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嬴晏微垂着眼眸, 盯着足前三分地。
此次落水, 劫后余生,她终于迟缓地明悟了一件事:无论再发生什么, 她与陈文遇之间都隔了一道坎,再也无法心无芥蒂相处。
就如这次陈文遇救她, 她心中第一个划过的念头,竟然是欠下的救命恩情如何还。
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嬴晏觉得, 两人之间的纠葛不能再继续下去。
缘于救命之恩,缘断救命之恩,既是理还乱, 不如直接剪断。
嬴晏理好情绪, 笑道:“今日陈公公的救命恩情,本宫无以为报,金玉之物虽俗,却也聊表心意。”罢,她转身吩咐素秋,“一会差人备上万金之礼,送到陈府。”
素秋福身:“是。”
一旁仍然不受控地声抽噎的瑶玉声音一顿,忍不住抬头,睁圆了眼睛, 万金之礼?
熙朝公主一年俸禄不过百金,纵使福寿表姐封地富庶,此次又因为“福星”的身份得了不少的赏赐, 这万金之数,怕是她全部家底了。
瑶玉不安地绞了绞手指,今日所为,何止是险些害了福寿表姐性命,还害得表姐倾家荡产。
听闻此言,谢昀挑了眉尖,他慢悠悠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只觉这片茶香气浓郁、沁人肺腑,似乎比加了薄荷叶的片茶还要好喝。
陈文遇面上神情怔愣,半响才平复如常。
相处四年,他太了解嬴晏。
他从幽州归来时,晏晏尚且对他担忧怜惜,经此落水一事,她该更难以割舍才对。而她先拒绝他带来的太医,又以万金之礼抵救命之恩,这般恰到好处的客套疏离,绝不是正常反应。
陈文遇翻来覆去思忖,也想不出哪里出了纰漏,只能是谢昀从中作梗。
陈文遇眯了眯狭长眼眸,望向眼前悠哉品茗男人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冷冽刀光,偏生嬴晏还在此处,他不想她见到他如此模样,只能掩下眉眼阴霾。
瞧见陈文遇隐忍而阴鸷的眼神,谢昀浑身舒畅。
这是十几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愉悦。
曾几何时,嬴晏也是这样义无反顾的站在陈文遇身侧,对他神色疏离,视而不见。
陈文遇淡淡一笑,面容温和:“殿下厚礼,咱家愧不敢当,不……”
话未完,便被嬴晏温声软语断:“陈公公莫要推辞。”她一副趣的模样,轻哑的声音很是好听,“若再推辞,本宫可以为陈公公是嫌少了。”
谢昀轻扯了下唇角,十分喜闻乐见如今情景。
与嬴晏初重逢时,嬴晏问他想要什么,他心里曾答,想要她心甘情愿,心中再无陈文遇。
谢昀精致的眉眼舒展,转着手中的茶杯把玩,唔,比他预料得要快很多呢。
“殿下笑。”陈文遇笑容已是勉强,他面上一副苦涩难言模样,声音尽量平静,“咱家岂能嫌弃。”
与面上内敛的神情不同,眼帘遮盖下,陈文遇眼底情绪扭曲,风气云涌。
明明往日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依赖与信任,为何会变得如此困难?
是因为她有了谢昀可以依靠,便不要他了么?
谢昀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陈文遇的情绪,他幽黑眼底光色莫测,夹着淡淡嗤讽,无声冷笑。
然而嬴晏一无所知,她没看陈文遇眼睛,那里的喜怒悲欢,她再也瞧不见了。
见自己的言语,再也掀不起嬴晏半分情绪波澜,陈文遇苍白手指握成拳,周围气势有一瞬不稳,忽然觉得心房隐隐作痛起来。
他在心里反复问了一遍又一遍,难道他对她不够好吗?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散去,陈文遇心里安慰:没关系,他与晏晏有生死过命的情谊,即便如今出现了裂痕,也比谢昀要深厚得多,来日方长,他还有许多机会。
嬴晏会一点一点明白,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她。
*
嬴娇出了阁楼,命随身婢女端了酒水点心,坐在一处凉亭,颇为闲适享受。
周围有婢女手执团扇轻摇,送去凉风。
“殿下,可要去看一看瑶玉郡主?”
