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陈文遇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不太妙的前兆。
嬴晏眼神警惕, 没有开口话。
外面冷风呼啸,透过开了一道缝的窗隙, 卷了寒气和细碎的雪花进来。
陈文遇恍若无所察觉嬴晏的戒备,抬手把窗户关好, 拉起她的手腕向一旁的梳妆台走。
“你做什么?”嬴晏挣扎。
只是这场挣扎注定是徒劳无果的,等下意识地反应过去, 嬴晏思忖了一番, 没再动弹,这里是九龙殿,倒不必担心陈文遇敢对她做什么
而且她得知道, 是父皇命陈文遇过来的, 还是他自己过来的。
陈文遇扶着嬴晏的肩膀在凳子上坐下,俯身在她脸侧。
磨光滑的铜镜中映照出两人的面孔,男子清俊,女子娇美。明明是亲昵的距离,却透着疏离的感觉。
陈文遇手指攀上了她头发,“在害怕我?”
因为今日冬狩,她的一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清爽而方便。
嬴晏袖口下的手指紧张地捏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问:“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陈文遇也没有回答,略显苍白的手指轻动,慢慢拆开她的头发, 一头如檀墨发散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从及肩,长到了腰上一寸的位置。
他的手法很好,温柔而熟练,没有勾到一根青丝,像是在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你曾经问我,会不会梳女子发髻。”陈文遇拿起牛角梳,替她挽发。
嬴晏抿唇,忽然转过身,拽下他的手,阻拦了余下的动作。
“陈文遇,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不认为他只是想梳发这么简单。
因为动作突然,陈文遇手中的牛角梳猝不及防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出了一道道裂痕。
正如两人的关系一般。
陈文遇面上的情绪愈发阴沉难辨,扯唇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嬴晏下意识地了个冷战。
“做什么?”
陈文遇重复了一遍,忽然捏着她下颌抬起,手上用了七分力道,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迫使她抬头看他,“晏晏,谢昀哪里比我好?”
嬴晏吃痛,眼里不可控地溢出了一点泪花。她生得一双朦胧若剪水的桃花眼,墨色的眼瞳却干净的像琉璃,泫然欲泣的模样甚是惹人怜。
那种倔强又委屈的眼神儿,无端地让陈文遇心底生出一种名之为兴奋的情绪。
嬴晏心生恼怒,两只手一同用力,强硬地拽下他钳制着她下颌的手,原本轻软的声音倏地抬高了几分,“他不会骗我喝下含有乌芝草的汤药,也不会伤害我的身体!”
这种外露的情绪,于陈文遇而言,无疑是欣喜的,她已经很久没对他表露过疏离以外的情绪。
“可是他会杀了你。”陈文遇半蹲下身体,将两人视线拉到齐平,一字一顿道。
那种近乎无奈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只是你臆想的梦。”
嬴晏神色淡淡,别过头不再看他。
她的视线正好落在梳妆台上,那里放了一排漂亮精巧的簪钗,看来是早有人准备。
一早给她准备么?
垂下的墨发遮住了嬴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侧颜,她袖口下的指尖动了动,若有所思,看来不是父皇派他过来,而是陈文遇自己过来的。
她这副青丝未束的模样,陈文遇曾看过无数次。
从她十二岁到十六岁,他看着这个女孩儿,一点点长成了窈窕的姑娘。
在身份低贱时,陈文遇遇见了嬴晏,然而等陈文遇终于站到了万人之上的时候,嬴晏却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他没有再一个落入低谷的十六岁,来遇到一个像嬴晏一样的姑娘。
陈文遇冷漠地垂下眼,把她的脸蛋重新掰过来,一字一顿的声音像是质问:“嬴晏,是你先招惹我的,现在想弃之如敝履么?”
他从来都不需要嬴晏救他,也没有设计嬴晏去救他,那些人对他的羞辱和折磨总有一日他会亲手报复回来。
是她先对他袒露善意和喜欢的。
陈文遇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嬴晏先来招惹他的。
嬴晏垂着眼睫,避开他的眼睛,视线落在他胸前衣衫的一处,没话。
若问她当初救陈文遇后不后悔,她没有办法回答。昭台宫三年多的欢声笑语是真的,在那段孤独而艰苦的岁月中,陈文遇无疑对她很重要,她信任他,也依赖他。
不过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已经断了。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嬴晏一直有一个习惯,一旦默认或是心虚,就会不看别人的眼睛,嘴巴也会如紧闭的蚌壳一般,就不发一言,比如现在。
陈文遇岂会不知她的性子,他不喜欢这样子的嬴晏。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陈文遇忽然缓缓站直了身子,而后伸手,把嬴晏按在了他身上。
嬴晏的脸蛋撞上了他胸膛处的肌肉,手慌张地推搡挣扎,雪青色的衣袖挥过桌子,勾倒了妆奁,钗环劈里啪啦地砸了一地,分外刺耳。
嬴晏没想到陈文遇会忽然如此做,这里好歹是九龙殿,他何来的胆子敢轻薄公主?
