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辆两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入了燕京城门, 在肃国公府停下。
随着车帘缓缓掀开, 先下来的是肃国公谢山如,他朝马车里递了手掌, 而后伸出了一双白皙秀美的手,搭在上面。
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美貌妇人熟稔地扶着谢山如的手掌下了马车。
正是肃国公夫人陈宜画, 她与谢山如已经成婚二十四载,老夫老妻。
谢夫人年轻时是个美人, 朱唇玉面, 娇艳如牡丹,即便这些年忧思成疾,身形清gzdj瘦不少, 却得上天垂怜, 未曾忍心在她眼角多添几道的皱纹。
等过了年关,谢夫人就四十岁了,保养得宜的脸蛋却不见老,举手投足之间,反而多了几分少女没有韵味。
肃国公世子谢时身为大理寺卿,这次没有随鸾驾前去汤泉宫,而是留守在了国都。
瞧见父亲和母亲下了马车,谢时上前喊了“阿爹”、“阿娘”,将人迎进了府里。
肃国公夫妇所住的木桃居已经提前扫干净, 静待主子回来。
彼时。
谢昀正身骑骏马,在回燕京的路上。
汤泉宫离皇城不远,快马加鞭回来, 不到两个时辰。
谢昀到肃国公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西移,天色却还没暗。
他一路往木桃居走,奴仆们见了谢昀,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喊了一声二爷。
肃国公府的确十分清净。
同其他绵延百余年的老世家一样,历经两朝的谢家家风也是十分严肃,嫡系一脉尤显,只是谢家的家规中有一条,不准纳妾。
世风日下,总有那么几个生性风流的。
谢昀的伯公就与妻子不睦,只是家规严,不敢堂而皇之言纳妾,就在外边偷偷摸摸养了外室。
孩子养到了三四岁的时候,他伯公心里想,总该给她们母子二人一个名分。
谁曾想,谢昀的曾祖父得知后,勃然大怒,不仅没认那外室所生的孩子,还连带着亲儿子都不认了,一并赶出家门,不准再冠谢姓。
而谢昀的伯公婆出身名门望族,生性刚傲,断不肯受此折辱,当即带着四岁的儿子和离,誓不再踏入谢家一步。
谢家亏欠她们母子,倒不好相拦,只能送了金银俗物补偿。
故而这肃国公的爵位便落到了嫡次子,也就是谢昀的祖父身上。
谢昀的祖父与祖母先后病逝,偌大的肃国公府便只剩下谢山如一脉。
谢山如上无叔伯兄弟,又无妾室庶子,余下就是隔了不知多远的堂亲,府邸愈发清净。
……
木桃居布置雅致,处处都透着肃国公夫人的喜好。
正房窗前有一丛紫色的丁香花丛,过了花期之后,上面结着一串串的丁香果,玫红色的椭圆果实沉甸甸地压在枝头。
谢昀看了丁香丛半晌,意味不明的讽笑。
他岂能猜不到,母亲是为了什么回来。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谢昀的父亲娶了陈宜画,后来谢昀的舅舅陈贺仙,又娶了他的姑姑谢姝,谢陈两家亲上加亲,世人皆笑称绝世好姻缘,然而百转千回一番,竟成了仇家。
痴情多遇负心郎。
得就是他姑姑谢姝和舅舅陈贺仙。
谢家家规严肃,男子不许纳妾,老肃国公夫妇恩爱,膝下只有一子谢山如,一女谢姝,这样环境下养出的女儿,自是一顶一的性情烈。
听闻夫君在外边偷摸养外室,谢姝怒而提刀,砍了陈贺仙一只手。
陈家嫡系一脉,就陈贺仙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成了残疾,陈镜岂能不怒?
谢姝带着儿子陈昭回了谢家,陈镜怒而上门要人,不肯善罢甘休。
谢山如心疼亲妹,自是不肯放人,一来二去地胶着,两家的关系愈来愈差。
而陈宜画身为陈氏女,处在中间,亦是难做,谢山如一面要护着妹妹,一面要顾念妻子,可是谢陈两家的恩怨,也得了断。
这恶人,只能由自幼不长在母亲身边的次子谢昀来做。
诸人皆以为谢姝伤心伤情,隐姓埋名去了天下游历。
只有谢昀知道,姑姑死了,死在了陈贺仙手下。
他当然,得替姑姑报仇。
可是这其中缘由,谢昀不能告诉父亲,也不能告诉母亲。
已经有一对壁人成怨偶,他的父亲和母亲没必要再因为他们生了隔阂,夫妻反目成仇。
谢昀敛了思绪,精致的眉眼凉薄淡漠,收回视线,掀了水精帘入内。
年龄大了之后,肃国公身上的锋利被削磨,愈发温和,早在四年之前,他已经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辞下,专心陪夫人寻访医师,调养身体。
瞧见二儿子进来的一瞬,肃国公笑着朝谢昀招了招手,示意坐下。
谢夫人听见珠帘叮咚的声响,也抬了头,唇角的笑意怔了怔。
她这二儿子和大儿子不一样,天生凉薄寡情,又长在山里十年,性情古怪无常,自奔赴战场起,就有虎狼之将的恶名,手段狠决,就连对血脉至亲,都能下得狠手。
可是每次到她跟前,都会敛了眼角眉梢的冷戾,换一身淡青色的锦袍,似是公子俊美如玉。
陈宜画岂能不知,次子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
世人常言,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放在谢夫人身上,也是如此,她一见到二儿子,就会想起陈家递来她弟弟丧信时的悲戚,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挂不住了。
她弟弟纵然有错,陈家纵然咄咄逼人,可是万万没到需要人命收尾的下场。
再想起侄子陈昭的来信,陈宜画面上神色又冷了几分。
昭儿已经隐姓埋名,去势入宫,再不招惹两家纠葛,昀儿为何不肯放过,竟然想要杀他?