“晚些再去吧。”
嬴娇毫不犹豫道,瑶玉虽蠢,但心思单纯,绝不会将她供出去,且瑶玉今日所犯之罪,怕是难以轻易饶过,此时她若去,稍有不测便会引火上身。
嬴娇精明算计着,捏了一块金乳酥咬着,只觉甜滋滋的味道仿佛能浸透舌尖。
然而下一刻,忽然有数道神鸾卫手持柳叶刀,将凉亭团团包围。
嬴娇口中的金乳酥还没来得及吞咽,只见一位朱红飞蟒兽纹的镇抚使,从诸位身着蓝色衣袍的神鸾卫中缓缓走出。
镇抚使面无表情吩咐,“寿嘉殿下意图谋害华阳殿下,来人,将其押如北镇抚司,严刑审问。”
嬴娇面色一慌,糕点噎在嗓子眼里,顿时涨得脸色通红。
她费劲吞下,慌张道:“我没谋害姑……”
话音未落,她便被神鸾卫五花大绑,堵了嘴。
镇抚使阴森森一笑:“殿下若是冤枉,不如到了镇抚司再。”
罢,镇抚使扫过一旁四位战战兢兢跪地的宫女,无情吩咐:“一并带走。”
……
落水一事了了,嬴晏与谢昀一道回了公主府。
陈文遇亦是回宫复命。
原本将华阳公主府包围的密不透风的神鸾卫悄无声息地离开。
诸位宾客还没缓过神儿来,面面相觑间,皆从彼此眼底瞧见了疑惑,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仪态万千出来,她面含微笑,神色歉意,是方才有婢女落水,惊扰了诸位,现已救起,寿宴如常举行。
如此大的阵仗,哪里像是婢女入水。
只好华阳长公主都如此了,诸人也不好质疑,何况那落水女子的面容,也没人瞧见。
不愉快的插曲过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华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那侄女将此事掩下,不曾闹大,不止是为了她自己的名声,更有怜惜瑶玉的之意,若是今日瑶玉设计推人落水一事传出,那个府邸敢娶她为妻?
华阳非善恶不分之人,此事的确是瑶玉做错了,福寿这份情,她得承下。
寿嘉虽已惩治,宫里却还有萧贵妃,华阳冷笑一声,转身吩咐:“来人,替本宫梳妆更衣,陛下御赐寿礼,本宫应当入宫谢恩。”
没一会儿的功夫,乐舞奏起,华阳公主府内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模样。
神鸾卫捆绑着寿嘉公主嬴娇离开,顺便带走了几位谣言生事之人,丝毫不曾遮掩。
昔日貌美高贵的公主,一朝沦为阶下囚,甚是狼狈。
诸位宾客瞧见,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窃窃私语,原来不是和福寿公主有关,而是和寿嘉公主有关。
只是凶神恶煞的神鸾卫一个凉飕飕眼神递过来,诸位宾客顿时偃旗息鼓,闭了嘴,不敢再探究。
饶是天大的胆子,在这些铁面阎王前,他们也不敢造谣生事。
然而寿宴散后,街头巷尾间,很快便流传起来寿嘉公主意图谋害华阳长公主的消息。
茶馆酒肆,有书人编成了故事,唾沫横飞间讲得绘声绘色,赢得无数人喝彩。
*
嬴晏落水受了凉,回府邸后就烧起了高热,一连好几日神情恹恹,原本养得莹润的脸,肉眼可见的飞快消瘦下去。
一天两次苦涩汤药喝着,嬴晏欲哭无泪。
这日晌午,嬴晏午憩,不想昏昏沉沉,睡至了傍晚。
外边太阳快要落山,埋在云层之间,一道如线金光漏下,耀目灼人。
嬴晏是被一阵苦涩的药香给扰醒的,她撑着床榻坐起,隔着一层鹅黄色的床帐,只见一道暗色颀长身影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
因为光线稍安的缘故,他模样有些模糊,手里握着一柄玉勺,轻轻搅着汤药。
“二爷。”嬴晏喊了一声。
谢昀懒懒地“嗯”了一声,端着两只玉碗走过来,塞到她手里,言简意赅,“喝了。”
嬴晏手捧着玉碗,迟迟没有喝,她不喜欢喝药,一直都不喜欢。
可是为了身体,她却不得不每日喝着,早已心生厌烦,尤其落水之后,每日一碗的汤药,便成了每日两次,早一晚二,更是不胜其烦。
嬴晏温软着声问:“二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喊我一声?”
“刚来。”谢昀随口,他唇角扯笑,绕着勺子慢悠悠在玉碗里轻搅,十分贴心问,“要我喂你么?”
