轻轻拨开瓶塞,一瓶化尸水缓缓倾倒,洒在尸体上,没一会儿的功夫,肉身和衣衫便化作了一滩脓水。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陈文遇对这种味道很熟悉,丝毫没有不适。

    他理了理衣衫,转身离开。

    死人的嘴巴最严,他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陈文遇唇角笑容温和,阳光透过树梢在他偏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乍一看去,若不瞧他眼底森凉,仿佛只是一位年轻清俊公子。

    现在,他该去看晏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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