只是她猜错了,陈文遇并不是想轻薄她。
今日冬狩,嬴晏身上所穿的御赐的雪青色胡服,是陈文遇特意准备的,从一开始,他就笃定了永安帝会瞧见嬴晏后会思念失神,而后传召。
至于那名前来传话玄真大的仙丹炼好了,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来,嬴晏就顺理成章的离开围场,来到九龙殿。
陈文遇一手按着她身体,另手搭在她后脑上,以一种温柔的语调低喃:“晏晏,把不开心都忘掉好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看医书,在看与失去记忆有关的病例,终于让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陈文遇的手指逐渐移动,落在她脑袋上的某一处,垂下的眼帘,盖住了狭长凤眸里一片阴郁疯狂之意,只是砸到这里,晏晏十之八-九会失去记忆。
听到陈文遇的话,嬴晏的心里忽然轰隆一声。
因为三哥失去记忆,她没少向谢昀讨教学习如何让三哥快点儿想起以前的事儿,自然也知道,有人伤到脑袋,会失去记忆。
感受着他的动作,嬴晏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陈文遇想做什么。
情况愈慌愈险,她反而慢慢镇定下来,不再推搡。
借着最后一道挣扎的力道,嬴晏的袖口翻卷,似乎遮挡了什么东西。
嬴晏身子发颤,强做镇定地没有开口话,只当即立断,在陈文遇动手之前,慢慢地抬起手腕,将纤细的胳膊环过他腰身。
陈文遇动作一僵,即便是两人关系最亲昵的时候,嬴晏也不曾以如此姿势抱过他。
他知道这是嬴晏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讨好,可是陈文遇的心神还是动摇了一瞬。
但是很快那抹动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文遇眼底的情绪漠然,手指在她脑袋上慢慢揉捏,似乎还不太确定位置。
嬴晏的手贴着陈文遇脊背慢慢往上,想去环他的脖颈。
她屏住呼吸,心如擂鼓,单薄的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陈文遇衣衫上熏了淡淡果香,细闻之下,同她身上的甜果香有几分相似,不过更为清冽一点,这似乎是在提醒嬴晏,两人曾今有多亲密。
可是在生命垂危之时,这些她曾经以为的情谊就愈发荒唐可笑。
较之正常男人而言,陈文遇的欲望的确很淡,可却不是没有,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子窝在他怀中,这种慢慢撩拨着实引人分神。
陈文遇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压着她身体的另外一只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就在此时。
嬴晏咬紧了唇,眼底有一闪而逝的狠心,原本搭在他肩颈的手倏地举起。
“哐当——”
重物与脑袋相砸的声音。
与此同时,嬴晏另只手猛地推开陈文遇,慌张后退,姑娘的一头青丝凌乱,遮住了姣好的脸蛋,隐隐约约能瞧出惨白一片。
她握紧的五指一松,那只盛胭脂的白玉盒“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白玉盒翻滚好几圈,红艳的胭脂洒了一地,也掩盖了上面沾染的鲜血痕迹。
嬴晏不敢再看陈文遇,提裙拔步,夺门而出。
陈文遇被推得踉跄,胳膊撑在梳妆台上,另只手摸向后脑,举到眼前时,苍白的指腹上面沾染了一片粘稠血液。
他想伸手去拦嬴晏,却一阵头晕目眩,只能看见那道雪青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晏晏……
*
平云山。
谢昀的手里提着雁翅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一点点流下,滴落在雪地上,他周遭躺了七零八落的尸身,滚烫的血液四溅,将白雪地染得坑洼骇人。
四下有几处深陷的地洞。
这些地洞是在大雪之前就挖好的,陈文遇一直在等这场天降大雪,厚厚的白雪覆了一层,正好掩盖了土地挖掘布置陷阱的痕迹。
那些地洞里面埋了尖锐的铁刺,一旦有人踩上去,便会坠下,甚至来不及反应,瞬间就会被铁刺穿透骨肉而亡。
此时站在地洞边上往下看,有不少尸体穿透在铁刺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鲜血顺着铁刺蜿蜒流下,已经凝结成冰。
陵石身上受了几处轻微的刀伤,正半跪在地上喘息。
以二敌百,着实累得够呛。
恰在此时,不远处有一道身着暗红色神鸾卫衣衫的男子匆匆前来,瞧见四下惨象,忍不住心惊肉跳,谢大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过了。
谢昀拎了一块干净的白绸布,缓缓地擦了刀,眉眼不抬问:“晏晏和嬴柏回去了?”
从阳回神儿,颔首道:“已经回去了。”
嬴柏回来这件事,与永安帝而言是八月时突如其来的喜讯,于谢昀而言却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谢昀知道,以永安帝的秉性,一旦嬴柏回来,这位生性多疑的帝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性命。
故而早在四月份,谢昀第一次派人前去云州寻找嬴柏时,就已经分了数十批从北大营秘密调遣了三百精锐入京。
只是如今这三百精锐被调去守卫太子嬴柏了,因为有人野心勃勃,想要一箭三雕。
从阳犹豫了片刻,又道:“方才陛下召见了福寿殿下。”
谢昀拭刀的动作一顿,幽黑的眼眸冷了几分,“陛下召见?”
从阳连忙道:“大人不必担心,太子殿下陪公主一起去了九龙殿。”
然而谢昀听了,眉眼却并未舒展。
“尸体处理了。”
他一面吩咐,一面快步朝汤泉宫的方向而去。