温柔缱绻的语气,愣是让人听出了阴冷冷的意味。
“不用了。”
嬴晏眼睫轻颤,如临大敌,忙乖巧举着玉碗,唇瓣咬上碗边,似要开始喝。
她可不敢让谢昀喂,前两日她嫌药苦,趁素秋不在,偷偷倒了半碗,只喝一半,不想被刚进门的谢昀瞧得一清二楚。
这位爷当即善意大发,决定喂她。
一碗药分成了几十勺,勺勺苦涩,偏生谢昀动作优雅,不疾不徐,那感觉比凌迟还难受。
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日子过得太悠哉,嬴晏往日那些深深埋着的毛病全浮了出来,愈发娇气,她洁白贝齿搭着碗边,轻轻咬了两下。
“二爷,我想吃蜜饯。”她抬眼觑他,眸子朦胧潋滟。
“可怜见儿。”谢昀神色怜惜,眼底含笑,宠溺地伸指捏她脸蛋,然而薄唇轻启,甚是无情:“快喝。”
嬴晏:“……”
她视死如归,一饮而尽,连干两碗,那豪气干云的模样,好似江湖女郎。
谢昀“唔”了一声,十分满意,而后扯着玉碗,随手丢在一边。
谢昀伸手捧着她脸蛋,微微低头,印上软绵唇瓣轻吻慢咬。他带着淡淡薄荷香甜,攻城掠池,不消一会儿,苦涩药味无影无踪。
嬴晏身子一软,细白如藕的手臂下意识地搭在他肩。
……
“还苦么?”他问。
嬴晏气息还没平复,微微急促,白皙的脸脸蛋薄红,暗道无耻,此时苦也不是,不苦也不行,只好红唇一抿,不再搭话。
谢昀没在意她脾气。
他慵懒靠在床头,轻声而笑,饶有兴致看她,晏晏好像比以前更可爱了。
恰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嬴晏仿佛瞧见了救星,忙道:“进来。”
“殿下,奴婢已……”素秋捧着一本册子上前,瞧见谢昀身影时,声音一顿,收了话音。
主仆二人有事瞒他?谢昀神色危险。
嬴晏没忌讳,“何事?”
素秋硬着头皮,如实回禀:“殿下,奴婢已经将公主府的所有的铺子、田产、房产和能典当的首饰家具折算成了银钱,只有八千二百金,离万金之数,还差一千二百金。”
嬴晏“啊”了一声,十分意外:“还差这么多?”
素秋点头,她心翼翼觑了一眼谢昀,又继续道:“凑齐这八千二百金,公主府得省吃俭用到年后,封地税收下来。”
嬴晏:“……”她才风光当了公主多久,就要开始拆东墙补西墙了。
嬴晏神色懊恼,早知如此,她当时不该和门海口,下万金之数。这下可好,难不成她还要写个欠条给陈公公,是余下谢恩之礼,攒够了再给他么?
谢昀瞥嬴晏一眼,那日落水,恐怕是陈文遇算计,只是陈文遇狠决,人证皆死,故而他没和嬴晏提。
而且谢昀不想看见,她的喜怒哀乐为陈文遇而起。
他的晏晏可见天下风光,唯独不能去看陈文遇。
至于落水一事么,他自会让陈文遇千百倍偿还。
谢昀绕着她青丝转,嗤笑嘲讽,“陈文遇没跳水救你,陵山陵玉也会救你,何须他自作多情?”
听见谢昀声音,嬴晏眼神忽然一亮,脸上懊恼的神色散去,她偏头看他,声音:“二爷,能不能先借我两千金……”
谢昀微微眯了眼眸,嘴角倏地一沉,都要气笑了,“拿我的钱去给陈文遇?”他俊眉轻挑,无情冷笑,忽然放大了一张俊脸在她面前,凉飕飕问:“嬴晏,你看我蠢么?”
“……二爷足智多谋,聪明绝顶。”
嬴晏应对如流。
谢昀冷哼一声,先前绕在眉眼的阴沉散了几许,却也没应下的意思,他的钱埋在土里长花生芽,也不给陈文遇。
嬴晏不好意思,咬了咬唇,“二爷,你且借我,利息你定就是,我日后一定还上。”
“嗯?”
谢昀指尖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瞥她,偏凉的嗓音不紧不慢:“利息我定?”
嬴晏真挚点头:“嗯!”
谢昀家底丰厚,不差这些银钱,而且嬴晏觉得,她与谢昀也算有了一点交情,这位爷应当不会趁人之危,无耻到放高利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