谢山如轻咳一声,了圆场,吩咐下人们上菜。
一顿晚膳用得貌合神离。
烛灯上的火苗跳跃,在墙上投下孤寂的身影,夏风卷过水精帘,珠石叮咚作响,好似一柄锋利的斧头,在无情地雕捶山石。
这种情景很少出现。
谢昀平日都一人待在上善院,寻常不出现在谢夫人面前,即便是上元、中秋、年关这样喜庆的日子,他也不会出现。
谢昀不紧不慢地用了菜,最后还盛了一碗竹笋鱼汤,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舀勺子,优雅至极,似是对稍显尴尬的气氛毫无察觉,又或是不在意。
昏黄的光线笼罩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映出一层温润的光泽,谢昀骨相俊美,薄唇噙着一抹淡笑,是从未有过的内敛和温和。
用过晚膳后,谢时先行离去,谢夫人忽然“啪”的一声撂了筷,面上的神情失望而怒。
银筷与瓷碗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谢昀舀鱼汤的动作稍稍一顿,而后慢条斯理地用了最后一口,神情如常地放下了碗。
有时候七情六欲寡淡,也是一件好事,必如现在。
他嗓音凉而淡,不见情绪起伏,“阿爹阿娘早些歇息,儿子告退。”
谢夫人盯着儿子那双无情黑眸,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疼。
这般凶狠冷漠的性子,既不像夫君,也不像她,也不知随了谁。
若不是一胎双生,陈宜画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生出的儿子。
谢山如叹气,按了按妻子的手安抚,温声对谢昀道:“昀儿,先坐下,为父有话与你。”
谢山如顿了顿,语重心长,“陈文遇是我亲外甥,也是你母亲的亲侄子,更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表弟,凡事留三分余地。”
知子莫如父,谢山如点到为止。
谢昀唇角轻勾了一个讽笑的弧度,“儿子知晓。”
谢夫人狐疑蹙眉,“这几日陛下对昭儿频生不满。”
谢昀“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宦官御前伺候,触怒龙颜常有。”
谢夫人眉头又蹙了几分,心里隐隐约约还是觉得不对劲,索性直接道:“不管如何,陈文遇不能死。”
谢昀轻声似笑,缓缓摇头:“阿娘,生死有命,我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王。”
谢夫人被他的话一噎,“谢昀!”
“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我知晓了。”
谢昀声色淡漠平静,收了面上慵懒,深长的眼睫垂落几分,如翎一般的弧度,正好遮了三分黝黑眼眸,“阿娘好好将养身体,儿子不多待了。”
罢,他起身离去。
谢夫人没想到他走得这般痛快,她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微微失神。
什么时候……他长这么高了呢?
自他七岁去雾枝山,一年也见不到两次面。
直到他十七岁回燕京,不久就奔赴边关,四年多时光匆匆过,转眼儿子已经二十二岁。
谢夫人眼底似乎有泪水氤氲。
许久,她忽然偏过头,怔然问谢山如:“时儿在信里所,昀儿想娶的姑娘,可是……十四公主嬴晏?”
谢山如颔首,拇指搭在她眼角揩了揩,“宜画,我知道你心里有结,我和你都老了啊,过了不惑之年,奔着知天命而去,我们膝下就这两子,得看着他们娶妻生子,才能放心不是,往事不可追,我们做活人的,不能总缅怀过去。”
一通话下来,谢夫人眼底的泪再也止不住了,“成渊……我知道啊,我也不想,可是我就放不下,陈贺仙是我亲弟弟,亲弟弟啊……”
陈宜画俯在谢山如肩头泣不成声。
谢山如轻声而叹,手掌落在她背上轻抚安慰。
……
谢昀离开木桃居时,夜幕已经落下,他却没在上善院住下,而是骑了骏马回汤泉宫。
等他到少莲汤时,明月高悬,已至夤夜。
时间已经快到七月中旬,月亮愈发的圆,几近满月,皎洁的月光一衬,密布的星光黯淡。
嬴晏已经睡着了,卷翘的眼睫如扇,身上盖了一条柔软轻薄的绸被,袖口翻卷间,露出一截细白如藕的手腕,乖巧地搭在腹前。
谢昀长臂一伸,把人勾在了怀里。
嬴晏浅眠,迷茫地睁开了眼睛,借着淡淡的月辉,瞧清了谢昀的模样。
意识朦胧间,她也没反应过来谢昀明明回燕京了,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少莲汤,只是如往常一般伸手抱住他,轻喃:“二爷……”
细腻肌肤贴上来时,卷着一点遮不住的淡淡的甜果香。
谢昀见人醒了,哪能没动作,冰凉手指拨开碍眼的墨发,轻咬上了她耳垂。
他低哑的声音绕着蛊惑,又开始心痒难耐地撩拨,“晏晏,想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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